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
天已徹底亮起,幽州城戰(zhàn)火已歇。
神容攏著披風(fēng),緩緩打馬進入那道被破開的城門時,山宗扯著馬韁往她身前擋了擋,有意遮擋她視線:“最好別看了�!�
這種場面他已經(jīng)看過太多,這次已經(jīng)是十分好的結(jié)果,心里再無波瀾,但她未必親眼見過,怕她不適。
神容微微偏了頭,還是看了看四下。
煙塵在晨光里飛散,彌漫著一股火油燒焦東西的氣味,兵卒們穿梭清理著,大多是檀州軍。
城頭下角落里到處是累得睡著的守軍,遠處大街上有醫(yī)舍開了門,里面的伙計在幫著抬傷兵進去安置。
從城門到進城的這一條長街都被水沖洗過了,能看出這一段是作戰(zhàn)最嚴(yán)重的一段,也是損毀最重的一段,旁邊的房屋有被燒灼的痕跡,院墻半塌,但沒見到有什么百姓傷亡的跡象。
再往里,居然看起來還算安穩(wěn),想必敵兵還沒能往里破壞,就被剩余的幽州軍和趕來的援軍拖住了。
兩萬兵馬對陣十萬大軍,固守不退不降,幽州城還能保全,已是萬幸了。
霎時間幽州城呼聲四起,連累倒下,帶著傷的兵卒都掙扎著起了身。
胡十一不知在哪頭的角落里放聲大喊:“我就知道這群狗賊打不進來!”說著話時都帶上了哭腔。
幽州城歷經(jīng)多次戰(zhàn)亂,從軍到民,哪怕沒有親身經(jīng)歷過也無數(shù)遍聽說過,早已堅韌,這種時候剩下的不是哀戚,反而是擊退敵兵后的豪情。
敵兵大部在追著他們進關(guān)口來時就沒有全部進入,退出關(guān)外后似乎就有了什么分歧,有的還在重新集結(jié),好像還有重新進攻的打算,但天亮?xí)r就陸續(xù)有一隊一隊的兵馬撤走了。
最后那豎著泥禮城旗幟的兵馬在沒等到先鋒撤回后,才終于也退去了。
他聽完只點了個頭。
果然沒推斷錯,孫過折一定是聯(lián)結(jié)了其他胡部兵馬,一擊不中,聯(lián)盟潰散。
“善后,休整,將我?guī)Щ貋淼娜硕纪咨瓢仓�。�?br />
接連幾道軍令下完,兵卒領(lǐng)命而去,他伸出雙臂,從馬上接下神容,帶著她往城下走。
整個城中像是一瞬間松下了。
幽州官署里的官員都派了出來,到處是忙碌著善后的身影,清點傷亡兵卒,著人修繕被毀壞的城門。
一小股一小股的兵馬迅速從各處跑來報信。
山宗帶著神容走到城頭下的一間屋舍外,只這片刻功夫,就又從一個兵手里接過幽州大獄的獄錄。
大獄被攻破后,許多犯人都被帶走了,也可能是逃了,清點之后擬了名單上來,包括抗敵傷亡的獄卒。
山宗顧不上一身血跡塵灰,看了一遍,抬頭就見附近一群休整的兵齊刷刷地盯著一處。
他眼掃過去,未申五和甲辰三正滿身血污地蹲在那里,其余的幾十個身影都在他們身后,雖無人折損,但有幾個受了傷,其中一個昨夜被大部追擊時中了箭,當(dāng)時只悶哼了一聲,傷在左臂,不在要害,此刻正咬著牙在那兒低低罵著狠話。
有他的軍令在,已經(jīng)派了軍醫(yī)過去照料,還有人送去了水和飯,但似乎覺得古怪,無人接近他們,除了與他們一同作戰(zhàn)的那群山里的兵卒。
未申五挑起白疤猙獰的眼看了看山宗,沉著眼一聲不吭。
山宗走過去:“為何不用飯休整?”
