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進屋之后,何戢的目光掃了一下,便將屋內(nèi)情形盡收眼底,屋子雖然不大,但因為家具甚少,也不算擁擠,只有幾只箱籠放在墻角,正對門的一張竹制矮榻旁,置著紅泥小火爐,爐上溫著一壺酒,而爐子邊的地面上,放置著幾碟爽口小菜。
屋子的主人正橫臥在矮榻上,一只手拿著酒杯,另一只手執(zhí)筷夾菜,樣子極為悠閑,聽見何戢進來的聲音,他也沒有起來相迎,只自顧自地喝酒吃菜。
何戢見到那人,有些吃驚于對方的年輕,但很快便被另一件事給吸引去注意力:“你看不見?”那人的雙眼一直閉著沒有睜開,但是他的動作卻有條不紊,單看動作完全看不出他是個盲人。
那人笑了笑,道:“我確實看不見,怎么,這位何家公子,你來此之前,竟沒打聽我是怎么樣一個人么?”
何戢想了想,從懷中取出半塊玉佩,玉佩好像是被人掰斷的,斷口并不是十分平整,他食指與拇指捏著玉佩,道:“我家中長輩曾對我言,昔年他曾經(jīng)施惠于人,倘若他日我有事相求,可以拿這半塊玉佩,來江陵城找一個姓觀的人�!�
那人扯了扯嘴角,面上浮現(xiàn)怪異的神情,隨手將杯筷放下,這才肯走下床來,他腳上沒穿鞋,就這么在走在屋內(nèi)的竹板地面上,縱然屋子里燃著火爐,但這點微弱的熱力,根本抵不住侵入屋內(nèi)嚴冬的寒意,他一邊慢慢地走,一邊慢慢地道:“我是姓觀沒錯,我叫觀滄海�!�
這時候何戢才發(fā)覺,那觀滄海身上僅僅穿著一重單衣,卻似乎絲毫感覺不到寒冷。
觀滄海走到箱籠旁,打開來一通亂翻,嘴里還在嘀咕著什么,何戢隱約聽到諸如“麻煩”,“死老頭子”,“沒得安樂”此類的詞句,卻聽得不甚分明。
他翻找了一會,好容易才拿著半塊玉佩站起身來,走回來隨手與何戢手上的那塊一對,兩半玉佩正好吻合在一起。
何戢有些發(fā)呆,觀滄海分明是一直閉著眼的,可是拿著兩半玉佩對齊的時候,動作卻分毫不差……他真的看不見么?
“是你沒錯了。”觀滄�?跉獾氐溃S手拿過何戢手上的半塊,道:“你說的受惠之人,應該是我的父親,如今他已過世,我身為他的兒子,自然會繼承他的承諾�!彼稚夏弥衽�,雙掌用力一合,在何戢驚駭?shù)哪抗庵�,堅硬的玉石化作細碎的顆粒,落在地面的竹板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何戢方才還在想觀滄海究竟是否真的瞎了,亦有些擔憂此人是否能完成交托的請求,這一刻卻被他狀似隨意的動作鎮(zhèn)住,觀滄海的雙手看起來也不如何強健,只是外表很普通的一雙手,方才竟然生生壓碎了玉石!
趁著何戢還在驚駭?shù)漠斂�,觀滄海重新坐回竹榻上,那只足以碎裂鐵石的手輕輕拿起尚且微溫的酒杯,不疾不徐地問道:“說罷,你所求何事?既然是我父欠下的人情,只要我能力所及,便會為你辦到�!�
何戢回過神來,咬牙道:“我要你替我殺一個人。”雖然明面上的記載里,那人已經(jīng)死去,可是知道內(nèi)情的人都曉得,那人現(xiàn)在不知在何處還逍遙地活著。
只要那人活著一日,他心中的芒刺便橫亙不去。
“什么人?”
