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等到眾人再聽聞他的消息,就是那座“粉雕玉砌”的臨時府宅了。
那府宅實(shí)在很小,根本住不了幾個人。但對于封薛禮這個怪人來說,卻足夠了。
后來照夜城追隨他的人不算少,卻從沒有人能在他那座府宅里久留,跟著他一塊兒住的,始終只有那個從封家跟出來的隨從。
那隨從以一張雷打不動的笑臉聞名,就是如今的“笑狐”。
此時此刻,這對從封家出來的主仆就在“禮”宅的敞屋里。
來過“禮”宅的人都知道,這里真的有一間屋子,沒有門窗,只擺了一道屏風(fēng)。屋里整整齊齊地?cái)[著一些桌案和蒲團(tuán),乍一看,十分像人間書院。
不過,如果有仙門中人看見,會發(fā)現(xiàn)那布置更像仙門常有的弟子堂。
這會兒“弟子堂”的那些桌案并不是空的,每個桌案后的蒲團(tuán)上都坐著一個少年。
那些少年十來歲模樣,有著少年人抽條拔節(jié)時特有的那種身形,他們頭發(fā)束得高高的,手里都握著一支筆,面前攤著長長的卷冊。
他們坐也坐得很不老實(shí),有些支著一條腿,有點(diǎn)野。有些雖然老老實(shí)實(shí)盤著腿,卻總愛前后左右晃蕩,手里的筆也不好好抓著,像舞劍一樣暗暗比劃著。
一看就是那種對書冊沒什么耐心,卻癡心于劍術(shù)的少年人。
笑狐就站在一邊,朝那些少年人瞥了一眼,又立刻收回視線。
每到這種時候,他從來都是不敢多看的,因?yàn)槟切┥倌耆私y(tǒng)統(tǒng)沒有臉……
那是一種極為詭異的場景,七八個少年人占了“弟子堂”所有的桌案,一舉一動都生動至極,與活人無異。但他們確實(shí)不是活人,他們都沒有臉。
第一次碰到這種場景時,饒是笑狐也嚇了一跳。
他當(dāng)時就問了封薛禮:“少爺,這些是?”
當(dāng)時封薛禮朝那些少年看了一眼,回答道:“弟子堂的布置�!�
笑狐聽到這句回答,有些毛骨悚然。說花瓶、筆架、屏風(fēng)之類的是布置擺設(shè)還能理解,說那些少年是擺設(shè)布置,當(dāng)真有點(diǎn)古怪。
笑狐當(dāng)時又問:“為何都沒有臉?”
封薛禮道:“這樣就好�!�
那之后,封薛禮聊起了別的,笑狐便沒再追問。
直到某一天,笑狐從那些少年里穿行而過,低頭多看了幾眼,忽然發(fā)現(xiàn)那些少年雖然動作各異,有的在埋頭看卷冊,有的握著筆勾勾畫畫,有些在拿符紙捏成團(tuán)。但他們似乎……長得一模一樣。
雖然沒有臉,但看手、看發(fā)旋、看身形能看出來,他們似乎都是同一個人。
這么一想,“弟子堂”的場景就更詭異了。
以至于那段時間,笑狐看著封薛禮,隱隱感覺他有點(diǎn)說不上來的瘋勁。
可是怎么會呢?
