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少主,”東來在后小聲問:“可要去跟裴二郎君知會一聲?”
他已看見裴少雍跟在禁軍隊伍后面出了官驛院落,人騎上馬后還朝院門兩邊看了看,
猜想禁軍應(yīng)該會向他提及他們到訪過的事。
神容搖一下頭,目光始終看著漸行漸遠的隊伍:“不用了,
二表哥不會說出去的�!�
……
不知是什么時辰,亦不知在長安何處。
只知道是在一間幽暗的牢房里,
新到的十幾個犯人被送了進來,一個一個被剝?nèi)ゼ纂�,綁在木頭架子上,
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
那是跟著山宗來的胡十一和盧龍軍殘部的十幾位鐵騎長。
他們是直接參與之人,全都要被審訊。
胡十一被綁在居中,
已經(jīng)被逼問了一通,滿頭都是汗。
一個滿面橫肉、兇神惡煞的獄卒站在他面前,一手拿著鞭子,鞭上是根根鐵刺,
刺尖尚且留著似是殘血的銹紅;另一手握著架在火盆上燒得滋滋冒紅的烙鐵,厲聲喝問:“我再問你一次,你之前上呈朝中之言可句句屬實?”
“屬實!”胡十一大聲道:“沒有半句假話!我敢用命擔(dān)保!”
“你不怕死?”
“他娘的,盧龍軍都死那么多人了!我怕什么死!你們就是屈打成招我也要說實話!我去關(guān)外看到的就那樣,盧龍軍沒有叛國!沒一個字是假的!”
獄卒拿著烙鐵在他面前威嚇地一舉:“行,叫你嘴硬,先給你們?nèi)紕右槐樾�,看你還改不改口!”說著烙鐵往火里一扔,轉(zhuǎn)頭出去,一路大聲叫人。
胡十一昂著脖子對著他背影大喊:“不改口!真的就是真的!有種你們弄死我!”
吼完發(fā)現(xiàn)好似旁邊有人在盯著自己,他喘著氣扭頭一看,盧龍軍里的諸位鐵騎長正盯著他瞧。
他左邊被綁的是駱沖,白疤在左眼上一聳一聳地打量他,臉上竟然帶著笑,看起來猙獰又陰沉:“算老子以前小瞧了你,你有種,肯拿命替咱們作證�!�
胡十一粗聲粗氣道:“咋,就你們盧龍軍硬?咱幽州軍也沒慫的!”
“不都他娘的一個人的兵,你吼什么!”
“你這會兒倒說人話了!終于肯承認自己是頭兒的兵了!”
駱沖一下閉了嘴,眼上的疤抽了抽,笑變得訕訕。
胡十一忽然覺得不對,轉(zhuǎn)回頭朝獄卒離去的方向看:“他們?nèi)四�,不是說要來動刑?”
被綁在駱沖旁邊的龐錄沙著嗓子道:“騙你的�!�
“啥?”胡十一莫名其妙。
薄仲在他右邊道:“我猜也是,他們應(yīng)是信了咱們的證詞,就是想最后試試咱們的底,不想有錯漏�!�
對待軍中之人,自然是要用非常之法。
話音剛落,那個獄卒回來了,后面帶著一群人。他揮了手,那群人就立即過來,卻沒拿刑具,而是將他們?nèi)冀庀铝死�,按跪在地上�?br />
面前送來一份證詞,攤開來,旁邊擺了血紅的一碗泥水。
那獄卒道:“這就是你們的證詞,不怕死就按掌印吧!”
胡十一伸頭看了幾眼,二話不說覆泥按上。
駱沖緊跟其后,龐錄、薄仲一個個伸手,全都按了手印。
那獄卒又大喊一聲:“拖出去!”
