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他倒是問了方儲一句:“還有酒么?”
方儲一聽,覺得不穿大氅,喝點溫酒也行。于是連忙點頭道:“有��!城主你稍等會兒,我去拿酒!”
他順手要把狐裘大氅掛在屋內(nèi)的木架上,卻被烏行雪擋了:“別掛那里,哪里翻出來的送回哪去�!�
方儲滿臉納悶,但也不敢多問。
劫期本就難熬,哪怕沒脾氣的人都會變得陰沉不定。他哪敢觸城主的霉頭。于是方儲只得把狐裘大氅送回偏屋,老老實實擱回柜里。
于是乍看起來,就好像雀不落從沒有誰覺得寒冷難耐,也從沒有誰翻出過那件狐裘大氅,
方儲很快拿了兩壺酒和杯盞過來,他還順手搓了個掌心火,偷偷將酒溫了一下。
于是烏行雪接過酒壺時,觸及一片溫熱。
他抬了眼,就見方儲猛地彈開,縮回到屋角,訕訕道:“城主我……我聽聞這酒溫著更好喝。”
烏行雪這回倒沒多怪他,只道:“那你聽沒聽過,這酒溫著喝容易醉?”
方儲張了張口,連忙搖頭:“不知道。”
“我錯了,城主�!狈絻Φ皖^認錯。
烏行雪把酒盞拋回去,道:“我不用這個�!�
這不是仙都的玉醑,入口厚重,不像玉醑清甜,這里也沒有同他當窗對酒的人,犯不著拿著小盞慢悠悠淺酌。
他只是看著院里的冰枝,還有青霧下高高的屋檐一角,忽然想喝酒了。
照夜城的酒確實不一樣,曾經(jīng)玉醑他喝上半天也只有薄薄酒意。如今兩壺就已經(jīng)有些懶了。
他閉了一會兒眼再睜開,眸光含著清明月色,并不混沌,卻蒙著一層淺淺的霧。
他倚著窗沿,忽然開口問方儲:“雀不落這些窗戶是開在北邊么�!�
方儲愣了一下,被這沒頭沒尾的話題弄懵了。過了片刻才道:“是啊……是在北邊�!�
人間市井百姓家,屋子總愛坐北朝南,向陽,門窗也都愛開在南邊。但照夜城畢竟是魔窟,從來都同人間相悖。
邪魔們可不管向不向陽,只管自己舒不舒坦。整個照夜城的格局都是悖逆的,這里的府宅也大多坐南朝北。
最南端就是雀不落。
烏行雪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所以突然發(fā)問就顯得有些奇怪。
方儲疑惑道:“城主為何忽然說起這個?是有什么古怪嗎?”
烏行雪眸光依然落在窗外,道:“沒什么古怪,就是忽然想起來,順口一提�!�
他以前很少主動與人說起這些,這會兒大抵是……酒意上頭。
他靜了一會兒,眸光從屋檐收回來,落到了窗下,忽然輕聲道:“方儲,你那窗下有什么特別之物么?”
方儲搖了搖頭:“沒有,窗下無非是些泥地、矮花、小石子,沒什么特別物什。”
烏行雪又喝了一口酒,咽下去,垂眸看著低矮草木,道:“那為何有人惦記著窗下呢。”
方儲被問住了,倒不是問題有多難,而是從他家城主口中問出來實在稀奇又罕見。
他想了很久,道:“那……多半是因為住得高吧。”
烏行雪笑了一聲,頭也沒回,覺得他這答案像是一句多余廢話。
方儲硬著頭皮道:“住得高,窗下的東西就不一樣了。隨便往窗下一掃,能看到的東西又多又遠。說不定能成一道景呢,那惦記惦記便無可厚非了�!�
烏行雪聽著聽著,腦中忽然閃過一些模糊的念頭。
那念頭閃得極快,他幾乎沒能反應過來,只是漸漸地收了笑意,握著酒壺白玉沿口,怔怔地站在窗邊。
“住得高……”
他嘴唇動了一下。
那一瞬間,他似乎又看見了一片縈繞不散的霧,看見霧里有巨大的墳冢,還有一座高高的塔。
有人飛身上塔頂,提燈而立,站在窗邊朝下望過來。他記不清那是在看他,還是看向更遠處平安的城鎮(zhèn)了……
而后燈光在霧里化散成片,那道人影抬手敲響古鐘。
當
那道鐘聲幾乎響在腦中。
那個剎那,烏行雪感覺自己閉上了眼,身上的痛覺和寒冷驟然加深,好像劫期忽然就進到了最難過的關頭。