笑狐有點(diǎn)想不通。
他算是跟封薛禮一起長大的,以前的封薛禮明明不是這樣。
他是十來歲在街上乞討時被封家?guī)Щ厝サ�,聽聞封家常會收留一些棄兒,就連家主封殊蘭也并非是老家主親生女兒,而是后來收留的養(yǎng)女。
笑狐剛進(jìn)封家時,封殊蘭已經(jīng)當(dāng)了多年家主。
那時候,笑狐聽過一些來源不明的傳聞,說封家不知是體質(zhì)有異,還是受過妖邪詛咒,總是難有嫡親的子嗣。但是封殊蘭卻打破了這種傳聞,眾人皆知,她有三個孩子。
老大名叫封非是,或許他出生時也帶著一點(diǎn)傳聞中的“詛咒”,天生體質(zhì)不佳,靈魄不穩(wěn),不論修什么都有個上限。不過他年紀(jì)不大便靈慧過人,人情通達(dá),飽讀書卷,所以封家上下弟子都很喜歡他。
老二是個女兒,比封非是略小一歲,名叫封居燕,據(jù)說極小的時候就能驅(qū)動靈劍,根骨奇佳,是個絕好的修行苗子。只是性格又倔又硬,與兄長截然相反。
幺子封薛禮則比他們小得多,封非是十八那年,封薛禮剛出生。
據(jù)說封薛禮出生時有些怪異,別的孩童時�?摁[,餓了也哭,困了也哭,難受了哭,不見人也哭。但封薛禮就極其安靜,一天里大多數(shù)時候他都在睡,總是閉著眼蜷縮在那里,一動不動,甚至連呼吸的起伏都近乎于無,乍一看甚至分不清他是否還活著。
那模樣嚇壞過很多人。
封家本以為他長大會好一些,但是沒有。
他三四歲時也依然安靜極了,很少說話,跟他說什么、問什么,都是點(diǎn)頭或搖頭。有時候發(fā)起呆來就像一個空空的軀殼。
他經(jīng)常一個人蹲在院內(nèi)的樹下,盯著樹下的泥土,一看就是一晌午。也不知是在看成串而過的螻蟻,還是別的什么。
他不喜歡火、不喜歡燒東西的煙味、也不喜歡那種刀劍相擊的聲音,有時候看到弟子們拿著劍路過,他就會從樹下站起身,咚咚跑進(jìn)屋里,但又會忍不住探頭看一眼那些弟子的背影。
這種脾性習(xí)慣,實(shí)在不該出生在仙門。
好在封殊蘭并沒有因此而厭棄這個幺子,甚至很是溺愛不喜歡火,就不讓他周圍出現(xiàn)火。不喜歡刀劍,就不讓他練劍。這么大一個門派還養(yǎng)不了一個不懂術(shù)法的人么。
不過封薛禮似乎很喜歡他那雙哥哥姐姐,幼年時候就常會坐在弟子堂的臺階上,目光一轉(zhuǎn)不轉(zhuǎn)地盯著封非是和封居燕,看他們練體術(shù)。
一到練劍,他又一聲不吭地跑了。
封非是和封居燕經(jīng)常上一刻被那個小東西盯得毛骨悚然,頭皮發(fā)麻,下一刻又被他扭頭就跑的背影弄笑。
不過年齡差距擺在那里,封非是和封居燕又一向刻苦,沒什么時間陪著幺弟玩鬧。時間久了,多少有些生疏。
封薛禮八歲之后,就不再去弟子堂看兄姐了。他整日呆在自己院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封殊蘭怕他悶壞了,一心想找個人陪著他。
笑狐就是那個時候進(jìn)的封家,他進(jìn)封家后唯一要做的事,就是陪著封薛禮。
笑狐少時就常被說性格迂直,因此并不討人喜歡。但這一點(diǎn)在封薛禮面前,卻成了優(yōu)點(diǎn)。
因?yàn)樾愿裼刂�,所以答�?yīng)了“要陪著封薛禮”,便一刻沒有離開過,幾乎日日夜夜都在一起。
無論封薛禮要去哪里,無論想要做什么,旁邊永遠(yuǎn)有個他。
如此常年累月下來,哪怕再悶再內(nèi)秀的人,也會有變化。
所以,封薛禮在笑狐面前說話一日比一日多,從最初的點(diǎn)頭、搖頭,慢慢變成了應(yīng)答,再后來偶爾會接話,甚至?xí)鲃恿奶�,也會笑�?br />
在笑狐看來,封薛禮在極長的一段時間里,始終是那副有些文秀的少爺模樣。
所以,曾經(jīng)的他從未想過,有一天他居然會跟封薛禮一并叛出封家,來到被稱為“魔窟”的照夜城,甚至還成了照夜城的新城主。
封薛禮的變化是從何時開始的,他其實(shí)記不清了。
他只知道封薛禮從小就常愛出神,經(jīng)常望著某一處半天都不動彈,眸光怔怔,一眨不眨。
一般這種時候笑狐是不會驚擾的,只在旁邊守著。但有一次例外……
那次是有人來院里,笑狐便拍了封薛禮一下,叫他回神。那一刻封薛禮猛地一僵,眨了眨眼,轉(zhuǎn)頭看向他的時候,眼神十分奇怪……
那是一種平靜無波的打量,就像是一個陌生人透過那雙眼睛在看他似的。
那一刻,笑狐心里生出一個古怪的念頭這個人好像不是封薛禮。
但很快他就把這念頭清出去了,因?yàn)橄乱凰�,封薛禮又變成了他最熟悉的模樣,就好像之前的陌生是一種錯覺。
再后來,這種情況就頻繁許多。
有一次笑狐實(shí)在沒忍住,問他:“少爺,你……是少爺么?”
