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荊條重重地抽在了小臂上,哪怕隔著層冬衣,也依舊疼得蕭窈倒抽了口涼氣,眼淚險些都出來了。
“公主!”翠微驚叫了聲,連忙上前查看,“是不是傷著了?”
卷起衣袖,纖細的小臂肌膚如雪,也襯得那道紅痕愈發(fā)觸目驚心。
若是下手再重些,只怕皮肉都要綻開。
翠微素來待誰都是一團和氣,說話好聲好氣的,如今也惱了:“若是公主真有個好歹,你待如何!”
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后,阿竺的手都在顫抖。
但看了眼鐘媼的臉色,稍稍鎮(zhèn)定下來,跪地道:“奴婢并非有意為之,公主若要重責(zé),奴婢也認了�!�
鐘媼是沒落士族出身,昔年得孝惠皇后青眼入宮侍奉,這些年下來也算德高望重,頗有些名望。
前幾年,進宮的那位謝皇后待她都客客氣氣的。
若蕭窈真為此罰了她們,事情傳出去,再牽連離宮一事,名聲怕是就要爛了。
也正因此,鐘媼才敢如此有恃無恐。
翠微本就不擅言辭,想通背后的原委后,就更是不知該說什么才好,看著蕭窈手臂上的傷只覺眼酸。
蕭窈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看向庭中站著的那些侍從:“解開繩子。”
侍從們竟都沒動彈。
為首的內(nèi)侍看了眼檐下的鐘媼,又看了眼狼狽的公主,似是已經(jīng)得出結(jié)論,看似恭敬地垂首道:“姑姑也是為了公主好。”
他們姿態(tài)這樣溫馴,卻又誰都不肯聽她的。
不知多少道目光落在她身上,等著她的讓步,退回殿中當(dāng)一個乖乖受規(guī)訓(xùn)的公主。
“好�!笔採簺]再多費口舌,大步流星進了殿內(nèi)。
眾人不約而同地松了口氣,以為她這是終于想明白,服軟了。
鐘媼勾了勾唇角,正要吩咐阿竺繼續(xù)用刑,卻只見蕭窈竟又沖了出來,看清她手中的物件后,眼瞳一縮。
蕭窈是拿了短劍出來的。
是那柄昨日想要送去重鑄,卻沒能成的短劍,它極鋒利,哪怕斷了前刃,也依舊能用。
蕭窈沒哭沒鬧,只沉默著,自己動手割斷了綁著青禾的麻繩。
青禾撲在她懷中,痛哭出聲。
兩人年紀相仿,說是主仆,更是自小一道長大的玩伴。
“別怕,”蕭窈將她臉頰黏著的額發(fā)攏至耳后,輕聲道,“都是我不好,讓你受這樣的委屈。”
說著扶她起身,交到了翠微手中:“看看她的傷,上些藥�!�
鐘媼這回沒敢再攔,見蕭窈向自己走來,竟不自覺退了兩步,脊背抵在了廊柱上。
她這些年教過許多人。
有一開始就溫順聽話的,也有初時叛逆,逐漸被拿捏著磨平棱角的,但沒有拿著刀劍的。
蕭窈平靜問道:“你昨日既去了祈年殿,如此行事,是我父皇的意思?”
