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我在,我在,我在……”
溫柔呢喃的細(xì)語聲中,幽回交錯著脈脈的情愫,楚玉垂目看著他赤裸上身傷痕,幾乎又禁不住有落淚的沖動。
綠影疊嶂下,料峭春風(fēng)里,楚玉心里一半火熱一半冰涼,又是羞怯得想后退,卻又禁不住想上前親吻擁抱。
“容……容止……”
“我在�!�
容止……
我在。
惶恐,不安,焦躁,煙消云散。
心口仿佛有什么跟著被填滿。
楚玉把整個人埋進被子里,也顧不上整個人燒成了一只紅色的蝦子,只駝鳥地叫嚷:“你不要過來,出去,出去!”
她真是寧愿自己方才是真昏死過去,也不必似眼下這般尷尬。
從混亂中清醒過來,她才發(fā)覺自己竟然身處在竹林之中。換而言之,是在戶外,以一種強迫壓制的姿態(tài),坐在容止身上,那什么那什么。
那時候,楚玉地神智還有些不大清楚,思路遲鈍地沒緩過來。
接著。容止坐起來,把她抱回屋內(nèi)�?吹脚P室里的床榻,楚玉這才一下子撲過去,二話不說掀起被子蓋自己身上,羞慚不已地叫容止快出去。
好丟臉,她不要見人了。
她剛才一定是被魔鬼給附身了,否則怎么會那么沖動,完全不顧自己身處什么地方。還主動把容止給啃了個精光,居然就那么在光天化日之下,把生米煮成熟飯。
幸好沒有人路過,否則她可以直接羞愧自盡了,可是現(xiàn)在也好不到哪里去。
好……好想死啊。
容止并不上前勸她,只瞥了一眼她露在被外地半截玉白小腿,輕聲道:“你好生休息�!北愫蠑n衣衫往門外走去,行至門口。又復(fù)聽見楚玉一聲悶悶低喚:“容止……”
“我在�!彼⑽⒁恍�,返身關(guān)上房門。
他神情從容悠然,烏發(fā)披散,衣冠不整,緩步走在過去地公主府內(nèi),卻不曾遭到阻攔。也沒有任何人打擾。
一直走到東西上閣交界處,他瞧見前方站著的人影,才豁然露出笑容:“你一直在這兒等著我?”
觀滄海不自在地抱怨道:“你們真是不知節(jié)制,光天化日……”從楚玉和容止一開始,他就聽著了,偏偏他耳力奇佳,為了不聽到什么不該聽地,不得不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避開那些響動。
頓了頓,他眉頭一皺。道:“我如今卻是有些后悔幫你騙她。你連我一道給騙了�!彼牫裾f過,當(dāng)初容止追去洛陽救護地情形。當(dāng)時便覺著有些不對勁,如今串聯(lián)前后,終于猛然明白過來。
其實容止一直在設(shè)局。
他在洛陽那時,便故意假裝讓楚玉離去,卻又流露出異樣,讓楚玉覺察出來,返回瞧見他的慘狀。
倘若他有心,完全可以不流露出半點而異常,但是他沒有。
——他是故意地。
身體的崩毀固然是不能逆轉(zhuǎn),但是他偏偏反而利用了這一點。
楚玉心中一直存在著心結(jié),認(rèn)為縱然與容止在一起,也不能相安相守,于是他便下了一劑猛藥,故意讓她發(fā)覺,故意讓她愧疚,故意讓她目睹那最慘烈的一幕。
容止想要什么,便會想方設(shè)法拿到手,縱然楚玉身體暫時離開,他也要牽著她的心魂。他并不后悔為了楚玉放棄所擁有的東西,也不后悔身遭萬剮之痛,可是他一定要得到。
他付出了這么多,怎么可能不索回?
他不是楚玉,絕無可能無私。
江山與楚玉不可兼得的話,他選擇對自己更為重要的東西,但是,一定要得到才行。他不介意付出生命,但是楚玉想要離開,卻是萬萬不能。
放手……怎么可能?
容止嘴角泛起淺淺地笑容,黑眸之中,卻是無比的冷靜沉穩(wěn):“你在怨我?”
觀滄海嘆息道:“我自是不會怨你,被你折騰的人又不是我,真要說上怨,楚玉才有資格。我如今依舊不明白,既然你不肯放手,為什么卻又故意詐死,平白讓她那般傷心?”
