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沒想到數(shù)百年后的如今,他們會有這些或明或暗的牽扯。
花信最后的殘影以原貌出現(xiàn)時,
烏行雪忽然覺察到身后不遠處有極輕微的聲音。聽起來像是砂石滾動。
是風還是有人?
他正想查看,
花信的殘影忽然模模糊糊地開了口:“曾經(jīng)有人閑談時同我說,
他時常好奇,
天宿為何會邪魔最后一刻落下一道詰問……”
烏行雪一怔,轉(zhuǎn)過頭來。
“是希望邪魔幡然悔悟?”即便這時,花信的嗓音聽起來也依然平靜,
“他說他尚為凡人時見過邪魔,他不覺得那些邪魔臨到終時,會因為一場詰問便真心覺得自己錯了�!�
烏行雪看向蕭復暄,
就見他握住劍柄的手指一頓,抬起了眉眼。
“這世間沒有人會因為懲罰就覺得自己錯了,
即便認錯也只是不想被懲罰而已。我曾經(jīng)如此認為,如今也依然未變。”花信的虛影半垂著眸,與其說是問詢,
不如說是在問詢中兀自回想著往事。
他慢而輕低地說:“我倒是從無好奇,
但當年沒能同他聊出個所以然,多少有些惦念。如今……我也受了一回天宿詰問,
便替他問一句答案。”
盡管已經(jīng)沒有人在等這個答案了。
“為何詰問,當真是為了讓邪魔在最后一刻懊悔不已?”花信說。
蕭復暄扶握著劍,抬著眉眼看著他。
片刻后冷聲開口:“誰管邪魔懊悔?”
花信面露一絲愕然。
“懊悔都是假意,‘怕’才是真�!笔拸完训暤溃芭戮蛪蛄��!�
他斬殺降刑的邪魔千千萬萬,會真心懊悔的少之又少。可那又怎樣呢?誰會在意邪魔的那點懊悔。
他們所害之人都早已身死,即便懊悔了又能給誰看。
除了蕭復暄,還有誰看得到。
所以他根本不在意這些,他要的是讓那些邪魔感到怕。
詰問之下,那些或長或短的人生和種種畫面,總能讓那些邪魔畏懼死亡。他們看著自己如何一步一步走到末路,總是心有不甘、狼狽掙扎。
但他們又知道自己掙脫不掉,于是害怕、驚慌、癲狂、絕望。
那些曾經(jīng)為他們所害的凡人在臨死前經(jīng)歷過什么,這些邪魔便該經(jīng)歷什么。
“懊悔”只是其中最無人在意也微不足道的一種而已。
蕭復暄從來不在意邪魔是否真心懊悔,他要的只是“還于彼身”。
這是他慣來所求的公平。
“你是我平生所見,最不像仙的仙。”花信說。
就連告慰凡人亡靈,用的都是這種帶著殺伐煞氣的方式。全然不見仙人常有的溫和悲憫。
這在眾仙之中,從來都是獨一份的。
“難怪。”花信斂了眸,道:“難怪你們會是靈臺天道都驅(qū)使不了的唯二之人”
“錯了�!笔拸完训�。
花信道:“何錯之有?”
蕭復暄道:“不是唯二�!�
花信:“還有誰?”
“從來不少�!�
蕭復暄:“我錦袋里就有一位,我替他殮了軀殼尸骨�!�
“何人?”
“醫(yī)梧生,你花家后人�!�
恐怕就連靈臺天道也預料不到,當“從頭來過”“起死回生”的機會擺在眼前,這世上居然真的有人拱手謝絕,拂袖離去。
這樣的人或許不多,卻從來不是“唯二”兩字所能概括的。
花信靜默無言。
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注意過花家了,那個頗有名望的家族后來可曾出過“皎如名月”的后輩?那些后輩如今又怎么樣了?
