第29章
原是打算去知春堂練琴,順道等崔循,半路卻遇著了全然意料之外的人。
建鄴、荊州兩地奔波,舟車勞頓,晏游與年節(jié)那?會兒?相比仿佛瘦了些,精神卻很好。一身墨色勁裝,未束冠,長發(fā)用了根發(fā)帶扎起,春風(fēng)拂過發(fā)絲飛揚,透著十足的少年氣。
蕭窈只怔了一瞬,隨即大?步上前,笑盈盈道:“你回來了!”
“昨日?回到建鄴,入宮拜見?圣上回了話,卻不見?你。聽聞你搬到棲霞山,便尋過來了”晏游遲疑,“會不會擾你練琴?”
蕭窈理直氣壯:“便是太學(xué)?生也有休沐日?,我歇上一日?自然沒什么。”
晏游道:“既如此?,帶你去玩�!�
自年前就約好的事情?,幾經(jīng)波折,而今總算能成。
蕭窈興高采烈,沒令人備車,只向?qū)W?宮仆役要了匹馬。
仆役認得蕭窈,沒敢違背,但看著她這單薄的身形,唯恐出什么事,小心翼翼地侍立在側(cè)。
及至見?她干凈利落地上馬,姿態(tài)堪稱閑適,不由吃了一驚。
晏游亦翻身上馬,“我原本還想?著,你會不會生疏了。”
蕭窈橫了他一眼,語氣中帶著些得意:“這可是舅父在時手把?手教我的,等過個?三五年,才用得著問會否生疏�!�
“是我問錯了�!标逃涡Φ溃暗鹊搅顺侵�,買青梅飲給你賠不是。”
蕭窈其實并?沒隨性地逛過這座京都。
起初偷溜出來,倒霉撞上王閔之事;再后來倒也曾隨著班漪、陽羨長公主出宮,但身后總是會跟著許多侍女?,她也或多或少拘著性情?。
但與晏游一起時,是什么都不必考慮的。
晏游在“玩”這方面頗具天賦,無師自通,明明他自己先前也沒在建鄴久留,卻像是在此?住了十?dāng)?shù)年的本地人。
知道何處的風(fēng)景好,何處有美酒佳肴。
還帶她去看了曾經(jīng)好奇過的胡姬。
異域的舞與南國迥然不同,鼓點明快,熱情?張揚。
蕭窈好奇地嘗了嘗胡姬奉上的酒,燕支色的酒水,有些甜,又透著些香醇。
只是想?到書?案上那?幾卷《南華經(jīng)》,到底沒敢多喝。
一日?下來,回到學(xué)?宮天色已徹底暗下來。
蕭窈心中暢快,身體卻累得要命。
眼皮好似墜了鉛,睡眼朦朧,回頭學(xué)?宮后心中那?根弦松了,幾乎是從馬上滑下來的。
晏游在側(cè)扶她,見?此?,索性道:“不若我背你回去?”
