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每每排演之時,鐘呂聲深沉而悠長,隔著數(shù)道宮墻,依舊清晰可聞。
這聲響原是傳不到朝暉殿的。
只是這日班漪照例休沐歸家,蕭窈無所事事地闔宮閑逛,循著樂聲一路找來,才知是大樂署在為年節(jié)祭祀做準備。
內侍回了話,覷著這位公主的神色,試探道:“公主可是還有什么吩咐?”
蕭窈遲疑片刻,秉持著“來都來了”的想法,問道:“協(xié)律郎可在?”
“在�!眱仁檀笾懽友a了句,“公主來得正巧,這時辰,協(xié)律郎應當已經指點過樂官們,清閑下來了�!�
得了這句,蕭窈便沒再猶豫,隨他進了大門。
內侍并沒說錯。
蕭窈是在排演太樂的院落外見著謝昭的,他才指點完眾人出門,要回自己的官廨去。
興許是因無需面圣的緣故,謝昭并未穿官袍,身上是竹青色的常服。烏黑如墨的長發(fā)以同色的發(fā)帶束著,透著幾分慵懶隨性。
見著她后,眉眼一彎,聲音溫潤:“公主是來聽琴的?”
“算是”蕭窈輕咳了聲,期期艾艾道,“你那架叫做‘觀山�!那伲诖颂巻�?”
蕭窈頗有自知之明,以她現(xiàn)在的水平,應當聽不出謝昭與班大家在琴上的造詣有何差別。
她更好奇的,其實是那張聞名江左的琴。
據(jù)班大家所言,那是吳郡一位斫琴大師平生最得意之作,曾有人擲千金欲求此琴,卻被一句“并非知音”給回絕了。
這位斫琴大師臨終前,將“觀山海”托付給了好友松月居士。
再后來,謝昭拜在松月居士門下。
因他在音律上天縱奇才,居士便將這琴給了他,說是如此才不辜負此琴。
“此琴置于家中,若非有何要事,不會輕易帶出門�!敝x昭解釋過,語氣中添了些歉疚,“怕是讓公主失望了�!�
蕭窈連忙搖頭:“是我冒昧。這樣貴重的琴,該好好收起來的�!�
“官廨之中,也有昔年先帝所賜的名琴‘知秋意’,公主若不嫌棄”
謝昭并未將話說到底,只是用那雙生得極好看的桃花眼看她,眼波流轉,意思不言而喻。
蕭窈反應過來前,已經先一步點了頭:“好啊�!�
謝昭在太常寺的官廨算不得多寬敞,他身上擔著的是閑職,若非遇著年節(jié)這種緊要關頭,又或是圣上傳召,也不常來此處。
但房間收拾得極為雅致。
分明沒什么貴重的陳設,甚至沒懸掛什么古畫書法,但一眼看去,依舊令人覺出講究。
哪怕蕭窈不大喜歡士族的行事,也不得不承認,他們在這方面確實極有天賦。
琴案上,擺著那架叫做“知秋意”的琴。
以梧桐木制成,樣式古樸,通身并無任何裝飾,只是在琴首刻有葉脈似的紋路。
“此琴取‘一葉落,而知天下秋’之意,”謝昭將茶盞放至她手邊,笑問,“公主想聽什么?”
他撩起衣擺,在琴案后坐了,衣裳萎地,姿態(tài)優(yōu)雅。
蕭窈托腮想了想:“我攏共也沒聽過多少曲子,還是你自己定吧�!�
她就是個一知半解的“門外漢”,好在謝昭并沒執(zhí)意要她挑,垂眸稍作思索,修長的手不疾不徐撫過琴弦。
謝昭并無蕭窈想象中的認真,他姿態(tài)閑適而隨性,游刃有余,倒像是在品茗觀花。
琴音悠長時如溪水,自他指間流淌而出。
急切時,又如湍流傾瀉。
蕭窈端了茶盞,遲遲未曾動。
她原以為,自己只能聽出琴聲是否凝滯這樣明顯的疏漏,眼下聽了謝昭的琴,才知道真有高下之分。
雖說不清道不明,卻真真切切能夠覺察到。
一曲終了,謝昭覆弦,抬眼向她道:“這是《高山流水》�!�
蕭窈點點頭,眼中是明明白白的欽佩,還帶著些許期待。
謝昭其實并不常為人撫琴。
一來,是沒那個閑情逸致;二來,則摻了些世俗的計較。
物以稀為貴,時人皆知他如此,非但沒有詬病,反倒皆以為謝郎合該如此
若是誰都能叫他彈奏,與那些伶人樂妓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但謝昭今日卻并沒就此停手,想了想,又為她彈了《淮南曲》。
蕭窈從來喜動不喜靜,少有這樣專注的時候。也并沒意識到,謝昭的琴聲在這大樂署中,從來都是難得耳聞的。
官廨所在的院落外,已陸續(xù)聚了好些樂工。
“這必是協(xié)律郎的琴聲”
“當年先帝在時,召見協(xié)律郎,我曾有幸在殿外聽過這《淮南曲》,當真是如聽仙樂,記憶猶新�!�
“協(xié)律郎今日,怎的有如此雅興?”