那些人間傳聞隨風入耳,他卻并不過心,只兀自鉆在泥墻深處,從未回過頭。
即便到了這一刻,花信也是如此。
他的身影越來越淡,靈識越來越微弱,但其他邪魔會有的恐懼、不甘、怨憤和掙扎,他卻始終不曾有過。
直到最后的最后,花信轉(zhuǎn)而看向烏行雪,聲音模糊到幾乎聽不清。
他說:“我還有最后一件事……想問靈王�!�
烏行雪沒料到他突然發(fā)問,意外道:“何事?”
此時的花信神情看上去同之前不同,似乎依然無波無瀾,卻又透著一絲微妙的緊繃。仿佛之前的所有皆為鋪墊,這才是他真正想問的。
又仿佛這不合他的性子,本不打算問,最終卻還是沒忍住。
花信盯著烏行雪,一字一句道:“云駭當年落回人間時,本不該記得仙都發(fā)生的一切。但當年我負劍奔往大悲谷見到他時,他又分明記得所有�!�
烏行雪輕輕蹙了一下眉,覺察到了他的意思。
果不其然,就見花信朝烏行雪腰間的夢鈴瞥了一眼,沉聲說道:“仙被打落人間、忘卻前程,此事恐怕有靈王一份力。既然靈王出手,想必不是輕輕松松所能解的。他從來不是頭一位,也并非最后一位。在他之前、在他之后,都有仙忘卻所有落回人間,就我所知,從未有誰成為凡人后忽然記起仙都所有……”
“唯有云駭是例外�!被ㄐ蓬D了片刻,問烏行雪,“靈王可曾做過什么?”
烏行雪立刻道:“不曾。”
花信沉默,看起來并不相信。
烏行雪:“我同云駭私交不淺,當年親自送他下的人間,親手搖的鈴。我比誰都希望他忘記所有,什么都不要記得�!�
花信:“既然是靈王親手搖的鈴,恢復記憶有多難,便不用我贅述了,想必靈王自己最有體會�!�
烏行雪眉心深深蹙了起來。
花信又道:“靈王都沒能即刻做到的事情,云駭如何能做到?”
當初大悲谷一劍釘住云駭后,他常會記起云駭望向他的眼神,也常會反復想起云駭說的話。那眼神和話語,分明記得曾經(jīng)身在仙都時的所有事情。
曾經(jīng)無人可怪時,花信對烏行雪升起過幾分怨意。
他心想,被夢鈴抹去的記憶怎么可能輕易恢復?看看如今的魔頭烏行雪便知,想要恢復記憶究竟有多艱難。
連烏行雪本人都如此艱難,何況其他人?
云駭怎么可能在沒有夢鈴相助的情況下,忽然之間想起所有?!
而以云駭?shù)男宰�,想起過往仙都所有會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那數(shù)十年云駭又是如何度過的?
花信根本不敢去猜。
他有時候會想,倘若云駭從不記得過往舊事。不記得少年時在山野為誰所救,不記得在花家修習過法術(shù),不記得飛升去過仙都,不記得仙都里發(fā)生過的一切,會如何?
還會發(fā)生后來那些事嗎?
還會有大悲谷的那一劍么?
應當不會了吧。
每每想到這些,花信便會陷入更深的泥墻里,更加回不了頭。
曾經(jīng)的數(shù)百年里,花信從未提及,自然也從未在外顯露過分毫。直到這一刻,他的靈識即將散去,才終于帶著怨意問了出來。
他想要一個答案,否則不能瞑目。
他看著烏行雪說:“除了你,我想不到還有誰能有意無意解了云駭被封的記憶。”
花信頓了一下,沉聲道:“只有你�!�
烏行雪有些默然。
倒不是他真的被問得啞口無言,而是花信這話確實有幾分道理
他親手給云駭搖的夢鈴,對方不可能一夕之間恢復如初,除非無意間聽過解鈴之音。
倘若真是如此,確實不會再有其他人能做到此事了。
只有他。
身側(cè)蕭復暄面容一冷,正欲開口,忽然聽聞一道煦如清風的嗓音響起:“也不是只有一人,還有我呢�!�
那嗓音分明同烏行雪如出一轍,卻來自于身后!