那群人動手,將他們拖了出去。
穿過黑黢黢的過道,到了外面,是個嚴密的高墻院子,一下亮光刺目,眾人才發(fā)現(xiàn)外面已是在白日里。
薄仲最先拿下遮擋的手,看見院墻下面站著一群畏縮攏手、伸頭張望的人,大多是婦孺,慌張又不安地朝這頭看來,其中有幾個是他記在心里許久的熟面孔,頓時一聲嗚咽脫口而出。
竟是他的家人。
除了胡十一,后方盧龍軍里的鐵騎長們都已陸續(xù)撲上前。
霎時一片哭聲。
盧龍一去數(shù)載,至親重逢,再見竟已需辨認。
院角暗處,獄卒將剛剛畫押過的證詞疊好,雙手送到身著赤色官袍站在那里的河洛侯手里。
河洛侯看了一眼那邊彼此相認、哭作一團的場景,點點頭,意思是這里可以了。
……
深宮大殿,巍巍肅靜。
河洛侯親手托著那份按滿手印的證詞走入殿門,恭恭敬敬地見禮過后,進入帳內(nèi),呈放案頭,一邊低低將先前所見據(jù)實稟報,而后道:“臣已確認過,請陛下最后過目�!�
帳中坐著的少年帝王抬手,細細翻看了一遍,紙張輕響,只片刻,按在手下:“傳召吧�!�
河洛侯稱是,抬頭看向殿門:“宣幽州團練使。”
赫然兩列禁軍肅穆而至,直到殿門前,一人走在正中,胡服凜凜,身直如松,雙手被鎖鐐束縛,哐當(dāng)輕響,馬靴踏地,一步一聲。
入了殿,他跪下,肩背挺直:“臣山宗拜見�!�
河洛侯打量著他,同是洛陽世家出身,卻一直沒什么機會得見,如今才算徹底見到這位當(dāng)年的天之驕子。
似乎與之前所想完全不同,縱然鎖鐐加身跪在此處,他依然如在頂端,雙眼幽深沉定,只是周身不見半分世家子弟的該有的君子溫情,烈烈黑衣,一身邪肆,如出深淵。
但這樣的人卻是鎮(zhèn)守住了幽州的英雄。
旁邊的少年帝王早已看著那里,點了個頭。
河洛侯欠身,站直后開口道:“你帶來的人由其家人親眼辨認,已確認是盧龍殘部無誤,山上護軍所呈證詞與他們交代的證詞也比對一致。”
山宗稍垂首:“謝陛下讓他們與家人團聚�!�
只這么一句。河洛侯不禁又看一眼身旁地位的少年身影,知道帝王此刻正在觀察他。
“不過,”河洛侯話鋒一轉(zhuǎn),又溫聲道:“當(dāng)年幽州節(jié)度使李肖崮跟前親身經(jīng)歷此事的將領(lǐng)已被清洗得一個不剩,所有參與之人中,能為你證明的只有你自己的人,連檀州鎮(zhèn)將周均都不知情,要陛下如何信你殺的確實是反賊,盧龍軍確實沒有叛國?”
山宗掀眼:“陛下可以徹查�!�
“陛下已經(jīng)徹查了你。”
“不,”山宗語氣沉沉:“臣是說徹查先帝。”
河洛侯一驚,壓低聲道:“放肆!你可知自己在說什么!”