“劉楚玉�!彼钠拮�,他最恨的人。
第221章
誰操黑白子
觀滄海獨自一人走著,南北相通的官道上。
由南向北。
無月無星的夜空下,白色的雪地也籠罩上一層幽暗的藍色,道旁錯落立著樹木,光禿禿的枝椏交錯重疊,行成大片的黑影,遠方則是起伏不平的地面。
觀滄海一步步慢慢走著,每一步都深深踏入雪地里,在他身后,留下來一串半尺深的腳印,又漸漸被風吹過帶起的積雪所填滿。
北風凜冽地吹著,吹在人的肌膚上,好似冰刀刻骨切割,但是觀滄海神情從容怡然,他閉著雙目,嘴角含著絲淺淡輕松的笑意,仿佛走在明媚的春日里,仿佛踏在青蔥的草地上。
他已經(jīng)走了一日一夜,卻并不覺得疲憊。他身上穿著單薄的衣衫,背上背著一根釣竿,衣衫是細麻布,釣竿材質(zhì)也是隨處可見的竹子。
他的雙眼看不到隆冬與黑夜,心中也沒有隆冬與黑夜。
在地平線的盡頭,天空與地面的分野是那么的不明顯,夜色與雪光仿佛揉碎了混在一起,當晨曦的第一縷光輝綻開的時候,雪地也泛起了一層晶瑩的輝芒。
觀滄海并沒有能看到這一切,但是他還是停下了腳步,靜靜地對著前方。
因為在他正前方十多丈外的道路正中,坐著一個人,倘若他想要走過去,便必須繞開那人。
那是個看起來只有十八九歲的少年,烏發(fā)如墨,眉目秀麗神情高雅,他身上攏著厚實的雪白狐裘,臉容嘴唇皆失去了血色。
少年見觀滄海停下腳步,微微一笑道:“聽聞你重出江湖,我特地在此等你�!�
觀滄海面上浮現(xiàn)冷淡的笑意,道:“原來是你,雖然感覺與從前不大相同,但是除了你外,也不會有人在此時擋在道上了�!�
“容止師弟�!�
“滄海師兄�!�
兩人互相稱呼對方,但語氣卻未見得多么親切友好,平和之中隱藏著微微的冷峭。
容止雖然一直掛著微笑,但望著觀滄海的目光卻深沉幽遠,片刻不曾偏移;觀滄海也是笑著,卻微微偏過了頭,用耳側(cè)對著容止——他的感覺極是敏銳,平素甚至不需要如何刻意,便可從氣流的變動判斷周圍的環(huán)境,但此時他卻特意地來“聽”容止。
他們師出同門,各自知曉對方本事驚人,又因曾有過節(jié),四年不見,分辨彼此是否有敵意之前,先拿起十二分的戒備。
容止最先釋去防備,伸手輕輕在身前掃過,掃去一層薄薄的雪,卻露出來下方的木質(zhì)棋盤:“我在此等了一個時辰,便是等與師兄你手談一局,不知四年不見,師兄棋力可有長進?”
觀滄海微笑接口道:“容止師弟有心了�!闭f著他解下背上魚竿,便在棋盤另一邊坐下。
容止從身后取出黑白兩罐棋子,放置于棋盤邊,觀滄海執(zhí)白,容止執(zhí)黑,現(xiàn)在四個星位上分別放置黑白各兩粒棋子后,觀滄海執(zhí)白棋,輕巧地將云子按在棋盤上。
兩人對面而坐,在小小一塊四方棋盤上,黑白二色棋子錯落絞纏在一起,每一處皆伏著凌厲的殺機,明的,暗的,那黑白之間無聲無息的生死殺伐之意,仿佛要朝四面八方漫溢開。
晨光逐漸亮起,在寒天中不怎么顯得溫暖的太陽慢慢升空,一直升到兩人頭頂上時,觀滄海拈起一粒白子,看了棋盤片刻后,嘆息一聲棄子認負:“師弟棋力比之從前進展不少,這四年想必沒少陰謀算計人�!�
棋盤尚未到達終局,雖然他已居于劣勢,但是倘若著意拖延,也未嘗沒有翻盤的微弱機會,但是觀滄海性素憊懶驕傲,不屑為之。
容止笑瞇瞇地道:“是師兄讓著我。”贏了一局,他的神情一下子輕松不少。
棋局終了,兩人開始收拾棋子,都是只揀自己那一色的棋,互相不管對方的那塊。
觀滄海拈起白子隨手丟進期罐里,冷笑一聲道:“我沒有讓你,是你自己贏回去的,說罷,只要是我能辦到的,我便應承你�!�
這是他們師兄弟之間的默契,倘若一方想要求另一方做一件事,便會在他們共同都會的才能中挑一項進行比試,贏的那方可以提出要求,但不能超出對方的能力所及范圍。
容止微微一笑,也沒繼續(xù)客套,開門見山道:“我要你放棄此行目的�!�
不意容止竟然這么說,觀滄海眉頭微簇道:“你知道我此行要做什么?”
