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他進屋以后,馳一銘連忙說:“哥,你回來了。”他關(guān)上門,隔絕外面的冷空氣。
馳厭點點頭,打開袋子,袋子里還剩一只不動認(rèn)命的斑鳩。
其實過年他和馳一銘相對來說好過許多,畢竟過年家家戶戶吃得都不錯。然而到底是少年,飯桌上鄧玉蓮拼命給自己女兒夾肉夾菜,馳一銘和馳厭一人一碗飯,不能再多。
他們都很餓。
馳厭在長身體,平時干的又是體力活,他覺得自己胃像個無底洞,能吃下三大碗干飯。
趙家這點養(yǎng)貓養(yǎng)狗一樣的飯,讓他晚上有時候餓到都睡不著,家里存折的錢不能動,他們都還沒有念過高中,不知道一個孩子念高中到底需要多少錢,所以想吃東西只能自己想辦法。
兩個少年自己打水拔毛開火。
馳厭挖了土洞,又用磚砌起來,馳一銘早早削好了木頭簽子,把瘦巴巴的斑鳩烤了。
外面一場銀白的大雪,落得厚厚的壓在樹梢。
斑鳩被烤得金黃,皮脂泛出油花,撒上調(diào)料以后,香氣被關(guān)在小小的屋子里,馳一銘盯著它能盯出一團火來。
“哥,我們一人一半。”
馳厭罕見沉默了一下,他說:“你吃,我吃過了�!�
兩只斑鳩,本來是為自己和馳一銘準(zhǔn)備的,過年就當(dāng)給自己加點葷了。然而懷里這雙手套,換走了他的那只斑鳩,馳厭便不愿再動剩下這只。
馳一銘顯然不信:“哥,你別騙我,你怎么會自己先吃。我吃過午飯的,不餓,我們一人一半吧�!�
馳厭淡淡說:“沒力氣,餓了就先吃了�!�
他說完就起身,也不看弟弟和斑鳩一眼,開始看姜雪初中的課本。
烤斑鳩誘人的香氣本來讓人躁動,可是他只喉結(jié)動了動,懷里的暖,又讓他沉寂下來。
馳一銘垂下頭,還是默默分了一半出來,他拿起另一半啃,眉眼終于沾上了一點新年的歡喜。
“哥,明年我就六年級了,以后我好好讀書,一定也讓你過好日子。我們買一堆烤鴨雞腿,吃一半丟一半。趙楠么,就讓她也眼巴巴看著�!�
馳厭懶得理他這種幼稚的想法。
“說實話,你說趙楠這死丫頭怎么長得這么丑?又黃又瘦,鄧玉蓮給她吃得那么好,她還長得那么丑,比我們班的小斗雞眼還丑,偏偏趙楠還喜歡往梁芊兒身邊站,她是為了去給別人陪襯嗎?哈哈哈哈。”
馳厭演算著數(shù)學(xué)題,翻了一頁。
“我們班男生女生都很沒意思,特別笨。每次他們找我問題,我特別不想說,但不說也不好,我都想著跳級算了�!彼D了頓,忍不住低頭笑了下,“笨丫頭最笨,你知道么哥,她就坐在我后面。有一次我故意微微站起身子擋住她視線,她在后面也努力坐直,憋紅了臉都不知道給我說她看不見�!�
馳厭手頓了頓:“誰是笨丫頭?”
馳一銘說:“姜穗啊�!�
馳厭看了他一眼,馳一銘絲毫不覺,他用著小少年獨有惡劣的語氣說:“她動作慢吞吞的,一篇小字要寫一個小時,怪不得連梁芊兒都不和她玩了,不是說梁芊兒以前還和她是好朋友嗎?”
“你討厭姜穗?”
馳一銘本來還滔滔不絕,聞言可疑地頓了一下,到底沒吭聲。
馳厭便懂了。
弟弟不討厭她,他說起后桌的小姑娘時,語氣明明是愉悅快樂的。
馳一銘轉(zhuǎn)移話題:“我討厭趙楠。”
這個話題便心照不宣沒有進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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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春時,大雪還沒有化完,馳厭又回到了摩托車行上班。
他的老板叫文雷,是個手臂上紋了老虎的健壯青年,據(jù)說年輕時捅了人坐過牢。但是文雷此人很會來事,有著那般駭人的過去,依然特別擅長與人笑瞇瞇和善地說話。
文雷在一旁看著馳厭修車,少年動作很熟練,文雷說:“趙家那個兇婆娘沒找你要錢了吧?”