那一年的劫期來勢洶洶,比任何一年都難熬,比任何一年都更冷、更難受。以至于烏行雪有一段時間近乎于空白,無所感知。
他記不清自己是怎么撂下酒壺的,也記不清是怎么讓方儲離開的,又是如何閉合門窗、給主屋套了禁制的。
那禁制是雙向的,別人難進,他也難出,以免他昏昏沉沉之下做出什么難以收拾的事來。
他只記得禁制剛落成的那一刻,背后忽然多了一道氣息。
有人無聲無息地進到了院落里,甚至進到了他的屋中,卻沒有驚動任何其他人。
出于邪魔本能,他抬手就要吸抓武器了�?伤奈堇锛葲]有刀,也沒有劍。他抓進手里的,居然只有一個夢鈴。
當年斬斷的京觀亂線太多,那些亂線中的神木碎枝落到他手里,他原本打算毀得干干凈凈,一點不留。
可臨到頭來還是猶豫了一瞬,將碎枝上包裹的白玉精剝離下來,做了“夢鈴”這個小東西。
鈴鐺的模樣同那座高塔上的鐘相似。
自那之后,每當他再斬斷某條亂線,總會在最后的瞬間搖響手里的白玉鈴鐺,給那些因為線斷而就此湮沒的人們造一場美夢。
哪怕那些人本不該出現(xiàn)在世上,哪怕他們依然要死去。
他給很多人造過夢,讓他們忘卻一些事,或是相信一些事。
就像當年高塔上的那口鐘一樣,鈴聲響起的那一瞬,至少在夢里……沒有痛楚,萬事太平。
但眼下這一刻,白玉夢鈴被烏行雪攥在手里,鈴頂?shù)募饨侵刂仨阎菩�,涼絲絲的鈍痛讓他從劫期中掙離片刻,清醒了幾分。
他握著白玉精,嗅到了身后人的氣息。
他比任何人都熟悉那道氣息,哪怕閉著眼背著身都能嗅認出來。
“蕭復暄……”
他攥著夢鈴轉(zhuǎn)過身。
蕭復暄就站在門邊,黑沉沉的眸子一轉(zhuǎn)不轉(zhuǎn)地看著他。
“這里是照夜城。”他說。
這里是魔窟照夜城,不是那個敞著院門的坐春風,任你想來就來。
他還想說你為何偏偏要挑這個時候來。但這話莫名有些狼狽,他不喜歡。于是他緊抿著唇,沒有說出來。
蕭復暄就那么沉沉地看著他,說:“我知道這是照夜城,也知道你下了禁制,但我進來了�!�
非但進來了,還分毫未傷。就好像那些禁制統(tǒng)統(tǒng)避開了他,沒有攻擊他。而烏行雪下禁制時幾乎神識不清,一切都出于本能和下意識……
他這句話,將那些下意識的東西直白地剖攤開來,遮掩不了也否認不了。
于是烏行雪沒再說話。
他攥著手里的東西,同門口的人對峙著。
那一瞬間被拉得極長,同樣安靜無話,同樣帶著糾纏不清的東西。幾乎讓人想起當年南窗下的屋檐……
卻又截然不同。
當年他是靈王,如今他是魔頭。
他要過邪魔必經(jīng)的劫期,但他不想在蕭復暄面前過。
怎樣都行,但不能是蕭復暄。
于是他張口便是一些咄咄之言,想要激得對方離開。他背在身后的手緊攥著白玉精做的夢鈴,臉上卻帶著笑,歪頭沖那人說:“你知道邪魔有劫期么,見過劫期里的魔頭是什么樣嗎?”
“聽過邪魔重欲么?”
……
他知道蕭復暄打交道最多的就是邪魔,殺得最多的是邪魔,降刑最多的也是邪魔。
閉著眼睛都能想到天宿上仙會厭惡什么那些邪魔特有的東西,橫行無忌、荒淫無度……
他張口閉口皆是那些,等著蕭復暄冷臉離開。
想惹天宿不高興其實真的很容易,他曾經(jīng)半真不假地招惹過無數(shù)回。
偏偏這次……
他說盡了那些連他自己都厭惡的東西,蕭復暄卻一步未動,始終目光沉沉地看著他。良久之后開口道:“都聽過�!�
烏行雪倏地沉默下來。
他靜了一瞬,道:“你既然什么都聽過,什么都知道,又偏偏挑這個日子來”
屋內(nèi)燈火映在蕭復暄眸中,燈火微晃,那雙眸子便化開一片光亮。
烏行雪頓了一下,避開目光,轉(zhuǎn)頭朝臥榻抬了下巴繼續(xù)說道:“你是要做我這個魔頭的入幕之賓么?”