蕭窈自年少時,就常跟在晏游身后玩鬧,東奔西跑的。那?時體力不濟,累得不欲走動時,往往都是晏游背著將她送回去。
她困得眼淚都快出來了,便沒說話,順勢趴在晏游背上。
晏游低低地笑了聲:“記得你少時不欲背書?,躲在假山石中睡過去,最后被我找到,就是這樣背著你送回去的�!�
蕭窈不肯承認,只道:“不記得了�!�
“還有在荊州那?年,難得下了場大?雪,你崴了腳踝,最后也是我這樣背著你去尋醫(yī)師�!标逃蜗�?了想?,“你那?時還藏著雪,故意抖落進?我衣領(lǐng)中�!�
蕭窈想?起此?事就來氣,抱怨道:“誰讓你那?時偏要去桓大?將軍處,害得我”
晏游忽而停下腳步。
正疑惑,只聽他客客氣氣稱呼了聲“崔少卿”。
蕭窈勉強睜眼,借著燈籠昏黃的光,看見?了那?張再熟悉不過的、冷淡的臉。
晏游笑道:“荊州事已畢,多謝少卿先前提點。此?番倉促,改日?當(dāng)?shù)情T道謝”
“不必�!贝扪驍嗔怂�,淡淡道,“舉手之勞,不足掛齒�!�
晏游微怔。
他對這位崔少卿的性情?有所了解,知他待誰都不熱切,但從不失禮節(jié),如今這般疏遠實是有些古怪。
令他不由得反思,自己莫不是何時得罪了人。
蕭窈嗅著夜風(fēng)中崔循慣用的那?股淺淡熏香,稍稍清醒了些,又想?起書?案上的南華經(jīng),試圖與他討價還價。
可還沒開?口,崔循已經(jīng)擦肩而過,離開?了。
他看出蕭窈有話要說,也隱約猜到她想?說什么。
只是見?著她這樣乖巧地趴在晏游背上,一副全然信賴的姿態(tài),并?不那?么想?聽。
其實這樣的情?形,他在許久之前就曾見?過。
應(yīng)是恒平元年,崔家祖母尚在,尋了個?冠冕堂皇的由頭,令他帶著賀禮去荊州拜會桓大?將軍。
兩家世代?交好,此?行倒也說得過去。
但崔循心知肚明,祖母是想?要促成他與桓氏女?郎的親事,趁此?機會見?上一面,若彼此?都還看得過眼,便能順理成章定下。
他對此?無可無不可,心中想?的更多的,實則是試探大?將軍對如今朝局的看法?。
及至荊州。
觥籌交錯間,大?將軍與他相談甚歡,言辭間頗為贊賞。
而桓氏女?郎出身高貴,雍容典雅,是再標準不過的士族閨秀,將來也會是極為合格的世家主母。
他只需回到建鄴后點頭應(yīng)允,這樁親事便會順理成章地定下來,皆大?歡喜。
只是將要啟程離開?時,荊州落了場大?雪,又多留幾日?。
桓家娘子邀他出游賞雪。
在蘆雪湖邊,崔循見?著了還是桓大?將軍帳下親兵的晏游,與跑來荊州探望的蕭窈。
只是在那?時,他還不知蕭窈是蕭窈。
年紀輕輕的女?郎披著件大?紅的斗篷,帶著侍女?在湖邊堆雪,在冰天雪地里玩得不亦樂乎,笑得無拘無束。
是皚皚白雪中的一抹亮色。
總會叫人多看兩眼。
只是桓娘子不喜吵鬧,道了句“聒噪”,叫人趕她離開?。
荊州地界,便是天王老子來了也比不上桓氏一句話,尋常人只有避讓的份。
仆婦們領(lǐng)命而去,踩了她堆的雪,又令她與侍女?速速離去,以免壞了貴人觀雪賞景的興致。
她仿佛爭辯了幾句,卻被仆婦推了一把?,跌坐在地。
最后是晏游及時出現(xiàn)解圍,她喚晏游“阿兄”,而后如今日?這般,伏在他肩上由他背著離開?。
隔著朔風(fēng)細雪,崔循其實并?沒看清她的形容模樣,也并?不在意,只是有那?么一瞬曾被她張揚外放的喜悅觸動。
他亦未曾想?過深究她的身份。
只是回到建鄴,在祖母問及是否心儀桓娘子時,又想?起那?日?所見?,回絕了。
此?后數(shù)年,崔循再未記起此?事。