鐘媼目光稍有閃爍,隨即正色道:“自然�!�
蕭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收起匕首,拂袖往祈年殿去。
天上還落著毛毛細雨,雖幾不可察,但冬日的風(fēng)總是要分外凜冽些,刮得人臉疼。
蕭窈沒披大氅,甚至沒撐傘。
身上是冷的,腦子卻越來越清醒。
從見著鐘媼第一面開始,她就知道彼此不是一路人,也知道鐘媼不喜歡自己。
她想的是,各退一步,維系著面上的平衡也好。
可鐘媼想得卻是徹底拿捏她,拔去尖刺,磨平棱角,要她俯首帖耳、聽之任之。
朝暉殿中侍從的態(tài)度已經(jīng)是佐證,若再不做些什么,只怕就要成為任人魚肉的傀儡了。
她也不想再與鐘媼耗下去了,與其鈍刀子磨肉,不如掀了這攤子。
蕭窈快步走著,卻不防,路口一轉(zhuǎn)竟撞上人。
那人身量比她高,身體比她硬,觸目是緋紅的官服,蕭窈只覺頭昏目眩,踉蹌了下。
崔循下意識扶了一把,皺了皺眉。
他來過祈年殿不知多少回,路都是走熟了的,卻還是頭回遇上這樣的事。
面前這位女郎看起來頗有些狼狽,烏黑烏墨的長發(fā)只是隨意一綰,未施脂粉,素著一張臉。
但那雙眼卻極亮。
簪星曳月,光華奪目。
明明昨日隔著帷帽輕紗,未曾見過面容,但崔循還是明了了她的身份。
他松開手,后退半步,垂眼道:“公主�!�
第
陸
章
蕭窈并沒想過,再見崔循會是這樣的情形。
她無需攬鏡自照,也知道自己的形容好不到哪里去。
而崔循依舊是那副從容不迫的模樣,衣冠楚楚,七十二骨的油紙傘遮去細雨,發(fā)絲都沒亂。
纖長而濃密的眼睫低垂著,看她的目光帶著些說不出的意味。
也不知是嫌她這般行事有失身份,還是可憐她這樣狼狽。
到了嘴邊的“對不住”,又被蕭窈給咽了下去,只冷著臉點了點頭,沒多做寒暄。
崔循看出她這也是要去祈年殿,側(cè)身避讓,向身側(cè)撐傘的內(nèi)侍吩咐:“隨公主先行�!�
蕭窈腳步微頓,頭也不回道:“多謝。只不過不差這點路,這傘少卿還是自用吧。”
此處離祈年殿很近,她這一路過來,確實不差這點。
話是沒說錯,不過有些不識好歹。
內(nèi)侍沒見過這位公主,卻時常去太常寺往來傳話,頗有些為崔少卿抱不平,只覺是一番好意被輕賤了。
“少卿本是好意,公主卻這般”
話還沒說完,崔循已淡淡瞥了他一眼:“你既知她是公主,安敢妄言?”
內(nèi)侍諾諾,噤了聲。
大多時候,崔循的脾氣都稱得上一個“好”字。
畢竟崔氏偌大一族的事務(wù),都從他這里過,還有與各家的往來交際,沒有為三言兩語又或雞毛蒜皮小事介懷的功夫。
自少時,崔翁就時常帶他垂釣,往往一坐就是半日,說是能磨性子。
究竟有多大用處誰也說不準,但崔循年紀漸長,也確實如崔翁所期待的那般從容而穩(wěn)重。
倒并非喜怒不形于色。
而是沒多少能觸動情緒,令他欣喜,又或是動怒的事情。
何況蕭窈不過是個年紀輕輕的女郎。
崔循并不會因這點冒犯氣惱,也不用旁人口出惡言奉承,非要說的話,他只覺著這位公主有些許驕縱。
想是家中慣得厲害,自小少約束,才會養(yǎng)成這樣的性子。
崔循晚一步來到祈年殿時,葛榮正候在殿外,見著他,立時迎上前道:“圣上眼下還有事情沒料理完,令老奴傳話,請勞少卿先在東偏殿等候�!�
說著,又吩咐一旁的內(nèi)侍:“給崔少卿換新茶�!�
等安排妥當(dāng),葛榮才回身往正殿。
才一進門,隔著屏風(fēng),便能瞧見公主依舊站在那里,說話時的火氣更是長了耳朵的都能聽出來。
“若是要罰,只管沖著我來就是,何必拿青禾下手,殺雞儆猴給旁人看呢?”