屋里靜下來。
片刻之后,蕭復暄低沉的嗓音響起來。
他說:“對�!�
我來做入幕之賓。
烏行雪心臟驀地一跳。
很難形容那一瞬間的感受,他怔在原地,良久之后乍然回頭,只覺輕風一掃,蕭復暄已然到了面前。
烏行雪動了一下唇,卻沒出聲。他幾乎在蕭復暄過來的同時出了手,肆張的邪魔氣如無端闊海一般洶涌而出�?耧L裹挾著寒霜似的殺機猛掃而過,動靜大得驚人,卻又因為禁制,統(tǒng)統(tǒng)鎖于門窗之內(nèi)。
這是照夜城主下過禁制的一隅,是世間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私密的地方。
而那些能讓人身首分離的殺氣,在觸碰到蕭復暄的瞬間戛然剎止。而那一剎那的歇止注定了一個結(jié)局
依然是天旋地轉(zhuǎn),依然是劍氣貼著要害而過,依然是近在咫尺卻分毫不傷。
他們似乎總會弄成這樣。
只是當年的靈王被抵在屋上,如今的魔頭被抵在榻上。
劍氣貼著烏行雪的頸側(cè),獨屬于天宿的氣息籠罩著,鋒芒畢露卻并不危險。蕭復暄依然如當年一般半跪著,低頭看著他,壓著他的手指彎曲著扣進指縫里。
蕭復暄的眸光順著鼻梁落下來,嗓音沉而低緩:“你想激我走�!�
烏行雪的手上氣勁還沒撤,極寒的氣息順著指尖流瀉而出,白色的薄霜從他的手指蔓延到蕭復暄手指上。
明明是殺機,卻莫名有種相交纏的親昵感。
烏行雪動了動唇,道:“我在等你走�!�
蕭復暄看著他,片刻后沉聲道:“等我走了,你想找誰過劫期?”
烏行雪心頭輕輕一跳。
就像是有人輕扎了一下,一種難以描摹的感覺瞬間包裹了整個心臟。他忽然答不出話了。
過了很久,他才閉了一下眼,說:“沒有誰�!�
“沒別人�!彼值偷驼f了一句。
他答出這句話的瞬間,手指上的寒霜緩緩褪去,蕭復暄的氣勁順著指尖涌灌進來。
就像有人點了一盆火,火光灼烈但暖意煦和。那股暖熱的氣勁近乎于溫柔地流淌在他的血脈里,所過之處,他的皮膚不再那么冰冷蒼白,慢慢顯出血色來。
他閉著眼,比何時都敏感。
他聽見蕭復暄說:“你喝酒了。”
不知為何,簡簡單單四個字,忽然讓他有些恍然,一時間不知今夕何夕。好像他還在仙都,同別人喝了早早備好的酒,惹得天宿不高興了。
他上門賠罪哄人,被抵在南窗下的玉瓦屋檐上,吻得再不出聲。
天宿氣勁順著血脈流淌進心臟。
烏行雪皮膚下淡淡的血色也一路從薄衣下透出,肉眼可見順著脖頸漫上來,一直到唇間。
他想起過往,舔了一下唇睜開眼。
他說:“蕭復暄。”
“嗯�!�
對方剛好輕輕撥了他的下唇,半闔著眼眸低頭吻過來。
呼吸糾纏交錯,烏行雪微微張口,就聽見蕭復暄的嗓音在他唇縫間響起。
他低聲說:“烏行雪,我昨夜夢見你了……”
很久以前,仙都眾人常說,他們不會做夢。
因為他們總?cè)敕踩说膲�,總應凡人所求,總是知道夢境多為虛妄,而他們比誰都警惕虛妄。
后來他們又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大抵是他們功德圓滿,所思不夠深、不夠多、不夠重。
再后來,他們終于慢慢承認,或許成了仙就不會再夢見什么了。心思再多、再深、再重也無用。
對于他們來說,此生恐怕只有在那枚白玉鈴鐺的影響下,才能好好做上一場夢。
這一點,烏行雪比誰都清楚。
這世間神仙無夢,但蕭復暄說:我夢見你了。
第65章
醒來
很久以前寧懷衫曾經(jīng)跟方儲說過,
如果這世上有一個地方永遠不會出現(xiàn)神仙這種東西,那一定是雀不落。
他此生最難以想象的事,就是在雀不落里看見神仙。
后來寧懷衫又悄悄跟方儲說過,
他此生最難以想象的事就是城主不在,
而他們要與天宿上仙同室共處。
如今,
兩件都讓他碰上了……
寧懷衫站在城主的臥房里心想:我何德何能?
他何德何能一個人、同時、攤上這兩件事,可能是造了大孽吧。
從他追趕過來,
親眼看見雀不落自我封禁的大門被天宿一把轟開開始,他就處在一種拍案驚奇的狀態(tài)里……
要么在做夢,要么他瘋了。
二十五年了。
就是打死他也想不到,
時隔二十五年,
他進雀不落還居然得靠天宿上仙。他跨過門檻的時候眼珠子都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