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姜穗點點頭:“我知道了,爸爸再見�!�
姜水生騎著自行車離開了。
老舊的單杠自行車叮鈴響,繞過小巷,屋檐下紅燈籠被風刮得搖擺,姜水生一個轉彎背影便消失了。
姜穗同手同腳走回桌子前,這是她出生以來的缺陷,思維比同齡小孩子緩慢一點點,行為遠遠跟不上大腦的命令,所以平地也能摔。
桌上果然有一個雞蛋和一碗稀飯。
姜穗拿著小勺子,一口口慢慢吃。
她看著雞蛋,嘆了口氣,家里最窮這些年,姜水生都沒少了她的雞蛋和水果。盼著她能健康成長。
她人小動作慢,以至于陳彩瓊走進來的時候,她還在秀秀氣氣咬雞蛋。
陳彩瓊眸光閃了閃,喲,每天早上都見這孩子吃雞蛋,她覺得姜家家境還是不錯的。
姜穗小腦袋抬起來,她頓了頓,愣了半晌才喊:“陳阿姨�!本艢q時小奶音軟綿綿的,小貓一樣。
陳彩瓊笑瞇瞇地點頭,一雙小眼睛幾乎快擠得不見。
“穗穗啊,你慢慢吃,吃完阿姨帶你過去玩�!�
姜穗埋下了頭。
她昨晚只想著爸爸的病,現(xiàn)在看見陳彩瓊,才覺得許多事情都大有可為。比如陳彩瓊,這個她曾經(jīng)的繼母。
陳彩瓊今年31歲,和姜水生同齡。臉蛋圓,身材肥胖,她一直沒有嫁出去,后來給姜穗做了繼母。
姜穗知道原因,自己經(jīng)常摔得鼻青臉腫,姜水生不管刮風下雨都得出去收購藥草,家里需要一個能照顧她的女人。
陳彩瓊經(jīng)常幫忙照顧姜穗,所以最后姜水生娶了陳彩瓊。
可是婚后的陳彩瓊好吃、刻薄,父親查出肝硬化那年,她立刻吵著要離婚,老實厚道的姜水生自然選擇了放她離開。
小姜穗最初以為陳阿姨愿意照看自己是個好人,她乖巧懂事,生怕叨擾了陳阿姨。
可是后來才偶然聽到,原來姜水生每個月都給了陳彩瓊不小一筆錢。
這個女人沒有為家?guī)硇腋�,反而使父親的肩上擔子更加沉重辛苦。
這次姜穗不會再讓她成為自己后媽了。
姜穗把飯吃完,陳彩瓊牽著她去了自己家早餐店。1997年的清晨,陽光絲絲縷縷,纖柔動人,空氣中飄散著松軟饅頭的香氣,高大的喬木翠綠青蔥。
陳彩瓊的早餐賣得差不多了,她坐在店里納鞋底。
她知道小姜穗乖巧,根本不用她照顧,往往坐在那里就能乖乖的,還會笨拙地幫她穿線。
姜穗抬眼看向大院。
溫和的夏日清晨,老鄰居張叔叔他們走過來。
張叔叔搖了搖頭:“那家新來的也太虐待孩子了,這都叫什么事啊。”
他的老婆接話:“可不是嘛,不給她外甥讀書,還弄去給鄭春打下手。鄭春是什么人大院兒里誰不知道?現(xiàn)在為了幾個碗,那男娃娃也遭罪遭夠了�!�
姜穗怔了怔。
納鞋底的陳彩瓊嗅到了八卦的味道,連忙問:“老張啊,你們在說什么?”