封薛禮愣了一下,道:“這問題好生古怪。”
笑狐又問:“那為何剛剛那樣看著我?”
封薛禮想了想道,“我只是胡亂想一些事情,被叫回神時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我剛剛是如何看你的?會叫人不舒服嗎?”
笑狐道:“不會。你隨意看�!�
……
那次之后,笑狐就不再問了。
他這人性格迂直,當(dāng)年被領(lǐng)進(jìn)封家時答應(yīng)了要陪著封薛禮,就會一直陪著,什么都無所謂。
但好像就是從那時起,封薛禮的性格越來越古怪,他有時文質(zhì)彬彬帶著幾分靦腆,會被一點(diǎn)小事逗得笑起來,有時又透著一點(diǎn)平靜無波的高深莫測。
這讓他顯得有些割裂、也有些詭異。
他雖然跟其他人往來不算密切,但時間久了,這種詭異感終究會被覺察到。他從小就性格古怪,所以大家只覺得他是越大越古怪了,不作他想,慢慢的便有些怕他、刻意避著他。
封薛禮少時不碰刀劍,后來突然就好了,所以劍和術(shù)法倒也沒有落下太多,偶爾靈光乍現(xiàn),那劍術(shù)隱隱還有大成者的風(fēng)范。
所以封居燕當(dāng)上家主后,最初是有意要讓這個幺弟協(xié)管弟子堂的。但她和封非是也覺察到了封薛禮脾性古怪,或許是有所顧慮、又或許是單純地出于不喜歡,他們慢慢又改了主意。
時間久了,封家上下但凡長眼睛的都能看出來,封居燕和封非是是一道的,封薛禮則游離在外。
在笑狐看來,封薛禮跟他那對兄姐分崩似乎是注定的,但他沒想過會是這樣徹底的分道揚(yáng)鑣、背道而馳。他甚至追溯不出一個爆發(fā)點(diǎn)。
二十五年前,因?yàn)橄啥急罋В碎g仙門也一片混亂,封家自然不例外。但那些混亂并沒有波及到封薛禮那間院子里,他如常入睡,卻在深夜忽然睜眼。
那一刻,那種高深莫測的感覺格外濃重。
笑狐記得他站在窗邊,聽著封家弟子在院外往來的腳步聲,忽然開口道:“我要去一個地方,你不用跟�!�
那一刻,笑狐其實(shí)是有些難受的。
他沒應(yīng)答,而是拿了自己常用的那柄彎刀,走到封薛禮面前,沉聲道:“少爺去哪我去哪�!�
直到掃翻了一群封家弟子,打破了封家結(jié)界,一路御風(fēng)而行不知破了多少地方、引了多少仙門乍動,笑狐才驚覺不對。
但他說了,不論封薛禮變成什么樣,不論要去哪,他都跟著,決不食言。
于是,一日之后。
封家少了個幺子,照夜城多了一個邪魔。
也就是從那天起,那個文質(zhì)彬彬的少爺再沒出現(xiàn)過,無論日夜,笑狐所見都是那個平靜無波的、高深莫測的封薛禮。
自從到了照夜城,封薛禮就越來越不像原本的他了,陌生中還隱隱透著一股平靜的瘋。
比如眼前這座“弟子堂”。
在笑狐記憶里,封薛禮的劍道術(shù)法都是在自己院子里修的,根本沒去過幾回弟子堂。為何到了照夜城,反而要在府宅里弄個弟子堂出來呢。
還有“弟子堂”里這些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年……
乍看起來,就像是在懷念什么似的。
有那么一瞬間,笑狐又生出了那種久違的念頭
他感覺眼前這個封薛禮,似乎根本不是他曾經(jīng)數(shù)十年如一日陪著的那個。好像是另一個陌生人,盯著封薛禮的軀殼,用封薛禮的眼睛波瀾不驚地看著他。
“作何盯著我?”封薛禮忽然平靜出聲,抬眼看過來。
笑狐猛地回神。
他揮去腦中古怪,問封薛禮:“少爺之前讓我緊盯著雀不落的動靜,如今烏行雪回來了,少爺為何始終沒有動作?我再去盯一盯?”