眾人議論紛紛,正攛掇著其中一人借著請示的由頭入內一看究竟,卻只聽身后傳來質詢。
“諸位為何聚集于此?煩請讓路�!�
循聲看去,只見有內侍捧著厚厚一摞公文,擰眉質問。
而他身側,則是身著朱衣,面圣回來的崔少卿。
眾人立時沒了爭辯的心思,紛紛讓路賠罪,作鳥獸散。
崔循倒是沒說什么。
他這幾日忙得厲害,方才在祈年殿隨重光帝議事,待晚些時候歸家,族中還有許多事務亟待過問。
實在不想多費口舌。
至于這些人聚集于此的緣由
崔循與謝昭相識數(shù)年,又豈會聽不出他的琴聲?
論資排輩,謝昭上頭還有兩位兄長,族中縱是有什么緊要的麻煩事也輪不到他勞心費力。
大樂署的事務又算不得繁忙。
才叫他能有這樣的閑情逸致?lián)崆佟?br />
崔循的官廨是單獨一處院落,并不在此,但他手頭有一事要與謝昭交接,進了院門。
原本的《淮南曲》,此時已經換為《蒹葭》。
崔循腳步一頓,那道再熟悉不過,卻無論如何不該出現(xiàn)在此處的聲音從屋中傳來。
“為何是這個?”
蕭窈聽出他改彈《蒹葭》后,險些嗆了茶水,連忙將茶盞放得遠遠的:“那日在祈年殿,你聽到我彈的曲子了”
謝昭莞爾。
蕭窈道:“我彈得不好,于你們而言,怕是不堪入耳�!�
“昭從未這般想過。樂理本為娛情,公主自己喜歡就足夠了�!敝x昭目光柔和,“何況誰人學琴,不是磕磕絆絆過來的?”
話說到一半,溫和的聲音被叩門聲打斷。
蕭窈原本就已經打算告辭,瞥見崔循后,這一念頭愈發(fā)強烈,立時起身。
只是話還沒說出口,崔循的目光已經落在她身上,問:“公主為何來此?”
“我”蕭窈被他看得心虛,隨即又覺著自己這心虛莫名其妙,挺了挺肩,“我來向協(xié)律郎請教樂理。”
崔循神色寡淡:“是班氏不足以教授公主?”
謝昭詫然,有意無意瞥了崔循一眼。
他知曉崔循冷心冷情,但從未見過他這般,與哪個女郎過不去。
蕭窈卻顧不得這么多,被這么一句撩起火氣,立時瞪了回去:“是太常寺何時貼了布告,不準我踏足此地?”
“于禮不合。”崔循道。
蕭窈磨了磨牙:“少卿看不過眼,大可以去祈年殿告我一狀,叫父皇責罰我�!�
她就差明著罵崔循“多管閑事”了,怕自己再多留會兒,指不定會說出什么來,匆忙向謝昭道了聲謝,快步離開。
崔循側身,讓出門口的路。
兩人擦肩。
披帛從他低垂的手背拂過,輕柔而冰冷。
“今日誰得罪你了?”謝昭倒了盞新茶,若有所思,“還是說,你何時與公主有了舊怨?”
崔循避而不答,只道:“既清閑無事,元日宗廟祭祀的祭詞,由你來擬�!�
謝昭雖才華橫溢,實則不大愛寫這等祝詞,尤其是需要再三斟酌,反復修訂的。
但崔循將這事扔給他,并沒留回絕的余地。
謝昭輕輕叩了叩琴案,笑道:“公主來尋我,不過是想看那張‘觀山海’罷了,琢玉何必介懷?”
他這話似是意有所指,又似是隨口一提。
崔循果不其然皺了眉。
但卻沒再多言,拂袖離去。
看了名琴,聽了謝昭彈的曲子,蕭窈的心情原本是極好的。
但全都被崔循三言兩語給毀了。
睡了一夜,第二日同班漪提及自己去大樂署聽琴,再說起此事,依舊既莫名其妙,又隱隱生氣。
“我知自己并無名門閨秀的風姿儀態(tài),可這與他,又有什么干系呢?”
蕭窈咬了口班漪帶來的櫻桃糕,恰到好處的甜意在唇齒間溢開,再開口時,情緒稍稍和緩了些:“同為士族出身,謝三郎就不會如他那般”
謝昭的態(tài)度始終是溫和、妥帖的,在他面前,仿佛什么都不用想,做什么都是對的。
崔循則不然。
規(guī)行矩步,嚴苛、挑剔,叫人不由得懷疑,世上究竟有誰能入得了他的眼。
班漪聽了蕭窈的講述,頗感稀奇。
她與崔氏不常往來,但這些年也見過崔循幾面,聽過許多事跡。
倒不是說崔循平易近人。
只是以他一貫的行事,縱然認為蕭窈此舉不妥,也不會出言詬病才對。
畢竟長公子日理萬機,他們崔氏族中的女郎如何,興許都不會過多關注,又為何平白要對公主指手畫腳呢?