“呸!”未申五沉著眼道:“老子們被你用完了,還叫老子們來城里干什么!”
山宗掃一眼左右:“幽州沒有讓救了一城一山的先鋒不入城的道理�!闭f著看向甲辰三,“龐錄,帶著他們治傷休整,回頭我會讓那四個人歸隊來見你們�!�
甲辰三忽然抬頭:“你叫我什么?”
連那幾個在忍傷的都停了聲,朝他看了過來。
山宗說:“龐錄�!�
甲辰三沉默一瞬,額間擠出幾條溝壑,愈顯滄桑:“我以為你早就不記得我叫什么了�!�
“你們每個人的名字我都記得�!鄙阶趻咭谎鄱⒅约旱奈瓷晡澹D(zhuǎn)身走了。
未申五盯著他的背影,眼上的白疤笑得一抖,卻又閉了嘴,沒再說話。
不遠處,跟著返回的周均正站在馬下,看著這里,心里回味了一下,似乎記起了龐錄這個名字。
盧龍軍?
……
神容好不容易在屋舍里坐下,手里捧上了一盞熱茶湯,才有種終于出了山里的感覺。
人如緊繃的弦,一瞬間松懈下來,疲乏也緊跟而至。
山宗還在門口,剛剛調(diào)派了人手再度去守山,還沒回身,又是一個兵來報事。
那群被攔截而回的敵兵先鋒殘部已經(jīng)被檀州軍押著送到了城門口,請他定奪如何處置。
胡十一和張威聽說了那群重犯的事,拖著半死不活的身軀趕來城下,果然看見了他們在那兒蹲著。
二人實在疲憊至極,古怪也無暇多問,看周圍許多地方都坐著兵卒,也直接就在地上坐下了。
正好聽到這報的事情,胡十一怒火中燒:“這還用問嗎?那群狗賊,留著干什么!”
他先前的箭傷沒好透,強撐著到現(xiàn)在,傷口早裂了,肩頭上全是血,說著話時齜牙咧嘴。
張威問一個兵要了傷藥,叫他快處理一下。
屋門前,山宗冷笑一聲:“他們應(yīng)當(dāng)知道我手段。”
命令還沒下,破開的城門處似乎已經(jīng)預(yù)感到不妙,契丹語鮮卑語夾雜著生硬的漢話,傳來一陣求饒聲,他們降了。
緊接著又被憤怒的幽州軍叱罵。
山宗拋下手中的刀,一手解著護臂,忽又冷聲說:“正好缺人手,先讓他們?nèi)バ拚闹荽螵z,我剛成婚,沾血夠多了,回頭再行處置。”
胡十一正叫張威幫忙上藥,聞言一停:“頭兒說他剛什么?”