容止低頭微笑道:“我得人傳訊,知何戢去了江陵,找到你,他想要做什么我再清楚不過,無非便是要你殺死公主,但是我的請求也正在于此,希望師兄你就此罷手,不要與她為難。”
觀滄海閉目笑道:“你要我罷手倒也容易,告訴我緣由便好�!�
他與容止分開四年有余,也在江陵居住了四年多,這四年來他居于郊外荒野,對世事不聞不問,于文,也便是宇文雄雖然偶爾前去拜訪,但也僅僅是把他當作貴客看待,并無提出任何要求,也不曾對他說過容止的情形。
因此,直到何戢來訪,觀滄海才大致知道這些年來容止身在何處。
但是就算聽何戢說了不少,觀滄海也不認為容止與山陰公主有什么太大牽扯干系,在他的記憶里,容止心腸如鐵石,會留在公主府,想必也是有所圖謀。
他萬萬沒有料到,容止竟然會專程擺下這一局棋,提出讓他放過楚玉,驚訝之余,也終于禁不住對楚玉產(chǎn)生了些許好奇。
照理說那女子失去了公主身份,應該已經(jīng)沒有了利用價值,難道還有什么可用之處不成?
容止不動聲色,淡淡道:“我欠她一份天大人情。”他知道自己這位師兄的性子,觀滄海雖然平素萬事不管,可是倘若是對什么產(chǎn)生了興致,便會追根究底。
觀滄海聽聞此言,立即嗤笑出聲:“你素來無血無淚,什么時候竟成了會顧忌欠下人情的人?”容止說的話,他半個字都不相信。
容止揚起的嘴角泛起了淺淺的無奈:他要怎么才能對觀滄海說,這其間緣由,連他自己都道不明白?
他只知道,在得知觀滄海要出手殺楚玉時,他的第一個念頭,便是不能讓死去,直至現(xiàn)在也無法抹除。
難道是四年來保護已成習慣,如今竟然戒不掉了?
第222章
冬去春又來
容止本來是想要先想明白這個問題再做決定的,他素來謀定而后斷,極少有這樣沒想清楚便行動的時候,可是他也知道觀滄海的實力,想殺個楚玉是很輕易的事,等他釋除疑惑,楚玉只怕早就變成了尸首。
他隱約有一種預感,倘若他今日不理會此事,任由楚玉被殺掉,今后也許會后悔。
容止也質(zhì)問過自己,是否對楚玉起了如天如鏡一般的心思——他多謀善斷,老練世故,不會像天如鏡那般直至心境被攪得一塌糊涂,喜歡到了極點還不明白;也不會如桓遠那般,分明已經(jīng)心存愛慕,卻依舊自欺欺人,連對自己承認都不敢——倘若他真的起了這般心思,應該極早想出應對之法,將這份情感控制住。
他是冷靜而冷酷的人,一旦發(fā)現(xiàn)有可能,便不畏懼直面自己的心。
但是結(jié)果卻讓他困惑:他能夠看懂天如鏡隱藏著的熱烈而纏綿的眼神,也能夠看懂桓遠強以理性壓抑的妒嫉,可是輪到他自己的時候,卻是幾乎有些看不分明。
什么是傾慕?
什么是相思?
他素來心如冰雪,那冰雪接觸到微微的暖意,有溶化的跡象時,竟然讓他有些不知所措,而越是深思,從前與楚玉相處的情形,便分外清楚地一幕幕在他腦海中浮現(xiàn)。
但是,這并不是情,他依舊冷靜理智,犀利強韌,不曾如癡如狂,不曾相思憂愁,動了情的人,該是似天如鏡那般,再不濟也該有桓遠那個程度,怎么也不該是他如今的模樣。
他還能有這么多閑情和余暇來思索是否動情,也許這本身便說明了他尚未動情。
……可是無可否認,他還是動搖了。
容止知道這是什么引起的,楚玉所做的令他太過震動,這撼動了他穩(wěn)固的內(nèi)心,因此想要恢復平靜,恐怕只有先償還這一份天大人情。
從這個角度上看,他方才對觀滄海所說,也不算是說謊,只不過省略了其間諸多細節(jié)罷了。
觀滄海聽著容止久久沉默不答,也不著急,只冷笑道:“你既然不肯說,也就罷了,別人不知道你,難道我卻還不知道么?你這人看似無欲無求,出塵高雅,實際上心思比誰都深,算計比誰都重,倘若不是有所圖謀,你又怎么會特意來與我說項?”