烏行雪一愣,同蕭復暄對視一瞬。就連花信的殘影都怔了一下,猝然抬眸。
他們循聲望去
兩道人影一前一后掠風而來,落到近處!長靴觸地時輕如點水,砂石無聲,卻又有萬丈威壓橫蕩開來,震得整個地底崖壁隆動
蕭復暄手下扶握的“免”字劍似有所感,劍音輕鳴一聲,流過微光。
烏行雪立刻朝劍看去。
卻聽蕭復暄低聲道:“無事�!�
他長指一動,在劍柄上點了點,那輕鳴聲便戛然而止,靈劍瞬間乖順地安靜下去。
他這才又淡然抬眼,朝來人看去。
其中一人身著鎏金黑衣,個頭極高,眉眼利落冷俊,頸側(cè)隱約有“免”字金印微微亮起又隱匿下去,就連身側(cè)掀起的風都帶著寒芒劍意。
另一人則是白衣銀靴,束著白玉發(fā)冠,戴著一張鏤銀絲的面具,手提一柄同樣鏤著銀絲的靈劍。劍鞘輕磕在衣飾上,當啷作響。
那不是別人,正是亂線上的天宿和靈王。
而方才回答花信的那句“不止他一人,還有我呢”,就出自靈王之口。
第108章
歸去
那大概是大悲谷底最奇異的場景。
那幾人視線相對之時,
風瞬間寂靜。
那是一個極微妙的剎那,卻顯得無限長。
幾乎所有人周身的氣勁都無聲流轉(zhuǎn)起來,帶著一種劍拔弩張卻又牽連至深的緊繃意味。
直到一個聲音刺破了寂靜。
那是花信,
他盯著忽然而來的靈王,
啞聲輕問:“你方才那話是何意?你說,
云駭恢復記憶與誰相干?”
靈王微微側(cè)了臉,轉(zhuǎn)向花信:“應當是我。”
花信深深擰著眉,
似乎聽不明白他的意思。那種茫然混雜著震愕的表情極少會出現(xiàn)在他臉上:“應當?如何叫做應當?”
花信沉聲道:“你們明明毫不相干,如何會碰上�!�
一個是亂線的靈王,一個是現(xiàn)世的人,
即便這位靈王曾經(jīng)去過現(xiàn)世,
甚至想將現(xiàn)世當做亂線斬斷,
也對不上年份,
怎么可能牽扯上關(guān)系?!
靈王思索片刻,答道:“我每找到一條亂線,總要沿著線往前再追溯十年百年,
找一找亂線的因果源頭在何處”
靈王頓了一下,尚未往下說,烏行雪就已然明白了。
不會有人比他更清楚。
靈王之責是斬去亂線,
這位靈王當年既然將現(xiàn)世看作亂線,那必然要往上查找一番,
看看他以為的“亂線”究竟從何而始。
“我往前追溯了數(shù)百年�!膘`王說。
花信臉色一變,似乎預料到了靈王要說什么。
果不其然,靈王說:“我曾在追溯的間隙里看見過你所說的那位云駭�!�
花信虛影在那一刻幾乎黯淡無光,
他嗓音喑啞,
僵立著問:“何時?”
靈王沉吟片刻,答道:“幾百年前,
他那時不是仙,而是一介凡人,會些簡單術(shù)法招式,但都是皮毛,沒有仙氣�!�
花信的影子顫了一下,輕聲自語:“被打落人間的仙,仙元會碎,再不能聚合……”
所以當年的云駭只能學到皮毛招式,永遠不會再凝出仙元。
“凡人……”花信低低重復了一遍,又道:“你見到他時,他在做什么?”
靈王道:“被邪魔圍困。”
花信閉了眼。
烏行雪聽到這里,忽然想起云駭詰問里的一幕
當年成為凡人的云駭碰到邪魔,將死之時隱約記起自己曾抵抗過一道鈴音,自那一刻起,云駭記起了一切前塵過往。
如今想來,那確實有些蹊蹺。
人不會突然想起自己根本不記得的聲音,除非他在那一刻聽到了相似的響動。他之所以會在那一刻突然想到夢鈴之音,只能是因為他真的聽到了。
只是瀕死之時意識不清,將“聽到”和“想起”混淆到了一塊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