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這件事還能從小做起,一想姜穗就更有信心了。
上學(xué)第一天并不講課,而是發(fā)課本。
姜穗拿到新書,興味盎然翻了翻。
人教版教材上,陌生又熟悉一篇篇課文躍然紙上。
《泊船瓜洲》、《珍珠鳥》、《地震中的父與子》……
陽光照進(jìn)1997年的教室,明媚到似乎還能看見漂浮在空中的灰塵,孩子們青澀、稚嫩又充滿朝氣的聲音,讓姜穗的心變得喜悅?cè)彳浵聛怼?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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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初二(5)班,此時少年少女們都抻長脖子往外看。
少年站在門外,初二(5)班的班主任嘆了口氣:“同學(xué),老師點名冊上確實沒有你的名字�!�
馳厭握緊了書包帶子。
他聲音干澀,像是老舊風(fēng)箱,低低沉沉,又略帶沙啞:“老師,我叫馳厭,是從別的學(xué)校轉(zhuǎn)過來的。我舅舅說就是在5班。”
譚老師為難地看了他一眼:“老師沒有騙你,不信你看,沒有你的繳費記錄�!�
他把點名冊遞給馳厭。
少年伸手接住,潔白紙張上,寫滿了老師端正的筆跡,還透著清淺墨水香。
譚老師皺眉看了眼馳厭的手。
那是一雙經(jīng)常做重活的手。
骨節(jié)寬大,指節(jié)凸起,手指修長卻布滿傷痕和繭子。
馳厭仔細(xì)看了一輪,他的目光越來越慢。
教室里面,陌生的少年少女們竊竊私語。
“他是誰�。縿倓傋哌M(jìn)來我們教室?”
“我還以為他是這個學(xué)期新同學(xué)呢,好像不是啊,老師說他沒交錢�!�
“你們看他褲子�!�
少年腿很長,然而拔高的個子使他褲子明顯短了許多,露出來腳踝。
意味不明的目光,從他整潔的黑發(fā)逡巡而下,落到他單薄不合身的衣服上。
馳厭沒有去聽他們談?wù)摰门d致勃勃的聲音,他指節(jié)泛白,冷靜地問:“如果我交夠了學(xué)費,能來上學(xué)嗎?”
譚老師回答他:“這有些麻煩,同學(xué),你原本不是我們學(xué)校的,轉(zhuǎn)學(xué)生還得辦理轉(zhuǎn)學(xué)手續(xù),交成績證明。如果你想來學(xué)校讀書,家長怎么不提前辦理手續(xù)��?唉,你回去和爸爸媽媽商量一下吧,工作時間教務(wù)處都開著門的,你們得先把手續(xù)辦齊�!�
馳厭狹長的眼垂下,他從書包里拿出自己的成績單,遞給譚老師。
“如果我交夠了費用,能不能給我一個機會?”
上課鈴聲響起,馳厭沒等譚老師回答,他在一眾看熱鬧的目光中走下教學(xué)樓的樓梯。
每年開學(xué)都會下一場雨,而現(xiàn)在雨停了。
馳厭看著校園的楊柳,咬肌鼓了鼓,又漸漸安靜下去。他背著那個撿來的、仔仔細(xì)細(xì)洗過很多遍的書包,走出了校門。
初二(5)班門口,譚老師低頭看著手中的成績單,許久沉沉嘆了口氣。
全科滿分啊。
真是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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馳厭坐在院子門口的石頭上。
他書包就放在腳邊,眸中落了秋色,泛出幾分清冷。
趙松石比鄭玉蓮先到家,他看見坐在門口的馳厭,身體僵了僵。
馳厭已經(jīng)叫住了他,少年聲線低�。骸熬司恕!彼f,“我的學(xué)費、生活費,都已經(jīng)給你們了,我的轉(zhuǎn)學(xué)證明也拿給了你,為什么學(xué)校沒有繳費記錄?”