他冷冷笑著,雙目雖然不能視物,但是他的感覺極為靈敏,能感覺到容止就坐在他身前,甚至能感覺到他的視線和表情:“我說得是也不是?”那是一種極為奇妙的感覺,周圍的一草一木,任何物體的存在,都逃不脫他的感知。
他雖然失去了視覺,但其他幾種感覺卻運用充分到了極致。
容止也不反駁,只淡淡道:“你既然說是,那便是了,只是我的圖謀,不便告訴你。”
觀滄海按下這一節(jié),道:“也好,我們不問緣由,只問結(jié)果,只怕我不能應承你,我父,也便是你師父,曾經(jīng)受過何戢長輩的恩惠,如今對方執(zhí)信物所要承諾來了,我身為人子,自當代父行事。”
同樣是承諾,一邊是父親欠別人的,一邊是他方才輸給容止的,這卻要如何衡量?
容止靜靜等著觀滄海的后文。
觀滄海笑了笑,道:“所以,你我再比一場,倘若你贏了,便可提出讓我違背父親遺言,如此一來,我放棄此行目的也不算為難,倘若我僥幸勝過,那么方才你贏我的那一局便作廢�!�
容止心中權衡一二,知道這是觀滄海讓步的極限,用兩個承諾去打敗一個承諾,這對他而言已經(jīng)很寬松了,便點頭應承下,道:“如此甚好,師兄可是還要手談一局?”
他故意如此說,觀滄海也不動怒,只平穩(wěn)道:“你如今棋藝我已不能比,倘若再來一局,便是我存心讓你了�!彼焓謱⑵骞蕹葜鼓沁呁迫�,隨即拿起魚竿站立起來,“以我們的武藝決勝負吧,如此也算簡單明了。”
觀滄海單手握竿,魚竿梢端輕輕點在雪地上,縱然手執(zhí)的不過是普通竹子制作的魚竿,但容止知道,這魚竿在觀滄海手上,會化作可怕的利器。
數(shù)年前他們分別之時,他便不是觀滄海對手,如今數(shù)年過去,觀滄海潛心靜修,他卻身體遭創(chuàng)健康大損,差距更是加大。
但是容止什么都沒說,他只是掀開棋盤,棋盤下的雪地里埋著一柄通體漆黑的長劍,連劍柄到劍鞘,都是深沉得不帶一絲雜色的烏黑……拔出劍來,劍身也是漆黑如墨。
既然在此阻攔觀滄海,他便做好了這份準備。
這是師兄弟之間的默契,也是他們的交易法則。
“看”著容止慢慢地站起來,觀滄海凝聚心神,全身戒備,雖然幾年前他是比容止稍強,但是他父親曾說,容止的天分高于他,假以時日,必然有超越他的時候,也不知這個時候到了沒有。
容止站直,下一秒,他忽然整個人倒在地上。
……
冬去春來,一晃眼又是春日復返。
楚玉連同桓遠一行人逃出南宋,進入北魏,已經(jīng)在洛陽城中住了一段時日。
這一年的春天仿佛來得特別早,冬眠的酣睡尚未足夠,便迎來雪融冰消,從泥土中冒出來小小尖尖的可人新綠。
但是楚園之中,依舊殘留著冬日的繾綣慵懶,楚玉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艱難地從床上爬起來,足足花了一個時辰慢悠悠地洗漱吃飯,又在宅院里閑逛了一會兒,才找來幼藍問話:“你有沒有看到桓遠?”桓遠又不見人了,平日里最常待的書房也找不到他。
幼藍想了想,恭聲道:“桓公子今天一早便去了城南。”
“哦�!币宦犛姿{說城南,楚玉便知道了桓遠的去處,暗忖橫豎無事可做,便去找人好了,也順道逛一下街。
楚玉現(xiàn)在所居住的地方叫做景寧里,在洛陽城的青陽門外,“里”是古代一個系統(tǒng)的民居管理單位,就好像是現(xiàn)代的“XX小區(qū)”的意思,一般每里有五百到一千戶人家,而楚玉來到洛陽城以來,發(fā)覺這里的街道縱橫交錯,規(guī)劃得非常整齊恢宏,房屋街道都規(guī)規(guī)矩矩,看地圖都是一個個方塊。
而洛陽的街道也是極為筆直寬闊,走在街上,縱然是好幾輛馬車并行,也不會覺得擁擠。
楚玉慢悠悠地在街道邊走著,過青陽門,再穿過開陽門,便在開陽門外不遠處,看到了立在一片石碑之中的桓遠。
第223章
心安是歸處
洛陽是個很有歷史很有文化氣息的城市,這里曾經(jīng)十分繁榮,曾經(jīng)做過漢、魏、西晉的首都,曾經(jīng)有天下士子云集的盛況,曾經(jīng)是世界上最大的古代都城。