班漪思忖片刻,開口道:“公主可知崔氏行五的那位郎蕭窈點點頭:“崔韶�!�
這是崔循同父異母的庶弟。
若是沒猜錯,那日幽篁居外,她倉促撞見的那少年便是崔韶。
“早些年,崔翁便將族中之事交給長公子,自己安心頤養(yǎng)天年。崔公又早就不在,這些年杳無音訊”班漪頓了頓,意味深長道,“長兄如父,五公子的親事最后應當是由他來決斷的。”
蕭窈來建鄴,就是為了議親。
眾人心照不宣,班漪沒避諱提及此事,蕭窈也沒臉紅回避。
“我又沒同崔氏定親。八字沒一撇的事,他若看不過眼,不結親就是,何必如此?”蕭窈撇了撇嘴角,“何況,誰要嫁入他家啊?”
既提及此事,班漪索性又問:“那謝潮生如何?方才聽你提起,似是并不厭煩�!�
蕭窈拭去指尖的碎屑,慢吞吞道:“謝三郎那樣的人,會有人討厭他嗎?”
但若說有多喜歡,并沒到那份上。
畢竟攏共也就見了幾面,一只手數(shù)得過來,說過幾句話,甚至談不上有多了解。
“倒也不急�!卑噤粜煨斓�,“明日王氏壽宴,士族子弟云集,公主屆時大可慢慢看,說不準會有一眼相中的人�!�
蕭窈無可無不可地點了點頭。
經過這些時日精挑細選,最終由班漪拍板,定下了那套杏色的宮裝。
宮中手最巧的侍女一大早來朝暉殿,為蕭窈梳了個極其精致的發(fā)式,珠翠點綴在云鬢間,溫婉端莊。
珍珠耳飾垂下,光澤瑩潤。
纖腰裊裊,系著環(huán)佩禁步,將步子壓得輕而緩。
臉上也上了妝,蛾眉橫翠,唇紅齒白。
任是誰見了,都得承認,這是個頗為貌美動人的女郎。
至于給王老夫人的壽禮,重光帝早就令人備好。
蕭窈出宮前,先去了祈年殿。
她要帶著重光帝給王家的旨意與賞賜一道過去,如此,才能顯得更為鄭重。
重光帝將自家裝扮一新的女兒從上到下打量一番,老懷甚慰,捋過斑白的胡髯,接連說了幾個“好”字。
蕭窈眉眼一彎,笑道:“阿父若是沒別的話吩咐,我就先走了,班大家還在等著�!�
“窈窈,這是你來建鄴后,頭回在士族那邊正經露面。要乖乖聽班大家的叮囑,謹言慎行,不準胡鬧�!敝毓獾凵陨允諗苛诵σ�,語重心長道。
這樣鄭重其事的態(tài)度,令蕭窈的心沉下些。
她離開時沒再如往常一般隨意,屈膝行了一禮:“女兒記下了。”
王老夫人的壽宴設在王氏的引仙園,占地極為廣闊,其中筑有山石林泉、亭臺樓閣,花果竹柏、飛禽走獸應有盡有。
時人又稱其為“金闕”。
蕭窈先前曾隨崔循來過此處,但她那時心神不寧并沒閑情逸致,加之隔著幕籬,并沒好好看過。
以致她對王氏的印象,停留在那個昏暗而陰濕的地牢上。
如今由班漪相陪,從正門踏入引仙園,才發(fā)覺此處好山好水,一眼望去竟遠勝皇宮許多,倒真是無愧人間仙境之名。
又因老夫人六十壽辰,園中各處著意布置過,珠璣羅綺,極近豪奢。
看得人眼花繚亂。
蕭窈還記得自己的此行的任務,未曾將這沒見過世面的樣子表露出來,只在心中暗暗驚嘆。
她臉上端著恰到好處的笑。
這是經班大家指點過的,既不會讓人覺著冷淡疏離,又不會顯得諂媚討好。
王氏的侍從在前引路,而身后,是捧著賀禮的內侍、宮女。
這樣一行人,在今日登門祝壽的諸多客人中,也顯得尤為突出。一路走過,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道目光落在蕭窈身上。
眾人都想看看武陵來的這位公主。
傳聞她在鄉(xiāng)野間長大,雖貌美,但無才無德,嬌縱蠻橫。
重光帝登基伊始,甚至都沒敢將人帶來建鄴,悉心教導這么久,才終于肯放她在世家這里露面。
在來之前,班漪面上未曾表露,但心中多少還是有些擔憂。怕蕭窈未曾來過這樣的場合,會緊張露怯,叫人看了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