封薛禮走到其中一個少年身邊,拍了一下少年的手腕,道:“劍刺出去不能向下撇,抬高�!�
他說話的語氣,就好像那少年是活人一般。
那股子瘋勁在那一刻最為明顯。
笑狐臉色變了變,又?jǐn)苛讼氯�,垂眸等著回答�?br />
封薛禮調(diào)教完少年的動作,這才直起身,沖笑狐道:“不用去。”
笑狐一愣:“為何?那雀不落的動靜我們豈不是總要落后一步才能知曉?”
封薛禮道:“不會�!�
他靜了靜,見那少年又犯了莽,再次拍了對方一下。一邊耐心地糾正少年的動作,一邊回答笑狐說:“那邊有人盯著。”
笑狐面露疑惑……
還有誰會幫封薛禮盯著?
與此同時,雀不落已近入夜。
安安靜靜守在臥房外的“方儲”忽然動了一下,朝臥房的方向瞥了一眼。
或許是逆光的原因,他眉眼間的表情有些模糊,似乎是輕蹙了一下又很快松開。
那個動作快得幾乎分辨不清,但烏行雪卻看進(jìn)了眼里,他輕輕搓著泛青的手指,將寒氣緩緩?fù)锸铡?br />
他的注意力都在“方儲”那一瞬間的表情上,沒有注意到身后入定已久的人忽然動了一下,像是靈識終于歸了體。
他指尖的白霜正要融下去,就感覺手指被人握住,蕭復(fù)暄的嗓音沉沉響起來:“果然還是冷的�!�
第75章
推測
烏行雪一怔,
心說不好,失算了。他還沒開始瞞呢,要瞞的那個人就悄無聲息地回來了,
抓了他一個現(xiàn)行。
怪就怪院里那個“方儲”。早不動、晚不動,
一天下來了,
偏偏在這個時候有動靜,分了他的神。
可真會給我找麻煩。
烏行雪朝屋外的“方儲”瞥了一眼,
在心里記了一筆,然后轉(zhuǎn)回身來。
大魔頭想瞞的事哪能輕易就認(rèn)了,他沖蕭復(fù)暄矢口否道:“哪里冷,
我不冷�!�
然后下意識將手往回抽。
但他沒能抽得回來,
因?yàn)楸皇拸?fù)暄捏住了指頭尖。
這動作其實(shí)很小,
卻莫名有種親昵感。
烏行雪動作一頓,
沒再繼續(xù)抽。不可否認(rèn),即便成了魔頭也逃不開這種本能的反應(yīng),他有點(diǎn)享受這種不經(jīng)意流露出來的親昵。
蕭復(fù)暄垂眸捏著輕捻了幾下,
撩起眼皮看著他,低聲戳穿道:“你手指是潮的。”
那是霜化之后的觸感,但魔頭是不會認(rèn)的。
他回答:“那是汗�!�
蕭復(fù)暄:“……”
蕭復(fù)暄可能也沒想到他能說出這種瞎話,
默然片刻又戳穿道:“哪來的汗�!�
魔頭:“……不好說,之前不還渾身都是么�!�
蕭復(fù)暄:“……”
事實(shí)證明,
只要下了臥榻。為了瞞住某些事、唬住某些人,魔頭什么鬼話都能說,包括裝弱哄人耍流氓。
蕭復(fù)暄瞇眸看他,
半晌沒說話,
也不知是被氣到了還是服了。
對峙好一會兒,他點(diǎn)了一下頭,
沉聲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