楚玉可以說是半個歷史盲,她對于洛陽的認識,也大概就是洛陽的牡丹比較出名,至于別的,還真沒什么印象。
選擇在這里定居,是桓遠的意思,他對這個城市有一種接近仰慕的心情。
整齊排布的數(shù)十塊石碑,每一塊都比人還要高,遠遠看去便是一小片石林,走得近了,便可以看見石碑上斑駁的痕跡。
石碑上雕刻有文字,這些文字已經(jīng)很久遠了,并且遭受過損害,有的字跡已經(jīng)模糊看不清楚,有的石碑上還殘留著火焚的斑紋和墨染的顏色。
但是楚玉所感受到的,并不是破敗,而是悠久。
這些石碑名叫熹平石經(jīng),是漢代所立,距今已經(jīng)有兩三百年的歷史,用了七年時間將《周易》、《尚書》、《魯詩》、《儀禮》、《春秋》和《公羊傳》、《論語》七部經(jīng)典用雍容典雅的隸書刻在四十六塊石碑上。
經(jīng)歷了戰(zhàn)亂,時光如水磨過,朝代更迭與替換,當年的大漢朝早已經(jīng)扔進了歷史的故紙堆中,但是這些石碑依舊在這里矗立著。
而這些石碑之后,正對著的建筑名叫“太學”,是漢朝時設立的高等學府,相當于大學或者研究生院,在太學最鼎盛的時候,學生曾達萬余人,全國各地的學子都聚集在這里,甚至有西域人前來學習。
桓遠一身白色錦袍,繡著草花云紋的寬袖和衣擺被和煦的春風吹起,俊美的年輕男子宛如玉樹,立在古老的碑文之中,更顯出他溫文爾雅,風神出眾。
楚玉還記得,她頭一次來看這些石碑,是陪著桓遠一起來的。
昔日還是落雪的冬天,他們才來洛陽,方安定下來,桓遠便帶著他來到此處,那時候桓遠望著這些石碑,眼神纏綿熱烈,宛如望著世界上最美麗的女子。
只不過這熱烈也未免熱烈得太久了一些,從去年冬天到今天春天,桓遠隔三岔五的便往這里跑,也不怕天氣冷,時常一看就是一整天,簡直就好像是癡心的少年守侯愛慕的女子。有一次還因為在雪地里站得太久,生生給凍感冒了,結(jié)果在床上躺了十多天。
楚玉聳了聳肩,走過去準備把桓遠叫醒。雖然已經(jīng)是早春,但是春寒還有些料峭,這時候正好是溫度變化的時候,乍暖乍寒的最容易得病。
雖然很無奈,但是她可以理解桓遠這種心態(tài),洛陽太學可以說是天下學子心目中的圣地,他想來朝拜也是情理之中,她小時候也是很夢想能住在北大清華旁邊的。
只不過這一回沒等到楚玉叫,才走過去,桓遠便聽到她的腳步聲,自動回過神來了,他轉(zhuǎn)頭望向她,目光溫和嘴角含笑:“楚玉,你來了。”經(jīng)過這些日子,他叫她的名字也已經(jīng)不再別扭。
楚玉笑嘻嘻地調(diào)侃道:“真難得,舍得醒來了么?”
桓遠面色微赧,垂下眼眸,片刻后才道:“前些日子是我做得太過,如今想來已是愧疚不已�!弊詮乃谴蝺龈忻爸�,便沒有再那么狂熱,但是真正令他熱情減退的并不是自身的病倒,而是他生病的同時,楚玉也因為出來找他而著了涼,雖然不似他那么嚴重,但卻讓他瞬間從那種幾乎失去理性的狂熱中蘇醒過來。
他身邊還有其他的人。
這些石碑只是過去,雖然光輝燦爛,但過去了畢竟是過去了,只能在緬懷和瞻仰之中尋找過往的痕跡。
現(xiàn)在他看這些石碑,雖然心潮依舊澎湃,但已經(jīng)比當日多了幾分理性與克制。
桓遠微微一笑,伸手摸了一下走過幾百年的石碑,低聲道:“今后我不會來這里了,你放心吧�!�
“為什么?”這回卻輪到楚玉驚訝了,看他那么狂熱的架勢,不像是這么快就能拋下的啊,更何況他們現(xiàn)在除了吃飯養(yǎng)肉沒別的正經(jīng)事可干,每天來此走動走動,也算是給自己找點娛樂。
桓遠微微一笑,目光卻有些黯然:“因為在這里只會徒增感傷�!蔽裟甑奶珜W已經(jīng)風流云散,如今只能看著石碑緬懷駛?cè)サ墓廨x,那萬名學子云集的盛況,今日已經(jīng)不復得見,那么他在這里,又有什么意義呢?