張志強指了指北面,回答她:“在說趙家那個男娃子,他昨天運貨打碎了鄭春的碗,鄭春今天讓他舅媽賠錢。趙家那婆娘哪里肯,逼著他給人家下跪道歉�!�
姜穗忍不住往大院北面看過去。
下跪道歉……
他可是馳厭啊,未來那個無人敢招惹的男人。
以前馳厭對她來說僅僅是一個名字,可是竟然在此刻鮮明起來。
陳彩瓊咂舌:“哦喲,那打爛了碗是該認錯嘛�!�
張志強一聽這話氣的不輕,懶得和陳彩瓊說,見妻子還想和陳彩瓊理論,他連忙拉著妻子走了:“算了算了,你和她爭什么�!�
陳彩瓊放下鞋底,本來想沖那兩夫妻“呸”一聲,一見身邊還坐了一個眼睛明亮的小女娃,訕訕收回了動作。
她還想當人家后媽呢,陳彩瓊想去看“熱鬧”,于是她問道:“穗穗,你想不想去看看?”
以前姜穗會搖頭,爸爸不希望她亂跑,怕她摔。
可是現(xiàn)在姜穗點了點頭:“去�!�
陳彩瓊牽著她,嫌她走得慢,又把人抱起來。九歲的團子小小一只,看著瘦,倒是全身軟綿綿的。
姜穗不太自在,但她現(xiàn)在的情況只能忍下來。
還沒靠近鄭春的雜貨鋪,遠遠就看見了圍了一群人。人們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女人尖銳的聲音傳來:“鄭春,你心別太黑,反正馳厭下跪道歉了。你要錢沒有,要人就把他拿去,他一天的工錢八塊錢,讓他給你搬貨還。前幾天的工錢你得給我!”
鄭春也不是善茬:“老子去你的,你還想要錢,信不信打死你這臭娘們兒!”
“你敢!”
他們吵得不可開交,出來瞧熱鬧的人越來越多。人群嘰嘰喳喳,評判著這一場是非。
姜穗在陳彩瓊懷里微微高些,因此一眼就看見了雜貨鋪前跪著的少年。
最炎熱的月份,汗水濕了他的背。
姜穗心突然瑟縮了一下。
馳一銘曾說,我哥年少過得很苦。
可是究竟多苦,她如今才真正了解。
馳厭額上全是冷汗,那些汗水順著他下顎流下去,流進灰藍色衣服里。他身邊兩個人不斷在爭吵,而周圍許許多多人在看著這場鬧劇。
他屈辱地跪在人群中央,昨晚挺直的脊梁微微彎著。
女人吵著架,還時不時打一下他的頭。
這一年他十二歲,本來該是最無法無天的年紀,可是不斷有人傾軋著他還未成熟的軀體和脊梁。
姜穗看著他瘦削的臉頰,他嘴唇干裂,有血跡滲出來,臉頰上汗水的痕跡很明顯。眉骨一個消不掉的疤痕印,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受的傷。
昨晚的毒打沒能使他倒下,今天他依然被逼著下跪道歉。
姜穗眸光顫了顫,她看見了他的眼睛。黑黢黢的一雙眼,狹長微垂,里面黯淡到?jīng)]有一絲光。
來的時候,姜穗也有些后悔,她反復告訴過自己不要多管閑事。畢竟她不該再和他們姓馳的有任何關聯(lián),不管是冷漠傲慢的馳厭,還是小變態(tài)馳一銘。
可是在這個夏天清晨,她沒法不為馳厭死寂的眼神動容。
他才十二歲��!
馳一銘曾說,我哥討厭你,所以他從不看你,不對你笑,也不和你說話。
馳厭也冷淡地說過,無論什么時候,離他遠一點,就是最好的報答。
到底是多討厭她,才會說出這種話��!她明明什么也沒做過。
她當時尊重馳厭的意思,只遠遠禮貌地鞠躬感謝了他們幫助找父親的腎源。
想起這些,姜穗咬了咬還沒換完的乳牙。
她在陳彩瓊懷里背身轉過頭去。
別管別管!馳家的男人都不好惹,他命硬著呢,都活到后來幫著逼她嫁給馳一銘了。
麻雀輕盈躍上枝頭,歪著腦袋打量她。
姜穗猛然轉頭,女孩子小奶音脆脆的:“別吵了!打碎東西的不是他!”
人群安靜下來,跪在地上的少年慢慢抬起頭,看了過來。
彼時夏風輕柔,陽光爛漫,落了一地。
第3章
怕呀
麻雀飛下枝頭,空氣沾上了夏天炎熱的溫度。鄭春自然是認識姜家女娃娃的,這小女娃聲音軟糯,只不過一張小臉常年摔傷。
鄭春問:“不是他,那你說是誰?”