容止微笑道:“自然也是為了讓她永遠(yuǎn)記著我。我生,要她記著我,我死,也要她記著我�!蹦菚r他是當(dāng)真無把握活下來,所以故意一番布置,先是黯然分離,再讓她發(fā)覺異樣返回,接著教她瞧見他因她周身浴血,最后含笑永訣。
縱然是離別的最后一刻,他也是絕好風(fēng)度姿態(tài)。
于是,他留給楚玉的最后印象,依舊是那從容的笑眼,以及為了她而身死這樁事實。
容止是玩弄棋局與人心的高手,他知道楚玉是怎么樣的人,這一番刻意設(shè)計,足以讓她心神接近崩潰,至死也忘不了他。
整了整散亂地衣襟,仿佛還能感覺到纏繞在指尖地溫潤滑膩。容止微微一笑,道:“有一句話,叫做久病床前無孝子�!睋Q在任何地方都是一樣的,他自然不會以為,倘若是他一直半死半生地活著,讓楚玉照料看顧,楚玉會因此不愛他�?墒悄菢幼�,無疑會沖散削弱他刻意營造出來的。一剎那凝固到永恒的凄厲慘烈。
倘若那樣,他最后死了,楚玉或許會黯然傷心,但絕不會那般刻骨銘心,而倘若他最后活下來,楚玉也不會有今日這般狂喜失態(tài)。
他在最慘烈的那一刻果斷下刀,給她地靈魂留下最深的傷口。
他是狠心腸地人。為了達(dá)到目的,連自己心上地人也舍得傷害,縱然聽著觀滄海跟他每日匯報楚玉如何傷心,縱然有些難過,但他也沒有絲毫心軟動搖,甚至還按照原定計劃布置了河邊骨讓她瞧見。
他用死亡這柄利器讓她痛不欲生,再用時間慢慢地煎熬,過了一段時日。確定她已經(jīng)感受得足夠深刻,才放流桑來打開她的心扉。
那個時候,楚玉便已經(jīng)在他掌握之中。
后來出了一點意外,他也沒料到,天如鏡竟然會將手環(huán)交托給楚玉,而在聽說楚玉要走的那一刻。他就明白,楚玉并不是要去什么地方,而是要離開這個時代,到達(dá)他永遠(yuǎn)觸摸不到的未來。
別人不知道,可是無比了解楚玉來歷的他卻是曉得的。
幸好楚玉沒有打算立即走,給了他一段時間地緩沖,于是他派人一路跟隨,自己傷勢初步好轉(zhuǎn)愈合后,跟著趕來。
公主府是他早就安排好的地方,楚玉縱然要走。也定然會回來此地緬懷一番。他很早便派墨香回來打點,這地方表面上是南朝官員的住宅。實際上還是屬于他地。
竹林中相聚后所發(fā)生的一切,表面上看去,只不過是楚玉失措激動,可是實際上,卻是他精心安排,一步步引君入甕。
他不著痕跡地引誘,讓楚玉錯以為是她主動,兩人的關(guān)系更進一層。他并非重欲之人,但是楚玉性情害羞,倘若引她踏出這一步,便代表著她的牽絆更多一分,他也多了一分阻止她離開的籌碼和把握,而事后,也怪不到他身上。
從頭到尾,都在他掌中,偶爾有些脫離,也連著不斷的繩線。
容止靜靜地道:“滄海師兄,你可知曉,那些日子,我躺在石棺之中對你說,倘若我死了,合上蓋子燒了我,但我心里卻不甘心地,我來到這世上一遭,卻什么都不曾得到,但至少我要留住她,不管用何等手段,也不管她是否會傷心難過。”因為心中尚有執(zhí)念,有想要得到的東西,他才強硬留著一口氣,在生生死死之間徘徊,在那樣可怕的地獄邊緣,最終掙扎地活了回來。
誰也不能阻攔他。
聽他說起那段日子,觀滄海不由惻然,他低低一嘆,道:“被你這樣的人喜歡上,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容止微微一笑,道:“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師兄你也不必過分擔(dān)憂�!�
尾聲之一
楚玉與容止又在原來公主府中住了數(shù)日,這里表面上雖說是南朝官員的住所,內(nèi)里,尤其是內(nèi)苑部分,卻依舊在容止手上。
楚玉也懶得問他又收買了誰勾結(jié)了誰,反正他有的是手段,別說是公主府,只要他有心,就算想在皇宮里開辟一間別苑,想必也不是太困難地事。
更何況,她尚有更重要的事,正苦費思量。
她一直是想回家去的,活下去,回去,自從知曉有回去的可能后,這個念頭在她心中始終徘徊不滅,曾有幾度,她也做出嘗試,甚至這一回是真的打算這么做了。
可是啊,容止……
經(jīng)過這些年來聚散分依,生離死別,想要再如當(dāng)初那般決然放棄,已經(jīng)是萬萬不能。這已經(jīng)不再是她單方面的問題。
容止為她舍棄多少,她已經(jīng)間接從觀滄海口中得知,倘若她一走了之,是否會太對他不住?她幾乎很難想象,容止那么驕傲孤絕一個人,那么冷酷無情的一個人……她怎么走得了?