馳厭手上不停:“沒有,謝謝雷哥了�!�
“唉,客氣什么,人活在世上各有難處,那婆娘也太不是人了。哥看好你,你這機靈勁兒,以后好好干,少年人前途無量�!�
文雷說的倒是實話,去年馳厭才來的時候,一聽他十三歲,文雷就不太樂意,這么個小孩,能做什么?
然而后來試用兩天,文雷徹底改觀。
馳厭很聰明,許多事情一教就會,別人學(xué)換胎,要講好幾回,馳厭呢?自己上手一揣摩就會。
馳厭這小子是個悶葫蘆,看著不言不語的,可是好幾次,別人組裝車子的時候,他就站在旁邊看。
文雷問他:“會?來試試�!�
馳厭猶豫了下,慢慢開始動手組裝。
少年勤快,又好學(xué)聰明,文雷看得清楚,這種人不會一輩子沒出路。
馳厭擰了擰摩托車把手,車子轟隆隆響,他說:“好了。”
“馳厭,還想回去讀書嗎?”
馳厭動作頓了頓:“不回了,學(xué)校沒法掙錢�!眱叭徊皇墙o馳一銘的那個答案。
文雷嘆了口氣:“那多學(xué)點,出了社會技多不壓身。”
馳厭點頭。
文雷哈哈哈大笑:“以后有錢了,就討個漂亮老婆,女人那身子軟得喲……”他一想起馳厭才十四,連忙噤了聲,遺憾地嘖了一聲。
馳厭只是笑笑。
他有時候也會想,弟弟在學(xué)校里是什么生活?他從不打斷馳一銘講學(xué)校的事,于是他知道陽光小學(xué)的副校長很兇,喜歡在窗戶外面看學(xué)生有沒有開小差;班主任是個刻板普通話不標(biāo)準(zhǔn)的女性;還有弟弟口中的小笨蛋……她似乎會做那些題,可是考試總是寫不完。
修車的日子太漫長了,他這年盼著長大,肩膀再寬闊些,路子就多些。
春天到來以后,連石縫里都頑強鉆出花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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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病懨懨的小斑鳩幸運地活過了春天。
每天姜穗上學(xué)的時候,它就探頭探腦地在籠子里看。
養(yǎng)久了倒是習(xí)慣它的存在,養(yǎng)出些感情了,姜穗拖啊拖,從冬天到春天,再從春天到初夏,愣是沒舍得把它還給馳厭拿去燉湯。
她猶豫地說:“再養(yǎng)養(yǎng)吧,還不夠胖呢�!�
小斑鳩歪著腦袋打量她。
姜穗說:“這個冬天,如果他們還餓,我就得把你送回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穗穗:可是他餓呀
斑鳩(尖叫):啾啾啾!
第12章
翻車
1998年夏天到來,班上有些胖胖的女孩子開始發(fā)育了,穿著少女柔軟的內(nèi)衣,胸脯開始鼓起來。
班上的男孩子也多多少少有些變化,其中最受歡迎之一的是馳一銘,他來五年級(1)班還不到一年,就已經(jīng)得到了班上大多數(shù)男孩子的認(rèn)可。
下課常常能看到他和別的男生踢足球,身影陽光又有活力。
馳一銘的同桌陳淑珺情竇初開,紅著臉給姜穗說:“今天老師留的思考題,馳一銘花了兩分鐘就寫出來了,然后他很大方給我看了。”
姜穗盯著小姑娘看了好幾秒:“你喜歡他?”
陳淑珺跟被燙到了一樣:“哪……哪有!”