旁邊的人卻抬了一下手,打斷了他。
河洛侯看向新君,會了意,不再多言,退去帳外,一直走出了殿門。
殿中安靜了一瞬,垂帳被掀開,少年帝王的身影站起,從中走了出來。
“朕其實已經(jīng)查過先帝了。”
山宗漆黑的眼一動,迅速地掃了他一眼。
正當(dāng)身量抽高的年紀,少年身姿清瘦,一身明黃的圓領(lǐng)常服,白面朱唇,雙眼清亮,與在帳中端坐時的疏遠神秘不同,眉目有點過于清雋溫柔。
“早在朕還未成為儲君前,就已領(lǐng)略過先帝的手段,他在位最后幾年里是疑心最重之時,也是邊疆和朝中最為動蕩之時,他會做出這種事,卻又留下你替他鎮(zhèn)守邊關(guān),并不奇怪�!�
或許是先帝始終不放心他,所以盡管壓下了此事,仍然留著記述盧龍軍叛國之事的遺錄,比那份密旨詳盡百倍。
倘若有朝一日山宗違背重誓,往長安報復(fù),成了威脅,這些罪名依然會被揭發(fā)。
“先帝不會留下對自己不利的東西。朕承他之位,只能查,而不能徹查。”少年帝王看著他:“但你明明一戰(zhàn)之后立下大功,還不顧生死帶回盧龍殘部,又能忍受折辱一路被鎖來長安,似乎有把握朕會替你翻案。”
山宗面沉如水:“是�!�
早在第一次送神容回長安時,他就問過裴元嶺新君是什么樣的人。
裴元嶺說:原本誰也沒想到會是這一位登基。
一位靠兵諫獲得儲君之位的新君,并非先帝設(shè)想的傳位之人,也不在各大世家預(yù)料之中,必然對先帝密事一無所知。登基后又屢次清除先帝舊臣,顯然也與先帝勢力相左。
幽州一戰(zhàn)后,他上奏請求讓重犯戴罪入軍所,是開始,也是試探。
新君允許了,可見其重視邊防,甚至不惜打破常規(guī),他也如愿引起了關(guān)注。
少年帝王站得離他足有兩丈遠,打量著他,臉上似乎有些不可思議,許久才道:“若朕不打算替你翻案呢?”
山宗眼中幽深:“陛下如果認同先帝所為,早在看到密旨時就會拿臣問罪�!�
那他就會做別的應(yīng)對。
帝王年輕的臉上眉頭擰了一下:“先帝從不知道一戰(zhàn)要死多少人,守一城要流多少血,他看不見,也不在乎。所以他得到了應(yīng)有的回報,朕豈會認同�!�
清瘦的少年身姿一轉(zhuǎn),他回去垂帳后,拿了那份密旨在手里,雪白的臉隔著垂帳朦朧:“朕相信盧龍軍未曾叛國,根本在于你鎮(zhèn)守幽州的作為�!�
一個帶領(lǐng)出叛國之軍的將領(lǐng),做不到兩萬固守,不退不降。
山宗握著的手指松開,等了四載,到了這一刻,竟一片平靜:“謝陛下明察�!�
垂帳一動,扔出了那份密旨黃絹:“從今之后,密旨作廢,盧龍昭雪,不再有帝前重誓,你就是真正的幽州團練使�!�
一個禁軍進來,解開了山宗手上的鎖鐐。
帳內(nèi)帝王似還在觀察他,聲音青澀中壓沉:“但往后如何,朕還要看著�!�
山宗說:“是�!�
“你自由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這么少的字寫了這么久,可能比較關(guān)鍵吧,大家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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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少主,
就穿這件去天壽節(jié)觀禮如何?”紫瑞捧著一身緋紅的軟綢襦裙送到神容面前。
神容坐在房中,隨口應(yīng)了一聲,
并沒有看,似在沉思。
紫瑞看了出來,
想起她那日出去一趟回來后便時常這樣了,
小聲提醒一句:“郎君已在外面等著了�!�
神容回了神,
這才起身更衣:“就這個吧�!�
天壽節(jié)到了,