蕭窈并不是為了跟重光帝哭鬧而來的,氣歸氣,話說得還算明白:“是從今往后,朝暉殿上下全都由她說了算才夠?”
重光帝聽她一股腦說完,眉頭也皺了起來。
昨日鐘媼來回稟時,他說的是公主性子并非朝夕之間能掰回來的,徐徐圖之就是。
念她勞心,還給了許多賞賜。
哪知道鐘媼的徐徐圖之,竟是從蕭窈身邊的人開刀。
重光帝豈會不知自己女兒?
蕭窈與青禾感情深厚,去哪都要帶著,有什么東西也都分給她。若是有什么事,蕭窈寧愿自己跪半日,也絕不將錯處推到旁人身上。
自武陵到建鄴,鐘媼與蕭窈相處的時日也不算短了,但她當(dāng)真不了解蕭窈的脾性。
哪怕她今日責(zé)罰的是蕭窈,打她幾戒尺,蕭窈都未必會找到祈年殿來。
能到這地步,實在談不上上心。
她并不在乎蕭窈原本性情如何,也不在乎該如何引導(dǎo)才好,只想拿捏公主立威。
“世上能叫我唯命是從的只有阿姊,您的話我尚且半聽半不聽,她算什么!”
這話說得理直氣壯,重光帝不由得點了點蕭窈,失聲笑道:“你也知道自己時常陽奉陰違�!�
葛榮松了口氣,端上備好的杏仁酪漿,向蕭窈道:“公主喝些熱飲暖暖身子,這一路過來,想必凍壞了�!�
蕭窈這才終于挪到重光帝書案一側(cè)坐了,額邊打濕的碎發(fā)散在臉側(cè),面色蒼白,唇上也沒什么血色。
難得透著些柔弱的可憐。
她將衣袖拉下半截,將小臂上的挨的那一下給重光帝看:“阿父這里有藥酒嗎?”
葛榮大吃一驚,連忙吩咐內(nèi)侍取藥箱來。
重光帝眉頭皺得愈緊,也徹底沉了臉色。
他不是不知道蕭窈此舉是有意為之,但那紅痕看起來觸目驚心,他只這么一個女兒了,又豈會不心疼?
重光帝親自接了藥酒,吩咐葛榮:“去告訴鐘媼,今后公主的事情無需她插手過問。”
對于鐘媼這樣自恃資歷的人而言,此舉無疑是打在臉上的一巴掌,也是告訴宮中眾人,她不配再教導(dǎo)公主。
“還有朝暉殿的侍從,都換了吧�!笔採翰]見好就收,慢吞吞道,“我不想罰他們,卻也不想再留他們�!�
葛榮看了眼重光帝的反應(yīng),會意,隨即應(yīng)道:“老奴這就去辦。”
重光帝為蕭窈上了藥,倚著憑幾,看她專心致志地喝熱飲,一時覺著這樣就很好,過會兒又嘆了口氣。
“過幾日班大家入宮為你講功課,她素有才名、知書達禮,應(yīng)當(dāng)不至于此�!敝毓獾壅Z重心長道,“你也收收心,等何時學(xué)好了規(guī)矩,再出宮也不遲�!�
蕭窈冰冷的手漸漸暖和起來,放了碗,認真問:“阿父真想叫我變成那些世家閨秀模樣嗎?”
“我并非說她們不好,能寫一手好字、能畫畫,還能彈琴、繡花,都厲害極了。”
“可我本不是那樣的。”
“若要我全都改了,棄了從前喜歡的,費好大功夫?qū)W那些不喜歡的那還是我嗎?”