趙松石不敢看這個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外甥”的眼睛。
他懦弱地開口:“阿厭啊,那筆錢你舅媽拿著呢……你舅媽說,她說……”他到底說不出口,臉上臊得慌,在馳厭冰冷的目光下,趙松石想直接進(jìn)屋逃避。
馳厭平靜地道:“你們說我去鄭老板那里打工,掙夠了學(xué)費和生活費就讓我念初二。我做了兩個月,我了解過,國家減免學(xué)雜費,生活費省著吃也夠了,還多出五十塊錢。我的轉(zhuǎn)學(xué)證明……”
“你的轉(zhuǎn)學(xué)證明!”鄧玉蓮不耐煩地走進(jìn)來說,“早當(dāng)柴火燒了!”
馳厭抬頭看她。
“這么看我做什么?你以為只有讀書要錢�。∵@個房子好幾萬,搬過來家里什么錢都沒了。你和馳一銘吃我的住我的,難不成還要我們供你們兩個讀書?你前幾天就十三歲了,像你這么大的年紀(jì)去打工的難不成少了嗎?以前那個張強,十二歲就去打工了,為家里減輕負(fù)擔(dān)。我給你吃給你住,你那是什么眼神!”
馳厭起身。
他個子在這個暑假又拔高了一點點,比舅舅趙松石還要高了。趙松石低下頭,不看他,快步進(jìn)了院子。
鄧玉蓮說:“你做什么,還要造反不成!”
馳厭進(jìn)屋拎起一堆垃圾,連同那個洗得干干凈凈的書包,一起丟在了大院外面的垃圾桶里。他的目光落在書包上,縱然刮干凈了白雪公主印膠,可是依然有著淺淺一個印子。
鄧玉蓮笑了笑,目光有些得意。小崽子,不過才十三歲,就不信還能翻出天不成?
馳厭突然淡淡開口:“舅媽�!�
“什么?”
“你有沒有聽過,百二秦關(guān)終屬楚�!�
鄧玉蓮聽不懂這是什么鬼玩意兒,覺得莫名其妙:“什么?”
馳厭淡淡看她一眼,他薄唇輕啟:“沒什么�!�
作者有話要說: 厭(冷冷道):我知道你他媽聽不懂
鄧玉蓮:……
第8章
好姑娘
晚上馳一銘回來的時候,馳厭在院子里給一只雞拔毛。
雞毛在他周圍落了一圈,馳一銘背著書包,困惑地問:“哥,放學(xué)你怎么沒等我就回來了?”
馳厭滿手的血,他盯著死去公雞半闔著的眼,平靜地道:“明天開始,我不去上學(xué)了,早晨你自己去學(xué)校,我有別的事�!�
馳一銘表情慢慢僵硬,許久他臉漲得通紅:“為什么不念書了?媽媽說好好讀書才會有好前途!”
馳厭沒說話。
馳一銘眼眶通紅,咬牙沖進(jìn)了堂屋:“舅媽!舅媽!”
鄧玉蓮說:“嚷什么嚷,叫魂呢!”
小男孩聲音憤恨:“為什么不讓哥哥讀書了!學(xué)費都是我們自己掙的,你憑什么不讓他讀書?”
他縱然年紀(jì)不大,可是心思敏銳。早晨出門的時候,忙了一個假期的馳厭,眼底也帶著輕松的光芒。馳厭絕對不可能自己輟學(xué),那么久只有一種可能——鄧玉蓮不讓他讀書。
鄧玉蓮?fù)岂Y一銘一把:“怎么著,為了那個小野種,你還要兇你舅媽?老娘難不成還怕你這個小崽子?你以為養(yǎng)這么多娃容易么?”
馳一銘踉蹌了一下,他咬牙:“你讓哥讀,我不念書了!我去掙錢,我去掙錢行了吧!”
