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然而數(shù)了許久,都沒見她回來。
門外走廊接連傳來一串又一串的腳步聲,逐漸靠近,卻沒有一人在門前停下,而是徑直遠去。
街道上再也沒有蘭瓔的身影。
春鳴壓平了唇角,起身步出房間。
“沒見著呢,許是還沒回罷?不過也可能是我看漏了�!碑�(dāng)春鳴問起是否見到蘭瓔回來時,客棧大堂的掌柜道。
“是么�!�
春鳴語氣淡淡,眼睫低垂,面上沒什么表情。他視線輕掃過客棧大堂,沒捕捉到蘭瓔的身影。
被人抓走了么?
是了。那個姓蘇的女人總是喜歡纏著她的,定是她將蘭瓔拐走了。
春鳴在人來人往的大堂里穿梭而過,想邁步走出,卻又頓住身形,散著烏發(fā)靜立在角落。
但這又與他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外頭日光燦爛,人人帶著笑靨、身披金光路過,唯獨春鳴只身一人湮沒在陰影中,仿佛這熱鬧繁華的世界全都與他無關(guān)。
他極緩地眨著眼睫,陷入了思索。
起初,他是貪圖蘭瓔格外鮮美的血肉,想拿她喂蠱,所以才跟在她身邊,耐心等待享用的時機。
可如今他已經(jīng)嘗試過了,他的蠱蟲們沒辦法吃她,不知曉是出于何種緣由,因此以后大抵也很難解決。
既不能吃她,那便沒必要跟著她了。
無論她是被人抓走,還是自己主動想走,都與他沒有關(guān)系。
天下之大,蠱蟲也不是那般挑食的,他總能找到別人來喂蠱,不是么?
春鳴眉頭舒展開來,像是終于想通了這幾日所有的不解與糾結(jié),唇邊勾起清淺的笑,看著心情很好。
她既走了,那他也走罷。
他剛邁出一步,然而又忽然想到什么,他頓了腳步,望著面前四通八達的寬闊街道,胸腔中涌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煩躁,頃刻間,如同潮水一般將他盡數(shù)覆沒。
險些忘了。
他的,也被搶走了。
*
蘭瓔意識殘存前的最后一刻,一方氣味刺鼻的濕帕子捂了上來,她意識到這是什么,迅速屏住呼吸,可已是晚了一步。
意識陷入昏沉,再醒來時,她渙散的視線緩慢聚焦,抬頭便見自己身處一間古樸奢華的廳室之中。
廳內(nèi)裝潢頗為講究,紗帳垂掛,香煙繚繞,家具器物精致華貴,一看就是非富即貴的大戶人家。
廳門敞開著,天邊飄來橘紅色的晚霞,已至黃昏。
蘭瓔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手腳竟然沒有被捆住,她想起身,然而雙腿一軟,跌坐回圈椅里。
那迷藥的效力還沒完全過去。
“吱呀——”
旁邊傳來一道開門聲,緊接著,是沉穩(wěn)的腳步聲,一步一步,輕得幾乎要被柔軟的地毯吞沒。
蘭瓔心尖被緊緊揪住,緩慢扭頭,循聲看去。
那是一間暗室,門很快被掩上,看不見里面有什么。
只見一位衣著華美的老婦人從里步出,滿頭花白,面上皺紋堆疊,敷著厚厚一層粉,點唇畫眉,掩蓋面容的老態(tài)。
她在廳中主位坐下,姿態(tài)從容優(yōu)雅,始終不看蘭瓔一眼,也不與她說話。
就那樣無聲地坐著,一動不動,渾濁的眼珠直直凝著門外。
蘭瓔警惕地觀望了會兒,發(fā)現(xiàn)她沒有動手的打算,才小心翼翼問道:“你是何人,捉我做什么?咱們有話好好說,別動手,都可以商量�!�
老婦人并未作答,連眼睫也不顫一下,像是根本沒聽見她在說話。
看這年齡,也不知道是不是耳背。
蘭瓔:“……”
威逼也好,利誘也罷,好端端的把她抓來,總得有個理由吧?
常言道,反派死于話多。
她莫不是遇上了一個電視里極其罕見的不講廢話的反派。
正琢磨著,廳外腳步紛雜,陸陸續(xù)續(xù)走進幾個人。
蘭瓔瞳孔微縮。
是熟悉的面孔。
蘇折霜和蘇景逸走在前頭,但與昨日不同的是,他倆此時病懨懨的,腳步虛浮,面色發(fā)白,連落座都要被仆從扶著。
蘇問柳走在其后,她倒是一貫的神采奕奕,見著蘭瓔,眼里冒出亮光。
按照以往,她定是要過來纏住蘭瓔的,但不知出于什么較量,這回她控制住了手腳,只坐在對面,直勾勾地盯著她。
蘭瓔:“……”
她就說這一家子都不大正常!