姜穗也不拆穿:“哦�!彼掏萄a充,“不喜歡最好�!�
陳淑珺羞惱地瞪了她一眼,轉(zhuǎn)而寫作業(yè)去了,然而她眼珠子老是在馳一銘身上轉(zhuǎn),讓她的話毫無可信度。
熱氣蒸騰的夏天,馳一鳴打完球回來,男孩子不拘小節(jié),拉起衣擺擦臉,露出一截腹部。
他皮膚白,皮相也好,從他精致的長相就可以猜出他的父母長相也一定非常出色。再過幾年他長大,那張不錯的臉混娛樂圈都有口飯吃。
也怪不得引得陳淑珺的小少女心怦怦跳。
馳一銘寫了會兒題,回頭看著姜穗:“姜穗,借我一塊橡皮擦�!�
姜穗不情不愿,磨蹭了很久,從自己的哆啦A夢文具盒里遞了一塊橡皮擦過去。馳一銘默默看著,接了過來,他轉(zhuǎn)過頭去,才差點笑出聲。
他打開自己書包,把這塊橡皮也扔進去。
里面儼然擺了好幾塊橡皮,全是姜穗的。
馳一銘心想,她什么時候愿意和我說話,我就什么時候還給她。
然而小姑娘姜穗立場堅定,都快一年了,她從不主動找他攀談。馳一銘這種小小的惡劣偏偏還不能和其他人說,總不能到處說:馳一銘他借了我的橡皮擦從來不還。姜穗也沒有說人壞話的習(xí)慣。
馳一銘看久了,也沒覺得小后桌青青紫紫的小臉多丑了,看在她那雙水靈的桃花眼兒份上,她慢吞吞的性格還是挺乖的。
星期五放學(xué)的時候輪到第二大組大掃除。
這一年學(xué)校流行一種夜光石,綠色瑩潤的石頭,在夜晚會發(fā)光。商家看準(zhǔn)了市場,把它做成心型,于是被陽光小學(xué)和初中的男孩子女孩子拿來表白。
姜穗小心翼翼下樓丟垃圾的時候,恰好撞見了最不想撞見的一幕。
被分配打掃廁所的是陳淑珺和馳一銘。
女孩子腳下落了一顆心型夜光石,捂著嘴巴在哭。
馳一銘說:“煩不煩啊你,我明天就去申請換座位�!�
陳淑珺哽咽道:“你為什么這么討厭我?”
小少年俊秀的眉眼露出譏諷的意味:“我為什么要喜歡你?不看看你這張大餅?zāi)橂p下巴,還有黏糊糊惡心死了的眼神,要哭就在廁所哭夠再出去,不然丟人的可不是我�!�
他刻毒不留情的言語讓陳淑珺渾身發(fā)抖。
連慢吞吞下樓的姜穗都一身冷汗。
馳一銘這樣的人,不管是喜歡一個人,還是討厭一個人,都是和你玩兒命。姜穗第一次這么慶幸自己還不到十一歲。
放學(xué)的時候,姜穗折了一只粉色的千紙鶴,翅膀一拉就能動。
陳淑珺眼眶通紅,眼神放空。
姜穗也不提自己不小心聽到的事,溫柔地摸摸她的頭,把小千紙鶴放在她的掌心。陳淑珺吸吸鼻子:“謝謝你啊,姜穗。這個怎么折的?”