相較于容止的從容安然,楚玉自己卻是輾轉(zhuǎn)反側(cè)幾乎夜不能寐。
又過數(shù)日,兩人在街道上行走,卻見一面帶戾色的少年在街市內(nèi)縱馬疾行,驚翻行人無數(shù),那少年便哈哈大笑。
楚玉看去,卻見那少年雖然才十二三歲,眉目之間神情狠戾,甚至猶勝昔年的劉家子業(yè)。
容止嘴唇附在她耳邊輕聲道:“這人乃是劉昱,便是南朝現(xiàn)在地皇帝�!蓖瑫r也是劉彧地兒子。
父親還沒死多久,繼承了皇位,卻連做樣子都不做,在市集之中縱馬飛奔。南朝的幾代皇帝真是一代比一代更不成器。
楚玉瞥他一眼,道:“你可是后悔了?”大好河山啊,倘若他沒有放下一切來就她,現(xiàn)在只怕已經(jīng)揮軍打進來南朝了吧。
容止不語,卻只是笑。
楚玉只見他目中情意真切,終于禁不住心中一軟,主動拉住他地手,臉上微熱道:“走吧。很多人看著呢�!�
“去哪?”
“天涯海角�!�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這句話古往今來不知被用過多少次,可是卻是最真的承諾,在這片遼闊的天空下,她不過只是塵埃螻蟻,任由無形之手恣意翻覆,生死顛沛,她也許什么都掌握不了,可是至少讓她握住掌中的這一抹溫暖。
不相離,不相棄。
(全文完)
天如鏡番外——喜歡上一個人,那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假如沒有遇到她,就好了。
天如鏡曾經(jīng)不止一次這樣想。
假如不曾對她說話,假如不曾聽過她的聲音,甚至從來未曾見過彼此的臉容,那就太好了。
可是假如那樣,他也許會有另外一種后悔和遺憾吧,又或者,連后悔和遺憾都不知道,就那樣單調(diào)空洞地活著。
那樣的話,是不是便不能感受到生命的豐沛和華彩?
天如鏡看過很多,知道很多,手環(huán)中蘊藏的東西使他比尋常人眼界更遼闊,他知道上下五千年的歷史,知道后世會產(chǎn)生什么東西,也曾經(jīng)觀摩過那些會動會發(fā)聲的影像(電視劇電影視頻),看過許多種人生。
可是那是別人的,他只是在一旁默默地看著,沒有絲毫感觸。
就如同時常在身體周圍保護著他的藍(lán)光罩子一般,渾圓完美的空間沒有半點兒縫隙,那個與旁人隔絕的距離,便是他的世界了。
但是,她侵入了他的世界。
在一個不恰當(dāng)?shù)臅r候,從一個沒有料想的角度,闖入了一個不該闖入的人。
因為她,呼吸里沁入了綿軟的芬芳,眼睛里看到錦繡的華光。
從前仿佛虛幻的心跳,頭一次真切起來。
但是這是不對的。
她是一定要消亡的人。
而寄托在一個注定消亡之人身上的思慕,也如鏡花水月一般。終有破碎地那一天。
可是已經(jīng)投注出去的心思,收不回來,他只能克制,面上依舊沒什么異樣,心中卻因為能見到她一次次地歡喜。
可是這真的是不對的。
假如有一個人,從剛懂事有記憶起,便不斷地被告知他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使命。反反覆覆地,一遍又一遍在他的腦海中刻印。如同無形的魔咒,主宰他地意志和靈魂。
頭一次出手干涉政事,設(shè)計在皇帝和她之間設(shè)置出隔閡,是為了自己的職責(zé),也許源于他心中對于未來地不安定的恐懼。
他知道她會死的,并且那一天很快會到來,可是他卻不知道。應(yīng)該如何去面對那一日,只要稍微想象一下,便會難過得忘記呼吸,深切地憎恨著自己,可是卻又不得不這么做。
那之后每次接到她的邀約,他都又歡喜又害怕,歡喜是因為能再見到她,害怕卻也是因為要再見到她。他想多看看她,可是他又害怕看到她傷心或者指責(zé)的目光。
理智與情感將他割裂成兩半,一半掙扎著思慕和痛苦,一般冷酷地堅守著職責(zé)。
越是想要抽身而出,反而越來越泥足深陷。
可是,越來越喘不過氣來了。現(xiàn)在便已經(jīng)是這樣,他真的不知道,假如她死了之后,他應(yīng)該如何度過漫長的歲月。
直到他與師兄越捷飛同時赴約。
去到公主府之前,他便覺察到有些不對勁,一直到對上她地視線,那是執(zhí)拗的,不甘心的,甚至有那么一絲凌厲果敢的眼神……他之前怎么會以為,她完全放棄了抗?fàn)幠兀?br />
她并不是那么容易便灰心的人啊!