“成婚�!睆埻÷暤�。
胡十一這才確信自己沒聽錯。
屋里,神容卻沒有聲音。
山宗回頭才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坐在那里睡著了,手里的茶湯還擱在膝頭。
他站了一瞬,走過去,拿開茶盞,攔腰抱起她送去里間。
片刻后,東來帶著從官舍匆匆趕來的紫瑞進了屋中,走到里間,挑開門簾看了一眼就退了出來,示意紫瑞先出去。
里間,神容躺在簡陋的榻上睡去,一旁是坐著合上眼的山宗,即便此時,他一只手還緊緊握在她手上,像是失而復(fù)得的至寶,不能輕易松手一般。
作者有話要說: 我來了,一直打不開后臺,急死我了~
紅包哈~
☆、第八十三章
戰(zhàn)火退去,
幽州城恢復(fù)平靜,只偶爾還能聽見大街上傳來兵卒齊整而過的步伐聲。
天剛黑,
官舍里已燈火通明。
紫瑞推開浴房的門,回頭看坐在胡椅上的身影,
才算徹底放下懸著的心:“少主回來就好了,
你剛?cè)氤菚r在城下就睡著了,
定是累壞了。”
“嗯。”神容半坐半倚,
一頭烏發(fā)松挽微垂。
其實自己也沒想到居然累成那樣,
沒說兩句話就不知不覺睡去了。
回來后用了熱湯熱飯,剛又沐浴梳洗了一番,已舒適許多。
“少主委實用心,
戰(zhàn)事當(dāng)前都將山鎮(zhèn)住了�!弊先鹦χ^來扶她,有心說著輕快話。
“如此苦戰(zhàn),
怎會是我的功勞,我只能穩(wěn)著地風(fēng)罷了�!鄙袢萜鹕沓鲩T,
想起了回來時都還一身血跡的身影,到了門外,掃了四下一眼。
紫瑞靈巧有數(shù),
光是之前在城下屋舍里看到的情形,也知道她是在找誰,
屈了下膝便退去了。
……
此時官舍大門口,胡十一被廣源扶著,將將走入門里。
他裹著腫得不成形的肩頭,半搭著外衫,
一路走一路齜牙咧嘴。
軍所被攻擊后尚未復(fù)原,他作戰(zhàn)時弄得新傷舊傷齊發(fā),實在嚴(yán)重,張威聽了山宗命令,將他送來官舍養(yǎng)傷。
不只是他,來的還有幾個蓬頭垢面,他意想不到的人。
正是那群重犯中幾個受傷嚴(yán)重的,被山里那群兵卒帶進來,在他前面進的官舍大門,傷口已包扎,手腳上的鎖鐐卻都還拖著。
胡十一目視那群人走遠了,跟廣源嘀咕:“驚不驚奇,據(jù)說那群人竟然跟著咱頭兒殺退了敵兵!我果然沒說錯,打底牢里出來的,真是跟怪物一樣!那么多兵,他們就這幾個人受傷!”
廣源張望,廊下燈火夠亮,看了個大概,邊扶著他往前走邊小聲道:“倒好似在哪里見過�!�
“你見過什么,你頂多在山里見過!”胡十一嗆他。
“我又不曾深入過礦山……”
說著話到了廊上,剛好遇上山宗,胡十一忙喚:“頭兒!”
山宗剛從浴房出來,一身濕氣地停了腳步,身上披了件干凈的胡服,隨意收束著腰帶,已沖洗掉了一身血跡,臉上卻還凜凜森冷。
廣源早擔(dān)心著,刻意伸了伸脖子,看郎君好似沒落下什么要緊的傷,這才放心。
胡十一走近,嘿嘿笑:“頭兒,聽你說成婚了,是跟金嬌嬌不?”
山宗瞥他一眼:“不然還能是誰?”
胡十一訕笑,早猜到了,多此一問。
扶著他的廣源已然兩眼發(fā)亮,面露喜色:“當(dāng)真?這是何時的事?郎君和貴人竟已……”
“什么貴人?”山宗打斷他。
他立即改口:“對對,是夫人,夫人!”
山宗嘴邊這才有笑,忽然瞥見遠處似有人在朝這頭看。
他轉(zhuǎn)頭看去,女人纖挑的身影一閃而過,掩在燈火里穿過回廊,往內(nèi)院主屋去了。
他看一眼胡十一,歪下頭:“還不去養(yǎng)傷?”
廣源拿胳膊肘抵抵胡十一,扶著他朝遠處走了。
神容回到主屋,手邊一只紫檀木盒,剛剛將書卷仔細放入其中收好,轉(zhuǎn)頭便見山宗走了進來。
他一手懶洋洋地合上了門,走到她身前來:“你剛剛聽到了?”