鄧玉蓮也窩火了,她抄起雞毛撣子:“你們都有骨氣是吧?那就都別讀了�!�
趙楠晚一步回來,此時正在興致勃勃看熱鬧。
院子里的馳厭終于起身,他放下手上才殺掉的雞,走進(jìn)堂屋里。
“鄧玉蓮�!鄙倌昀淅溟_口。
鄧玉蓮愣了愣,兩年前十一歲的馳厭帶著馳一銘來到趙家,就一直跟著小銘喊舅媽,這還是他第一次喊自己名字。
鄧玉蓮剛要發(fā)火,下一刻看清馳厭,就再也不說話了。
馳厭偏著頭,滿手的血。
眼里是又冷又寒的光。
鄧玉蓮在他森冷的目光中,第一次感到了畏怯。兔子急了都會咬人,更何況家里這個沉默寡言的少年并不是什么兔子。
他很高,有似乎永遠(yuǎn)也使不完的力氣。
鄧玉蓮?fù)肆艘徊剑骸拔揖驼f說而已,又沒真不讓馳一銘讀書,學(xué)費都交了,要不回來多浪費�!�
馳厭這才看一眼馳一銘,他說:“馳一銘,眼淚擦了,出來�!�
馳一銘跟在他身后,低頭一個勁兒掉淚。
馳厭拿起那把剔骨刀,熟練地剖開雞胸脯。他做這一切的時候,始終很平靜,仿佛不能去讀書也不是一件多大不了的事。
反而是馳一銘,咬著牙關(guān),滿臉的淚水。
“她太過分,太惡毒了……”
馳厭沒應(yīng)和,也沒反對。
等到月亮爬上天幕,馳一銘小聲在馳厭耳邊說:“哥,我們?nèi)ジ婢藡尅,F(xiàn)在九年義務(wù)教育,家里不讓小孩子讀書會被抓走的�!�
馳厭輕輕嗤了一聲,他閉眼:“睡覺,別吵我,我明天還要去找工作。”
馳一銘說:“這個辦法不行嗎?”
馳厭說:“你告了她管半年,可是半年里,她不給吃的,我們?nèi)绻荚趯W(xué)校沒人掙錢,會一起餓死。”馳厭聲音平靜而冷漠,“即便管了半年,她說忘了報名,又被放出來,下半年呢?明年呢?九年義務(wù)教育完了以后呢?”
不念高中了嗎?不念大學(xué)了嗎?
九月的月亮,已經(jīng)變成了殘月。
馳一銘陡然安靜下來。
生活像一團(tuán)浸了水的棉花,捂得他胸口窒悶,呼吸也漸漸困難了。他看著窗外的月亮和似水的夜,眼睛漸漸沁出了淚水。
馳厭說:“馳一銘,活著最重要�!�
不管活成什么樣子,不管再辛苦,都要活著。
活下去的人,才能迎接明天的朝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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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穗星期五放學(xué)后才知道馳厭輟學(xué)了,大院兒里紛紛都在傳這件事。
畢竟這年頭明目張膽不讓孩子讀書的,大院兒里趙家還是獨一份。這幾天趙松石走在路上都覺得在被人指指點點,鄧玉蓮卻沒什么心理負(fù)擔(dān)。
陳彩瓊和幾個婦女在閑聊。
有人說:“唉喲那趙家也太喪心病狂了,說不讓孩子讀書就攆著他去找工作。我家方杜這么大的時候還一天到晚瞎混呢�!�
陳彩瓊不以為意道:“讓他讀書也沒什么用,那個馳厭本來就不姓趙,要我說鄧玉蓮做得對。那個馳厭總不可能給鄧玉蓮兩口子養(yǎng)老吧�!�
姜穗穿著淺紫色的長袖長褲,聽見這話莫名就有些生氣。
她心里有一團(tuán)淺淡的火,如今越燒越旺。
十多年后,馳厭先生捐贈贊助了許多學(xué)校和貧困山區(qū)�?v然這個人冷冰冰厭煩自己,可是無疑的,這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
這樣的人不該有這樣令人難過的幼年。
可去它的吧!她再也不能維持冷漠視而不見。
晚上姜水生回家以后,姜穗一臉嚴(yán)肅,奶聲奶氣說:“爸爸,我聽說趙楠家的馳厭不讓念書了�!�
姜水生嘆息一聲:“那孩子沒有爸爸媽媽,挺辛苦的�!�
姜穗點頭告狀:“陳阿姨說,他不姓趙,所以給他念了書也沒有用,他不會孝順。”
姜水生臉色一下子就有些難看了。
今天晚上回來的時候,還有幾個一起收藥材的人調(diào)侃他:“那個陳彩瓊對你有些意思啊,又送賣不完的包子,又給你看顧女兒。人家還沒結(jié)過婚,又沒帶孩子,如果你倆成了,那你女兒不是有人照顧了嗎?她沒孩子,就會把你女兒當(dāng)成親生女兒�!�
當(dāng)時姜水生覺得臊得慌,可是回來的一路上,又忍不住多想。
穗穗一年年大了,女孩子小的時候不介意,可是萬一長大了臉上摔傷留疤怎么辦?而且作為爸爸,很多時候照顧不周到,他一直愧疚沒能給她一個完整的家庭,如果陳彩瓊和她真的能好好相處,那么……結(jié)婚似乎也很好。
可是現(xiàn)在穗穗天真無邪地重復(fù)陳彩瓊的話,姜水生心里才萌芽的想法一下子就扼殺掉了。
一個連同情心都不具備的女人,怎么可能真的對別人家的孩子好?