“那個……能不能告訴我,你們?yōu)槭裁匆盐易磉@里?”
老婦人依舊置若罔聞,蘇折霜和蘇景逸病怏怏的好像沒力氣說話,而蘇問柳倒是蠢蠢欲動想說,卻又只能閉緊嘴,一副苦惱的模樣。
太怪了,真的太怪了。
蘭瓔努力抬起酸軟的四肢,既然沒人理她,她干脆自己溜走算了。
然而藥效不是她能克服的,她再次跌坐了回去。
……這群人到底是想怎樣。
把她抓走,但又不說話不談判,要不是還給她下了迷藥,她都要以為是請她來喝茶的。
這般想著,門外又走進一個男子,身形高大挺拔,面若刀削,眸若點漆,堪稱英俊不凡。
就是氣質(zhì)比較冷酷,行走間自有一番威儀氣度,讓人不敢輕舉妄動。
“大哥�!碧K問柳率先喚道。
男子身后還跟著一個美貌婦人,那婦人也是弱柳扶風(fēng)之態(tài),被男子扶著坐下后,睜著一雙翦水秋瞳望向蘭瓔。
蘭瓔如坐針氈。
你們一家子倒是人齊了,能不能和我說說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那男子安置好妻子,轉(zhuǎn)過身來,大步走向蘭瓔,目光如炬。
蘭瓔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往圈椅里縮了下,警惕地攥緊拳頭。
他著一身武官玄袍,踏著黑靴步來,行至蘭瓔跟前時,忽地傾身,壓下大片陰影。
蘭瓔心口一跳。
卻是見他端起一旁的茶杯,恭恭敬敬地朝她遞上茶水,說話時擲地有聲:“姑娘,在下乃汾和侯,用此種手段請姑娘入府,實屬不得已而為之,還望姑娘見諒。”
……?
蘭瓔喉頭一噎,不懂這是什么詭異的走向。
還真是來請她喝茶的啊……
“哪有這樣請人的?”蘭瓔哪里敢接,依舊防備地盯著他。
汾和侯蘇稷舟默了一瞬,才道:“我請人算過卦象,道尋常手段不能請姑娘入府,唯有出此下策,實在抱歉。”
蘭瓔:“……”
真迷信啊,這也要算卦?
不過倒是算對了,她只是路過汾和鎮(zhèn),是完全不想惹上麻煩的。
“那你們是為何抓……請我?”
見蘭瓔不接茶水,蘇稷舟也不勉強,擱置一旁,沉聲解釋:“是為寧府的事,內(nèi)子因此事夜夜難眠,可寧家又避之不談,于是在下唯有……”
話沒說完,驀地,紅霞蔓延的天邊傳來串串鈴音。
前所未有的清脆,悠遠,密密匝匝地澆落而下。
晚風(fēng)輕柔,府中庭院樹踏著鈴音漾起葉浪,帶來微涼的風(fēng),驚起撲哧的鳥。
“叮鈴——”
眾人齊齊愣住,同時扭頭往外看去。
下一瞬,見墻頭青瓦上,那是一位容貌昳麗的少年。
春鳴輕巧立在檐角,綢緞般的烏濃青絲披散在身后,足尖輕點,寬大輕柔的靛紫色衣衫灌風(fēng)鼓動。
晚霞在他身上流光溢彩,從檐角飛落院中時,整個人宛若一只蹁躚翻飛的、波光粼粼的蝶。
“叮鈴——”
蘭瓔聽見蝶翼翕動的聲音。
少年背著霞光,眉眼淡然,聲音遠比這晚風(fēng)還要和煦輕柔。
“是誰,搶走了我的東西?”
背她
少年一身靛紫色衣衫,寬大的袖口和褲腳柔順垂落,花瓣似的綻放在這黃昏。
額前、手腕、腰際……周身掛著細碎的銀飾,都是這些天蘭瓔給他買的,走起路來叮鈴鈴清脆敲擊,像小雨淅淅瀝瀝珠落玉盤般敲打在屋檐,煞是好聽。
及腰青絲披落在肩,被晚風(fēng)吹起拂過五官時,襯得容貌更加昳麗惑人。
他肩上有條銀蛇蜿蜒爬出,繞過脖頸,攀上耳朵,最后聳立在他烏濃發(fā)頂。
“嘶嘶——”
銀白蛇頭從他腦后伸出額前,兩顆黑紫色的眼珠子緊鎖住蘭瓔,嗅著她的氣味,興奮地朝她吐信。
“沒人應(yīng)話么?”