直至在太常寺外再見?晏游,聽他自報家門,終于后知后覺意識到,原來自己早在許久以前就見?過這位恣意張揚的公主。
而那?曾經(jīng)一瞬的觸動,在蕭窈有意無意的撩撥下,逐漸如藤蘿蔓生。
崔循知曉自己方才態(tài)度不妥,但驟然見?此?,無法?不在意。
如果說他對謝昭的介懷,源自于謝昭的名正言順。既受重光帝青睞,族中又無阻力,是最有可能成為蕭窈夫婿的那?個?。
那?么對晏游的介懷,則因為蕭窈與他自少時起相識,情?誼深厚。
他看過蕭窈全身心信賴晏游的模樣,也就愈發(fā)意識到,她待自己那?點所謂的“喜歡”不值一提。
崔循在學(xué)宮雖有住處,
但他并不常來?,更不在此留宿,玄同?堂內(nèi)外?冷冷清清。
那夜匆匆一面,
擦肩而過。
蕭窈關(guān)于?抄經(jīng)的質(zhì)疑沒來?得及問出口,
接連幾日,都未曾再?見過崔循。
官廨倒是?這邊逐漸熱鬧。
五經(jīng)博士、助教、典學(xué)、監(jiān)丞等一應(yīng)學(xué)官陸續(xù)搬來?,昭示著學(xué)宮即將?正式開啟。
蕭窈無人可辯,翠微這邊已經(jīng)夜以繼日地將?兩卷經(jīng)書抄完。
也不知?崔循那夜究竟還說了?些什么,立竿見影、卓有成效,翠微都沒往日那么縱著她?了?。
見青禾也極為生疏地攥著筆,
顫顫巍巍抄經(jīng),蕭窈終于?看不下?去?,
自己?攬過。
手腕抄得酸疼時,
就在心中?暗暗罵幾句崔循。
學(xué)宮人員往來?頻多?,不似從前自在,
蕭窈便從澄心堂搬回行宮,只每日午后?來?此。
謝昭身上擔(dān)著司業(yè)一職,近來?已住在學(xué)宮,每日事務(wù)繁忙,
卻總會留出一個時辰聽她?練琴。
春日午后?日光和熙,暖風(fēng)吹過,依稀帶著不知?名的花香,
令人昏昏欲睡。
蕭窈托腮犯困,目光不自覺地落在依舊門窗緊閉的玄同?堂。
“在想什么?”謝昭沏了?盞茶予她?,
笑道,
“昨日得的新茶,你若喜歡,
改日令人送些去?行宮�!�
茶水的溫度恰到好處,入口微苦,逐漸回甘。
蕭窈道聲謝,隨口道:“這些時日,仿佛都不曾見崔少卿�!�
“聽聞崔翁犯了?舊疾,臥病在床,琢玉素來?孝敬長輩,自當(dāng)侍奉在側(cè)�!敝x昭徐徐道,“是?有什么事尋他?我晚些時候回宮議事,可代為告知?�!�
蕭窈稍有遲疑,還是?搖了?搖頭:“并非什么要緊事,還是?不麻煩”
謝昭這樣知?情識趣的人,往往聽到此處便不會再?追問。此番卻眉眼一彎,溫聲道:“你我之間,竟還這般生疏嗎?”
蕭窈原本并沒想太多?,被他這么一問,頓覺自己?這話似乎確有不妥。
畢竟堯莊事務(wù)繁忙,這些時日總是?謝昭教她?的時候更多?,算起來?又是?師兄妹的關(guān)系,不該如外?人那般生疏才對。
蕭窈在心中?暗暗反思一番,將?抄經(jīng)的緣由講給謝昭聽,只是?隱去?了?她?攥著崔循發(fā)?酒瘋那段。
“琢玉也是?”謝昭錯愕之后?,搖頭笑道,“那日上巳,賓客飲酒者不計其數(shù),何況學(xué)宮律令尚未頒布,拿來?罰你,實在有些過于?嚴苛了?�!�
蕭窈揉捏著隱隱酸疼的手腕,不情不愿道:“算了?,橫豎我已經(jīng)抄完�!�
謝昭提議:“既如此,我此番回去?可代為交給琢玉�!�
蕭窈對此無可無不可,見他主?動提及,便叫青禾取了?抄好的經(jīng)文過來?。
謝昭依自己?所言,回太常寺時,將?這疊經(jīng)文帶給了?崔循。