今年要比去年熱鬧許多。據(jù)說為了慶賀國中太平,
圣人準了幾個外邦進賀的舞樂伶人團在東市表演,整夜不歇,以示與民同歡,
城中的高官權(quán)貴自然或多或少也會前去觀禮。
她本已忘了這事,是長孫信提及,
才記起來。
紫瑞給她換上衣裙,收束起高腰,
臂彎里挽上如水的輕紗。
神容出了門,長孫信果然在門外站著,一襲月白軟袍,
似已等了一會兒,看到她便道:“今日你總算不用找理由出去了�!�
神容淡淡一笑,
沒說什么。
不用去了,山宗已經(jīng)到了。
天不過剛剛擦黑,大街上已經(jīng)熱鬧非常,一盞一盞燈火提早懸掛了起來,
城中如在白晝。
至繁盛東市,四處都是穿梭的人流,連車馬也不得進,只能遠遠就停下。
神容從車中下來,跟著長孫信穿過人流步行,還沒多遠就有人過來,笑容滿面地向長孫信見禮。
是城中官宦人家,如今滿城皆知長孫家開礦立下大功,得到恩賞,自然多的是這種過來攀談結(jié)交的。
長孫信一面堆著笑應(yīng)付,一面手背在后面搖了搖,是怕神容嫌煩,讓她先行。
神容見狀便帶著紫瑞和東來先行往前,經(jīng)過街邊一間酒樓,忽見門前站著一身深黛袍衫、氣度翩翩的裴元嶺,領(lǐng)著兩三仆從在后,正朝她招手微笑。
她走過去喚:“大表哥。”
“我正等你�!迸嵩獛X抬手請她同行,一邊往前走,一邊指了一下旁邊的酒家:“我以往與崇君常來這里,如今卻不知他如何了�!�
仆從護衛(wèi)們在后擋著擁擠的人群,神容緩緩跟著他的腳步:“要讓大表哥失望了,我只知他已在長安,其余一無所知�!�
裴元嶺看她一眼,嘆息:“我早懷疑他是身上背了事,畢竟當(dāng)初也沒見他對你有哪里不滿,忽就和離棄家,只是沒想到有這般嚴重,竟至于惹出帝王來查。你今日出來,是想在這些權(quán)貴當(dāng)中聽聽風(fēng)聲?”
神容看一眼熙熙攘攘的大街,蹙了蹙眉:“恐怕不會有什么消息�!�
帝王親審,結(jié)果也許只有帝王和他自己知道。
“大表哥在與阿容說什么消息?”正說著,長孫信追上來了。
裴元嶺笑了笑:“沒什么�!�
彼此說了幾句閑話,漸漸走到了一座寬闊的高臺下。
木搭的高臺,大半人高,鋪著西域織毯,上方大多是衣著華服的顯貴,旁邊有仆從伺候,三五成群地站著閑談。
四周燈火輝煌,各坊各街的百姓都涌來了,這高臺原就是特地搭來給貴人們觀禮用的,免得他們受擠。
裴家也有人在上面,神容已看見她堂姊長孫瀾,大約是怕冷,身上還披著件披風(fēng),端莊地站著,喚他們:“快上來�!�
裴元嶺當(dāng)先拾階而上,與妻子說了兩句話,又搭著手,與其他熟悉的達官貴人們互相問候了一番,轉(zhuǎn)頭時長孫信和神容也一先一后登了上來。
“阿容,回來這么久怎么也不見你人?”長孫瀾過來挽住神容的手,笑著問。
神容只能說:“有些事忙�!�
剛說完,只聽街頭有人高聲叫了起來:“圣人現(xiàn)身了!圣人現(xiàn)身了!”
神容一怔,轉(zhuǎn)頭看去,街上的人已陸續(xù)朝聲音來源方向涌去,甚至連這高臺上的不少達官顯貴也去了。
遠處市中一棟角樓上,欄前立著一排禁軍護衛(wèi),當(dāng)中站著帝王年少清瘦的身影,明黃的衣袍在燈火下熠熠生輝,看不分明臉,只看見他親手點了一盞祈福的天燈,放飛上了天。
而后有宮人舉著托盤奉上,他接了在手,抓著盤中東西抬手灑下,紛紛揚揚如雪的錢幣落了下來。
下方擠著的人紛紛撿拾討彩,恭維祝賀,歡聲笑語。
神容看著少年帝王在樓上做完了這些,站了片刻,很快就轉(zhuǎn)身離去了。
他還能出來與民同慶,難道山宗的事已了?
光是這般想著,她便止不住心中緊扯起來。
帝王親手祈福之后,街頭街尾也接連升起了一片明亮的天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