姜穗細細給她講。
年少的心動來得快去得也快,不會刻骨銘心,卻也單純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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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到來時,姜穗十一歲了,升了六年級。
六年級重新評選班干部,班上一共51個人,馳一銘以48的高票成為了班長。馳一銘在講臺上念名字統(tǒng)計,他眼睛微微瞇了瞇,班上沒有給他投票的三個人,其中兩個他不用猜都知道是誰——陳淑珺和朱峰。
還有一個,他看著手中端正可愛的圓潤字體,上面寫了“班長方瑩瑩”。
馳一銘瞥了眼姜穗,小笨蛋低著頭,在寫數(shù)學(xué)作業(yè)。
她作業(yè)總是寫很慢,雖然也對的多,然而這對于考試來說并無裨益。
馳一銘冷冷哼了一聲。
丑丫頭,她不待見自己,自己還不待見她呢。
班長頭銜最后還是落在了馳一銘身上。
初冬的時候,男孩子們在操場上踢球,后來馳一銘第一個回來,他悶聲坐在座位上,眸中情緒陰戾。
朱峰走進來,聲音毫不避諱:“馳一銘的鞋可不是我踩爛的啊,哈哈哈我沒那么大力,他鞋底整塊掉了,襪子還破了兩個洞,一看早就該壞了�!�
有人扯了扯他:“朱峰,你別這么說班長�!�
朱峰之前被馳一銘他哥揍的仇還沒過,在他眼里馳一銘就是個暗地里搞小動作的卑鄙小人。聞言他說:“我又沒說假話,不信你們看他鞋和襪子啊。”
班上所有同學(xué)都悄悄看過去。
馳一銘腳趾蜷縮,沒有吭聲。
他唯一的這雙球鞋,還是舅媽不知道從哪里給他帶回來的舊鞋子,穿在他腳上大了,他也沒想到今天鞋底會整塊脫落,露出了里面破了兩個洞的襪子。
他的同桌是和他玩得不錯的一個男生,聞言安慰道:“馳一銘,你別管朱峰,請假回去換雙鞋吧�!�
馳一銘笑著搖搖頭:“沒事,放學(xué)再回去換。我不怪朱峰�!�
姜穗長長的睫毛眨了眨。
如今換了座位,她離馳一銘挺遠的,她還真是第一次見這么大方的馳一銘,一時間也驚疑不定。
直到放學(xué),所有同學(xué)都離開了以后,姜穗心中惴惴不安,她知道關(guān)于馳一銘的事情不要管最好,可是最后,她還是沒走多遠就折返了回來。
初冬已經(jīng)很冷了,R市的冬天總喜歡刮風(fēng)。
姜穗忍著哆嗦在教室里看了一圈,然后聽到了廁所微弱的拍門聲。
“救命……”
姜穗也顧不得那是男廁所,拿掉鎖門的棍子,進去一把拉開了門。
門后面,朱峰全身被淋濕,他跌坐在地上發(fā)著抖,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姜穗倒抽一口涼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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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峰的事情鬧得很大,據(jù)他說,是馳一銘把他關(guān)在里面的。
可是這件事找不到證據(jù),朱峰上完廁所才發(fā)現(xiàn)門拉不開,結(jié)果一桶冷水從上面潑下來。
馳一銘被叫過去的時候分外冷靜,他迷惑地說:“我昨天一放學(xué)就走了�!�
他平時在班上給同學(xué)講題樂于助人,人又陽光開朗,足球也踢得好,去年期末考是班上唯一一個滿分。老師只懷疑了一下,就讓他回教室上課了,挨著盤問打掃衛(wèi)生的同學(xué)。
然而老師相信馳一銘,朱峰的爸爸媽媽不相信。
他們來到學(xué)校,勢必要給兒子討回一個公道。
“我兒子被人淋了水關(guān)在廁所,現(xiàn)在還發(fā)著高燒在醫(yī)院!你們竟然說找不到人!他說他就和班上那個姓馳的小子過節(jié)最大,不是他能是誰!學(xué)校這么對娃的嗎?今天不給個說法,誰也別想上課�!�
班上有個女生左右看看,然后站起來小聲說:“老師,我看見馳一銘走在路上好像又回來了�!�
馳一銘眼里驟然冷了下去。
姜穗心想,馳一銘這小混蛋,終于翻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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馳厭被叫來學(xué)校的時候,整個六年級(1)班都停課了。
小少年少女們噤若寒蟬。
馳厭冷淡的眸光掃了一眼,他弟弟和老師站在陽臺上,教室里面無數(shù)雙眼睛好奇地往外看。
馳厭穿著去年的外套,身上沾了修車的機油。他來得匆忙,外套口袋里甚至還有一個扳手。
教室里有人小聲說:“那是馳一銘的哥哥嗎?他好高。”
“和馳一銘長得一點都不像,有點兇�!�
過了這個冬天馳厭就快十五歲了,少年成長起來很快,他個頭躥到了178,依舊穿得單薄。
馳厭微微偏頭,看見了窗戶邊清澈的一雙眼睛。
小少女姜穗趴在窗邊,也眼巴巴看著他。
馳厭腳步頓了頓,還是走到了弟弟身邊。
“老師,我是馳一銘哥哥,請問發(fā)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