姜穗心里舒了口氣,她真怕父親這輩子也娶了陳彩瓊,家里雞犬不寧。
這一晚姜穗想了許久,到底能為后來令人敬重的馳先生做些什么?可是恰如姜水生所說,養(yǎng)一個孩子不是養(yǎng)小貓小狗,如果不是他的親人,能為他做的事情太少了。
快天明的時候,姜穗才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第二天姜穗央著姜水生去了堂姐姜雪家里。
姜雪如今在念高一,胖成了一個球。一見姜穗,姜雪眼睛都亮了,她嘻嘻笑:“小穗穗啊,快讓姐姐抱抱�!�
姜穗可憐巴巴站在門邊,死活不肯過去。
她堂姐很奇葩,從小就喜歡捏她。姜雪非要說穗穗身嬌體軟好好捏,可是姜雪不是肉更多么!
姜雪的笑聲很有魔性,姜穗說:“雪姐姐,我能不能買你初二初三的課本?”
姜雪納罕:“你才幾年級��?要那個做什么?”
姜穗猶豫了一下:“我認(rèn)識一個需要它們的朋友�!�
姜雪心地很好:“小穗穗客氣什么,你拿去就是,反正我留著也沒用,賣廢品都賣不了幾個錢。”
姜穗把姜雪能找到的課本珍惜地裝進(jìn)自己小書包。
她真誠地說:“謝謝雪姐姐,這是我買書的錢�!苯霃男《刀道锬贸鲆粋紅包,里面裝了她放在枕頭下所有的過年錢。
姜雪堅持不要,姜穗最后還是把錢留下了。
姜穗背著滿滿一書包書,頰邊露出一個淺淺的窩窩兒,眸中綴滿星星點點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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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書得送,但是不能讓馳厭知道是自己送的。
姜穗不要他的感激和喜歡,事實上她并不想和馳家兄弟有任何關(guān)系。她甚至覺得,因為后來的馳厭喜歡梁芊兒而不是自己,所以馳厭看上去比馳一銘更加順眼。
姜穗的心是三月里最溫柔的水,重來再多次都不會變。
盡管馳厭也做過讓自己難過的事,可是父親肝硬化時,最后是他找到了肝源。
姜穗姑娘記恩不記小仇。
她花了一個下午,小手握著鋼筆,一本一本、仔仔細(xì)細(xì)地把姜雪的名字用墨水涂掉。
畢竟姜這個姓氏挺少見的,姜雪、姜穗,一聽就是姐妹,把名字涂了,這樣他就不會知道這是她堂姐姜雪的書了!
近幾天大院兒間或會提到馳厭找工作的事,這年頭小老板大多不敢收“童工”,天氣涼快了雜貨鋪老板鄭春也不要幫忙的人了,他每天早早出去,一無所獲歸來。
姜穗背著沉沉一袋子書,小短腿走了好半天才走到趙楠家附近。
趙家院子貼了一副褪了色的門聯(lián),門口只有垃圾筐,姜穗仰頭看了看,實在沒有辦法,把書放進(jìn)了垃圾筐內(nèi)。
她愛惜地把最下面一層垃圾清理干凈,怕它們弄臟了課本。
姜穗怕被別人撿走當(dāng)垃圾賣了,于是悄悄貓在榆樹下看。
瑰麗的夕陽下,九月的天氣涼爽。
少年身后跟了一個更小的孩子,兩人一起回家。
馳一銘本來都要踏進(jìn)院子了,結(jié)果眼睛一亮,沖到了垃圾筐前面。
“哥!你看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