姜穗昨天聽見了孫小威他們說話。
“是孫……”姜穗剛開口,陳彩瓊肥厚的手掌捂住她的嘴。
陳彩瓊說:“唉你這孩子,瞎說什么呢�!彼掳蜎_著跪在地上的馳厭揚了揚,轉頭對鄭春道,“小姑娘亂說的,不是他能是誰,你看他,不也沒否認嗎?”
姜穗氣得眼眶都紅了,她在陳彩瓊懷里扭來扭去,想掰開女人的手。
然而她小奶貓一樣的力氣對上常年和面的成年女人壓根不夠看。
雖然姜穗沒能說出來,然而吵架的女人鄧玉蓮眼睛一亮。
她叉腰道:“聽見了嗎,不是我們家馳厭摔的,鄭春你欺負老娘初來乍到凈瞎掰!”鄧玉蓮踢了馳厭一腳,“臭小子,還不趕緊說是誰?”
姜穗被捂著嘴,殷切地看著他。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馳厭身上,他干裂的嘴唇舔了舔,冷冷看了一眼姜穗,許久才道:“是我�!�
鄧玉蓮睜大眼睛,面紅耳赤,口不擇言罵道:“小畜生!”
姜穗驚呆了,她黑葡萄一樣的眼睛映出他此刻的模樣。馳厭目光涼薄,轉回頭去,沒再看她。
旁邊也有些小孩在瞧熱鬧,有人沖姜穗做了一個鬼臉:“說謊精!”他比了一個羞羞臉。
陳彩瓊雖然想看熱鬧,可是她更怕姜穗惹出什么事麻煩到自己,連忙一臉遺憾地抱著姜穗走開了。
姜穗這次沒再掙扎。
她透過人群,懊惱地想,原來一個人討厭一個人,是打小就開始的啊。
陳彩瓊在她耳邊絮絮叨叨的:“你管他做什么,穗穗啊,鄭春和趙家那婆娘都不好惹,別出聲知道嗎?”她嘟囔道,“那小崽子骨頭還挺硬。”
姜穗抿住紅艷艷的小嘴,沒有說話。
陳彩瓊沒看出她不開心,又說了很多句難聽話。她放開姜穗,還悄悄掐了一把不知道誰家種在院子里的菜。
姜穗心里悶悶的,她掌心被馳厭劃破的傷口還沒好。陳彩瓊把她送回家,姜水生恰好也回來了。
吃飯的時候,姜水生突然說:“趙家那孩子看著怪可憐的,爸爸從雜貨鋪過來,看見他一個人跪在那里。穗穗,雜貨鋪離我們家不遠,下午你給他送點涼開水喝吧。”
他失去妻子,因此也疼惜沒有父母的孩子。
姜穗小乳牙啃著胡蘿卜絲,她不太想去,倒不是生氣馳厭撒謊,而是覺得以馳厭對自己天然排斥程度,即便她送了水,馳厭也不會喝。
她想起馳厭干裂的唇,點點頭:“爸爸,下午我自己去,你以后不要拜托陳阿姨照顧我了�!�
姜水生連忙問:“她是不是對你不好?”
姜穗斟酌了一下:“我上學也是自己走路去的,多練習病才會好�!�
“摔了怎么辦。”
姜穗笑了,眼睛下彎成月牙兒:“我慢慢走,爸爸,我想好起來�!�
姜水生無法拒絕她的要求,只好同意了。
“那我下午給你陳阿姨說�!�
姜穗松了口氣。
姜水生說到做到,出門之前,給姜穗裝了一個小水壺,又給她戴了一頂暖黃色的小遮陽帽。
姜穗倚在門邊,看隔壁陳彩瓊和姜水生說話。
沒一會兒陳彩瓊臉色都變了,等姜水生走了,她擠出一個笑,過來問姜穗:“穗穗啊,你不喜歡阿姨嗎?”