神容瞄他一眼:“嗯,聽到了�!�
山宗頭稍低,看著她如云挽垂的烏發(fā):“我既然在山里對著天地山川發(fā)了話,就得認了�!�
神容立時抬頭挑眉,想說他狡猾,想起當(dāng)時已是生死關(guān)頭,他能安然無恙的回來已經(jīng)不易,唇動了動,對著他臉終究還是沒說出口,只是盯著他。
山宗迎著她視線揚了下嘴角,難得她這時候沒嘴硬。
外面忽有聲音傳入,一個兵不遠不近地隔著門報:“頭兒,都安置妥當(dāng)了,是否要將他們的鎖鐐拷回去?”
山宗笑沒了,沉聲說:“不必,以后都不必拷著他們�!�
那兵沒多說一句,立即領(lǐng)命去了。
神容看了看他臉,山里的情形一幕一幕還在眼前,自然知道他說的是那群重犯。
“你藏得太好了,”她抿下唇,輕聲說:“誰能想到他們就是你的盧龍軍�!�
山宗垂下眼,自嘲一般笑了聲:“我倒情愿他們不是�!�
神容聽到他的語氣,輕飄飄的似在說著很輕巧的事,反而心里就像被什么給戳了一記。
曾經(jīng)在山里用他們開礦,不覺得有什么,如今回想,當(dāng)時他們險些在山里遇險全部喪生泥潭,那這僅剩在眼前的盧龍軍也沒了,不知他會怎樣。
難怪他總說他們不可能逃。
她故意轉(zhuǎn)頭去擺弄那只紫檀木盒,不看他的臉:“我知道事關(guān)密旨不能多言,只想知道盧龍軍是何時出的事,為何外人一點風(fēng)聲都不曾聽到過?”
沒有回音,山宗似乎沉默了一瞬,隨即又笑了一聲:“就在你當(dāng)初嫁給我之后的那半年里。”
神容不禁轉(zhuǎn)過頭來。
山宗嘴邊浮著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正對著她:“禮成后我接了調(diào)令,脫下婚服就走了,當(dāng)時就是來了幽州�!�
神容心頭愕然,恍然間記起了許多,又似乎一下明白了什么:“然后呢?”
“然后?”山宗依然只是笑了笑:“然后你都知道了�!�
她的確明白了,心底卻又一絲一縷冒出憤懣和不甘:“所以當(dāng)時的和離……”
山宗燈火里的臉低一下,又抬起來,薄唇抿了抿:“嗯,我必須來幽州�!�
過去的事做了就是做了,縱然事出有因也是做了,回想無益。
他忽而想起什么:“我讓你再來時記得取和離書來,取來了?”
神容倏然抬眼,那點憤懣不甘霎時都涌了出來。
山宗看著她臉色:“沒帶?”
她臉色淡淡,忽而直直越過他走了。
待山宗轉(zhuǎn)身時,她正從妝奩處過來,手里捏著什么扔了過來。
他一手接住。
“拿去�!鄙袢堇涞f。
出發(fā)來接替她哥哥的那日,紫瑞在趙國公府里問她是不是想起了山使,她當(dāng)時正摸著袖口邊露了一半崇字白玉墜,矢口否認了。
隨后準(zhǔn)備行李時,卻自塵封的箱底將這找了出來。
對著上面“和離書”三個字看了許久,她終究還是帶上了。
山宗低頭,打開,掃了一遍上面龍飛鳳舞的字就合上了。
“嗯,確實是我親筆所寫�!�
神容看著他,不覺微微抬高下巴,胸口微微起伏,他還要欣賞一番不成。
下一刻,卻見他手上一扯,干脆利落地撕了,引了燈上火,扔進桌上煮茶的小爐底。
火苗竄出來,她眼光動了動,斜睨他:“干什么,便是燒了又能如何?”
山宗看她:“至少叫你知道以后都不會再有這個了�!�
神容胸口仍一下一下起伏著,想起過往,又想起如今才知道這其中的曲折,心里說不出來什么滋味,冷著臉強撐著:“誰要你保證什么,再有下次,我便真去找個比你好千百倍的人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