崔循忙中?抽空,才寫完給叔父的家書回信,漫不經(jīng)心瞥了?眼,封信的動作隨之一頓。
他認得蕭窈的字跡,也能看出來?是?南華經(jīng)第一卷開篇。
只是?沒料到會是?謝昭帶給自己?。
但轉(zhuǎn)念一想,蕭窈幾乎每日都會到知?春堂練琴,她?這個人總有說不完的話,會同?謝昭提及此事也是?情理?之中?。
論及遠近親疏,他才是?又遠又疏的那個。
“琢玉對公主?還是?太過嚴苛,”謝昭道,“上巳日,便是?多?飲幾杯酒也是?情有可原。”
崔循折了?信封,緩緩道:“你若見過她?醉后?言行無狀,便不會這樣想了?。”
謝昭微怔,指尖輕輕碾過衣袖,復(fù)又笑道:“上巳那日是?我疏忽,若是?照看好公主?,也不至于?此�!�
“她?自有侍女照看�!贝扪�,“你與公主?雖同?拜在松月門下?,算是?師兄妹,卻終究男女有別?,往來?過密難免招致非議。”
“你縱不顧惜自身,也該為公主?思量�!�
“琢玉此言有理?�!敝x昭收斂了?笑意,“待秦淮宴后?,我欲煩請祖父向圣上提親�!�
仲夏時節(jié)的秦淮夜宴,是?建鄴士族的盛會,今年恰該謝家籌備。而今謝氏上下?皆已忙碌起來?,力求將?此宴辦得盡善盡美。
便是?有什么事,只要不是?十萬火急,大都會往后?放一放。
故而謝昭此舉并無不妥。
兩人相識數(shù)年,算得上好友,這樣的大事提一句也正常。
崔循在信件封口處落下?泥封,眼皮都沒抬,片刻后?開口道:“隨你。”
蕭窈并沒將此事放在心上,依舊每日練琴、?書稿。
也會去?學(xué)宮的藏書樓逛一圈,從浩如煙海的藏書中?,挑幾冊能夠看下去、不犯困的。
謝昭帶走經(jīng)文,沒再?同?她?提過。
如果不是?這日為著文稿來?澄心堂討教,恰撞見崔循與堯莊議事,她?怕是?就徹底將?此拋之腦后?了?。
有些時日未見,崔循清瘦了?些。
素色衣袍,腰系青玉帶鉤,眉目冷淡,愈發(fā)?像是?春風(fēng)吹不化的冰雪。
他面前放著一疊書稿,粗略掃過看不真切內(nèi)容,只能辨出這是?極為便宜的竹下?紙,其上字跡端正有力。
對面的堯莊卻是?眉頭微皺,未開口先嘆氣。
“此人的文章你已看過,實是?有真才實學(xué)者,”堯莊道,“他這樣的出身,至此地步,殊為不易�!�
崔循頷首認同?,卻道:“可您先前已經(jīng)擬定十位得入學(xué)宮的學(xué)子,名冊也已經(jīng)遞交圣上過目、首肯。”
堯莊自然知?曉此事,也聽出崔循的用意,無奈道:“當(dāng)真無法破例,容他入學(xué)?”
崔循平靜道:“多?有不便�!�
堯莊便不再?多?言,只是?視線落在那粗劣的竹紙上時,依舊難掩惋惜之色。
他素有惜才之心,若非如此,這些年也不會收許多?弟子。
“居士若無別?事,我也該回去?”
見崔循對此熟視無睹,自顧自起身告辭,蕭窈沒忍住上前打岔:“只是?添一人,也不成嗎?”
她?聽著對話在心中?猜了?個大概,想了?想,又補充道:“又或是?不令他占入學(xué)的名額,尋個學(xué)宮的差事,令人留下?來?也成�!�
“能得師父看中?,說不準比某些個助教還要強些�!�
她?倒不是?信口開河。
雖說來?學(xué)宮當(dāng)差的人經(jīng)謝昭的手篩過一輪,但時下?朝中?風(fēng)氣使然,怕是?挑遍了?,也不可能湊出這么些有真才實學(xu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