姜穗搖搖頭,開口:“老師說要自立,阿姨,我爸爸讓我給馳厭送水,我過去了�!�
她確實不喜歡陳彩瓊,然而陳彩瓊心毒辣。她現(xiàn)在就是一個思維遲緩的九歲團子,怕陳彩瓊背后使壞,只能避開這個話題。
陳彩瓊黑著臉,看姜穗出門。
她拿著小水壺,慢騰騰往雜貨鋪走。
張叔納涼看見她,忍不住一笑:“穗穗慢慢走啊。”小姜穗走路很滑稽,同手同腳,呆萌可愛。
姜穗笑盈盈地應:“嗯好的�!�
小女娃聲音軟乎乎的,露出幾顆糯米白牙。
姜穗從小到大都很有耐心,雜貨鋪離她家的距離,別的孩子只用七八分鐘,她得走半個小時。
姜水生支持她走路鍛煉,怕她不合群,也會讓她每天黃昏前出門和小朋友玩一會兒。
姜穗走到大黃葛樹下,被一個蹦出來的男孩子攔住了。
男孩子像個小炮仗,怒瞪她:“姜穗!你要去做什么?”
姜穗抬起頭,遲鈍好半晌才認出他是孫小威。
然而男孩可沒什么耐心:“女孩子真煩,你敢說出去我揍你信不信!”
姜穗心里覺得滑稽怪異,時光太久遠,她都快忘了以后紅著臉給自己表白的霸王少年孫小威是現(xiàn)在這個熊樣。
她聲音細細的,開口道:“哦,信的。”
孫小威啞口無言,握緊拳:“哼,反正我警告你,不許說,不然你完蛋了,我天天往你書包里扔蟲子……你笑什么,丑死了,不許笑!”
小壞蛋,熊孩子。
姜穗不笑了,乖巧點頭。她現(xiàn)在這個弱雞樣,孫小威都打不過。和熊孩子對著干沒有作用,反而會起到反效果。
孫小威一拳打在棉花上,眼前小女娃眼睛清亮水汪汪的,像春天溫柔的湖水,孫小威茫然片刻,一甩頭走了。
姜穗好不容易走到雜貨鋪前,額上出了一層薄汗。
她漆黑的長睫像翅膀打濕的蝴蝶,有氣無力地垂著。
這個夏天小喬木上停著好幾只知了,吵吵鬧鬧叫個不聽。這一年她這具身體像自帶慢速播放,琢磨一件事都要琢磨許久。
以至于姜穗都走他身邊了,還沒想清楚自己該用什么態(tài)度對待馳厭。
她心里有個秘密。
姜穗怕這個人,非常怕。說不清是為什么,然而她害怕他的眸光,怕他的眼神。
最丟臉的是,她大學畢業(yè)那年,和他說話竟然還結巴!隔得遠還好,隔近了她渾身不自在。
姜穗安慰自己,他現(xiàn)在才十二歲,虎落平陽,也不是什么大佬,沒什么好怕的。
她做好了心理建設,決定高冷一點,不經(jīng)意留下一瓶水就走。
七月蟬鳴聲中,馳厭聽見拖沓的腳步聲回頭。
粉衣小女孩驚恐地和他對望一眼。
她左腳絆右腳,下一刻臉著地撲倒在他身邊。
頭上暖黃色的帽子咕嚕嚕滾到少年腿邊,他平淡地看了眼她小巧的帽子,女孩細軟泛黃的發(fā)絲鋪了一肩。
姜穗:“……”
她握緊拳頭,臉一瞬通紅。她第一次覺得這個九歲的身體好難駕馭,好丟臉。
姜穗咬牙,她慢吞吞從地上爬起來,然后從脖子上解下水壺。
那水壺在她摔下去的時候,咯得她還沒發(fā)育的小胸脯生疼。
她忍住了沒揉,還記得自己要高冷一點,姜穗一秒進入狀態(tài)冷著臉。
然后馳厭聽見她怯生生結結巴巴說:“你、你喝、喝水么?”女孩子水汪汪的桃花兒眼裝滿盛夏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