盡管她極力掩藏�?墒怯秩绾文芴舆^用心之人的目光?
但是她要做什么呢?
當(dāng)她給他斟滿了酒。心中也終于有了一絲了悟和恍然——原來如此。
眼前的是美酒佳人,還是穿腸毒藥。
原來她那么痛恨他么?
渾身的血液冰冷。好似被嚴(yán)酷地冬天完全封凍,一直過了許久,他才回過神來。
假如他如她所愿,她會不會有一點點的懷念和難過?
假如這是她所希望的,那么……
好。
一剎那間,澎湃的情感傾覆了一切,他忘卻了一切,看到她緊張的神情,心中一酸,舉杯仰頭。
明知道是苦澀的毒酒,也要平靜地飲下。
那么冰冷,卻又好像烈火灼燒,入喉地那一剎那,苦澀得他幾乎快要哭出來。
這是她給他的毒酒。
他愿意喝下。
不說話,也不后悔。
接下來的第二杯第三杯,他干得毫不猶豫,手指和手臂的動作穩(wěn)定,好像這便是他應(yīng)有的歸宿。
意料之中的暈眩來臨時,他也絲毫沒有恐懼和憤怒,只如她所希望的,在暖意融融的芬芳之中,倒向柔軟的地毯。
就這樣吧,在她之前死去,也許會平靜和安樂許多,今后再也不必難過,再也不會悶悶地?zé)o法呼吸。
喜歡上一個人,那真是,完全,完全沒有辦法的事情。
無法以理智來主宰,不能用力量去摒除。
但是他會一直沉默,直到將這個秘密帶到塵埃之中。多少歡喜和哀愁,多少思慕和心酸,多少冰冷地絕望,都湮沒在合上地眼簾之中。
她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
天如鏡的番外,算是對正文地一點補充解釋,這個是隱藏的情節(jié),確定不會在正文中寫出來了的,而且也確定不會劇透,就在此放出啦。
天如鏡是自愿喝下那三杯酒的,他其實是個很聰明的人,一些事情看得很明白,所以楚玉的那點小動作,瞞不過他,但是因為心里面太難過,他還是自愿喝下了。
雖然表面上極力維持著冷漠,可是實際上他心里面已經(jīng)十分難過,可是他又完全不能違背自己從小受到的教導(dǎo),他的生命和靈魂都囚禁在了這里面,掙脫不出來。
喜歡的人親自給他倒毒酒(他以為的),那是什么心情呢?
是為了滿足她的愿望,再加上以為那是毒酒,干脆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
不過呢,那一刻,他是完全忘記了越捷飛的存在了(囧),假如那是毒酒的話,小越同學(xué)就要一起被毒死了……可憐的小越……乃被師弟54了哦……
從前的事與將來的事
尾聲之二
誰在誰的羅網(wǎng)
那是兩年后的一日。
容止帶著楚玉回江陵探親。
解決了麻煩師弟的私事,觀滄海又回到了昔日的江陵城郊居住,此時河冰乍化,春意猶寒。
觀滄海依舊是在溪水邊垂釣,正如楚玉初見他的那時候,兩年下來,他似乎也不怎么見老,還是那般散漫平易的模樣,只是在聽見容止來時,他面上露出了一絲顯而易見的不悅。
隨即兩師兄弟彼此假惺惺地客套:
“容止師弟�!�
“滄海師兄�!�
楚玉這邊看看觀滄海微微冷笑,那邊看看容止笑意宛然,心中很是莫名,不知道他們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但按照慣例來說,多半是容止的過錯。
知道楚玉在場,觀滄海緩和下神情,道:“家中已無米糧,你若是要在此留宿,那便自個兒去城中采買。”
容止一笑,也不辯駁,只轉(zhuǎn)身走開來,將楚玉留下。
楚玉身上披著厚厚的白裘披風(fēng),天氣并不算暖和,微風(fēng)吹在臉上,還帶著微微的蕭瑟之意,空氣里似乎還殘留著些許冬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