蘇家眾人愣怔地望著這不速之客,一時間都沒反應(yīng)過來。春鳴輕嘆一聲,神色添了幾分無奈。
他柔聲再問了一遍:“是你們之中的誰,抑或是你們所有人,搶走了我的東西?”
邊說著,邊邁步入廳,從容得如入無人之境。腳踝邊銀鈴有節(jié)奏地晃,奏出輕快的樂曲。
耳下那只紅瑪瑙銀蝶耳墜亦隨著步子蕩漾,在這漫天的斑斕晚霞里,泛出瑰麗奪目的血色。
畢竟是以軍功覓得封侯,蘇稷舟率先回過神來,闊步上前。
冷聲道:“何人擅闖侯府?”
聞言,春鳴在霞色里歪了歪頭,眉眼彎彎,像是聽得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我只是來取回我的東西罷了,如何能叫‘擅闖’呢�!�
他背對晚霞里在門口,晚風(fēng)卷起他的衣袂,如旗幟般翻飛攪動。
寬大的衣袖下,掩藏著他蠱蟲涌動的指尖,它們察覺到今夜將會是個飽餐之夜,紛紛在肌膚下鼓動游走。
蠱蟲嗜血,迫不及待,躍躍欲試。
蘇稷舟身為將軍,對危機有著本能的警惕,他繃緊身軀,緊盯著眼前的少年。
偏生少年脊骨筆挺,眼眸澄澈,氣度如雨后含露的青竹,純凈又清冽。
瞧著沒有半點攻擊性。
眼見少年越走越近,蘇稷舟下意識摸向腰側(cè),然如今在自家府中,他并未佩刀。
“擋路了,勞煩借過�!�
春鳴嗓音柔和,語氣禮貌。
可袖中卻是指尖輕抬,貪食的蠱蟲即將從里涌出,急切想要啖食眼前這份血肉。
“侯爺……”
就在蠱蟲鉆出的前一瞬,那邊的蘭瓔出聲了:“他是我的朋友,我不見了,他自然是要來尋我的�!�
雖然春鳴手無寸鐵,即便來了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但起碼遇事了他是真現(xiàn)身啊!
看到春鳴出現(xiàn)的那一刻,蘭瓔心里劃過一絲感動。
他那么不愛動彈的一個人,居然跟過來找到她了,這讓沒有系統(tǒng)、看不到好感度的蘭瓔很是欣慰。
看來這些日子不是白白關(guān)照他的。
“原是姑娘的朋友�!�
不知怎的,蘇稷舟對蘭瓔很是客氣,聞言放松了戒備,給春鳴讓出道來。
春鳴卻眼簾低垂,摩挲著指尖,并未抬步,立在門邊不知想著什么。
夕陽落得很快,轉(zhuǎn)眼之間,晚霞淡去,最后一絲余暉也將要隱沒。
廳中漸暗,因這詭異膠著的氣氛,無人敢動身去點燈。
春鳴靜立在昏暗中,看不見神情,
“春鳴。”
蘭瓔坐直身軀,努力抬臂朝他招手,“門口風(fēng)大,容易著涼,別杵在那兒了�!�
“我在這,過來坐吧,”她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也還在,沒被別人搶走�!�
也不知是哪句話起了作用。
門邊的少年終于動了身形。
烏發(fā)在他身后飛揚,他朝她直直走了過來。
蘭瓔抓住他微涼的腕骨,讓他坐在身旁,兩人之間隔著案幾,上面擺著一只盒子,裝著她剛買的那一斤。
蘇家人抓她的時候,也沒忘了把這盒完好無損地一起帶過來,在這一點上,他們倒是挺講禮貌。
“你看,整整一斤,一個都沒碰壞。”
“就是還沒洗,所以現(xiàn)在還不能吃。”
氣氛松動,終于有婢女大著膽子點亮燈臺,昏黃的燭火燃起,照亮了整個廳堂。
蘭瓔看見春鳴顫著低垂的眼睫,淡然又乖巧地應(yīng)了聲:“嗯。”
也不知為何,她莫名地松了口氣。
“侯爺,繼續(xù)說方才的事吧�!碧m瓔將視線轉(zhuǎn)向蘇稷舟,以及他身邊的那美貌婦人。
雖然寧家人竭力壓下鬧鬼的事,但到底是死了幾個人,惹得不少人議論紛紛。
這事在鎮(zhèn)中流傳甚廣,即便是蘭瓔剛來不久,也偶爾聽人說了幾嘴。
可這和她有什么關(guān)系。
如果真是鬧鬼,那還能請道士高僧來作法收伏,可這世上并沒有鬼。
人心比鬼更要可怕,她不會武功,又無權(quán)無勢,若遇見歹徒了,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比如今天就無聲無息地被這些人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