看著桓遠的表情,楚玉明白了少許,不過她對于文明文化什么的興趣實在不太大,這時候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無言地走上前兩步,楚玉拍拍桓遠的肩膀,微笑道:“好啦,不要再想了,想這些也沒有用處,這不是你我的能力可以左右的……我們回家吧�!�
桓遠的眸光微微和暖:“好的,我們回家�!�
雖然從南朝流離到了北朝,從一個城市流離到了另一個城市,可是有關心的人在,可以安安心心睡覺的地方,便是可以安頓的家。
與桓遠并肩走在街道上,春風吹拂在臉上,如此安寧溫柔。
原本在南朝的一切,才不過過了幾個月,便仿佛前世的幻夢一般,早知道會如此的安穩(wěn)舒適,她會更早一些離開建康。她跨越了南北的國界,也仿佛跨過了一場人生,來到另外一個世界。
每天可以睡死再起床,不必擔心什么時候會被砍腦袋,更不用花心思去想人與人之間復雜的關系,這樣憊懶的日子,卻是再舒適不過,再悠閑不過。
雖然有時候楚玉也會認真地反省一下,這么一直坐吃山空是否正確,但是很快又放棄了思考,難道一定要做些什么人生才是有意義的?不管怎么樣,先享受一陣子難得的安寧吧。
走回楚園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才走進宅院里,便聽到流桑的叫喊聲,楚玉笑道:“昨天流桑和阿蠻說要去白馬寺玩,我還以為他們至少得玩到晚上才回來呢,想不到居然還記得回家�!�
白馬寺距離他們的住處不近,雖然坐著馬車,但是一來一回也要花不少時間,卻想不到流桑這么早便回來了,按這個時間算,他們倆也才玩了一會兒罷了。
走過一道門,楚玉抬目搜尋,卻意外看到一個不該在這里,甚至在理論上應該已經(jīng)死去的人。
“阿彌陀佛。”一聲佛號清越傳來。
寂然一身素色僧衣,眉心一點朱砂嫣紅,雙手合十怡然微笑:“施主別來無恙�!�
第224章
寂然不寂然
看見寂然,楚玉有一瞬間的恍神,仿佛又回到了那秦淮河畔的建康,年輕的僧人站在寺廟門口,低垂的眼眸仿佛悲憫。
但是只過了那一瞬間,幻覺煙消云散,楚玉卻發(fā)覺,寂然好像比昔日所見有些不同了,從前看他,毫無疑問看到的是和尚,可是現(xiàn)在看他,第一感覺卻是“人”的印象大于“出家人”這一概念。
這并不是說寂然不再像一個和尚了,只不過他身上的人味,卻似是比從前多了一些。
楚玉雖然有一點意外,但是并沒有深究,這時候流桑蹦蹦跳跳地撲過來,一把抱住楚玉的手,指著寂然道:“……公主……”他很小聲地道,“是從前認識的人,他說想見你�!碑敵踉跍蕚渑e辦茶會的時候,流桑曾經(jīng)去建康里的那座楚園玩過,也與寂然照過面,這兩人也算是互相認識。
與桓遠一樣,來到北魏后,其他人也都對楚玉改了稱呼,楚玉在這里做男裝打扮,幼藍稱她公子流桑叫她玉哥哥,阿蠻跟著桓遠叫她楚玉,但是因為遇到從前的故人,流桑又不由自主叫回了原來的稱呼。
楚玉也懶得去糾正,只投給桓遠一個眼色,后者立即會意,將流桑拉到一邊說話,留下楚玉和寂然面談的空間。
上下打量了寂然一會兒,楚玉露出欣慰的笑容,道:“我原本一直愧疚于心,若非是為了給我傳訊,你也不會遭到橫禍,如今才總算是放下�!彪m然這件事該是容止所為,但是也是因為她那時太不小心,露出了馬腳,才會教容止發(fā)現(xiàn)端倪,進而痛下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