重光帝被這番話給問愣了。
蕭窈阿母生下她沒多久,便過身了,早些年一直是她阿姊蕭容時時陪著她,教她說話認字,教她知事懂禮。
后來蕭容也沒了。
蕭窈大病一場,在姑母陽羨長公主處修養(yǎng)過一年半載。
這位長公主乃是孝惠皇后所出的嫡女,行事不羈,我行我素。
她這些年始終未曾出嫁,在陽羨招了個贅婿,還養(yǎng)了幾個伶人。哪怕為此頗受詬病,也從未有過要改的意思。
重光帝自問是疼這個小女兒的,叫她這些年衣食無憂,隨心所欲。但也不得不承認,對她性情影響最大的人,或許是長女與陽羨長公主。
他憂心道:“那你的婚事,待如何呢?”
“我就是這般模樣,他們喜歡最好,不喜歡也罷,又有什么干系呢?”蕭窈渾不在意道,“大不了我如姑母那般”
“胡鬧�!敝毓獾鄞驍嗨�
蕭窈氣勢便弱了下來,小聲道:“等年節(jié)到了,姑母來建鄴朝拜,您先罵她胡鬧去�!�
重光帝便不言語了。
瞥見書案上的奏疏,想起被撂在東偏殿許久的崔少卿,吩咐道:“傳崔循�!�
定了定心神,這才向蕭窈道:“你先乖乖回去學(xué)功課。至于旁的,等阿父過些時日再想想�!�
蕭窈一聽便知此事有戲,壓了壓嘴角,卻還是笑了出來:“是�!�
她來時心氣不順,見著崔循時并沒想太多,只是不愛見他那副八風(fēng)不動的模樣,便有些不耐煩。
眼下此行目的達成,解決了今日之事,才后知后覺想起昨日之事
崔循手中還攥著她的把柄。
蕭窈是在出門時遇著崔循的,微微側(cè)身,稍顯心虛地喚了聲:“崔少卿�!�
崔循停住腳步,看向她。
蕭窈沒什么底氣,對上崔循的目光后又錯開視線,低頭看著地面,小聲道:“我今晨有些煩心事,沖撞了少卿,多有失禮之處,還望見諒�!�
她實在是個藏不住心事的人,來回反復(fù)的喜怒都寫在臉上。
崔循莫名有些想嘆氣,但還是客氣而疏離道:“無妨�!�
重光帝此番召他來祈年殿,是為治書御史呈上來的一封奏疏。
奏疏上言及,當(dāng)下世家子弟間風(fēng)氣不正,成日耽于玩樂、不務(wù)正業(yè),宜著人整肅太學(xué),不致學(xué)宮空設(shè)。
重光帝將奏疏給了崔循:“言辭雖犀利了些,但朕看著,這想法卻是難能可貴�!�
崔循看過,倒也沒避諱:“實是如此�!�
“只不過整肅太學(xué)說起來容易,若要真著手去做,怕是困難重重。須得延請當(dāng)世名師大儒坐鎮(zhèn),更要整肅規(guī)矩約束那些世家子弟”重光帝打量著崔循的反應(yīng),徐徐道,“崔卿可愿自告奮勇?”
此事不但難辦,更要緊的是得罪人。
重光帝思來想去,最后也只能叫崔循來問,恐他推辭,便道:“若此事能成,今后每年察舉推選的名額,也可酌情劃分給太學(xué)些許。”
這樣的條件,可以說是極有分量了。
崔循衡量片刻,躬身道:“圣上有命,臣自當(dāng)盡心竭力。”
重光帝道:“再有,謝三郎天資聰穎、博學(xué)廣聞,又師從松月居士,此事叫他從旁協(xié)助,想來能為你分擔(dān)些許�!�
崔循垂首應(yīng)下。
“那便去吧�!�
重光帝靠著憑幾喘了口氣,猶豫著是否要宣太醫(yī)來看看,再抬眼時,卻發(fā)現(xiàn)崔循竟還站在那里,似是有話要說。
這很稀奇。
因崔循并不是那種游移不定的性子,無論問他什么,總是對答如流,重光帝就沒見過他如現(xiàn)在這般明顯在猶豫的時候。
重光帝疑惑:“崔卿是還有什么事要回稟?不必有顧忌,直言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