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如此數(shù)年。
那位散修借用一些陰毒術(shù)法,用京觀數(shù)以千萬計的亡人鋪了一條“路”,由此在神木被封禁時得到了一點碎枝。
尋常來說,神木碎枝若是流落在人間市井,藏是很難藏住的。偏偏京觀是個例外……
這里聚集著數(shù)不清的巨大墳冢,埋著數(shù)不清的亡人,縈繞著數(shù)不清的尸氣煞氣,這種至兇至邪的地方,恰好掩蓋住了神木碎枝的氣息。
于是那位散修走上了許多人禁不住誘惑會走的那條路。
他借著神木碎枝,不斷往復
他回到自己殺第一個孩子之前那個節(jié)點,將他所收留之人全部趕走。然后忍了邪念好幾年,最終爆發(fā)之時瘋到自己都控制不住,屠了附近城鎮(zhèn)的人,一發(fā)不可收拾……
他也回到過走火入魔之前,想要就此自封,卻又舍不得后來的一身修為,以及為所欲為時的滿足和痛快。
他還回到過更早時候,索性避開京觀,另尋洞府。卻又在見到京觀亡魂作祟時,忍不住出了手,然后又慢慢回到了老路。
人總是復雜至極。
那散修往復來回多了,連他自己都弄不清自己究竟是善是惡,為何曾經(jīng)做了那么多善事,后來又能做那么多惡事?
為何后來殺人啖肉都不眨眼,回到過去看見亡魂作祟,卻還會忍不住出手救人?
后來往復得多了,他便麻木了。
他反反復復地過著那數(shù)十年的生活,這樣不行便那樣,那樣不行再換一樣。以至于有時候他會忽然懷疑,自己才是唯一無家可歸的亡人,困在那數(shù)十年形成的局里。
再到后來,他甚至忘記自己這樣反復回去究竟想要什么了,只記得這種“想要回去”的執(zhí)念。
……
那是靈王接過的最麻煩的天詔。
因為那名散修往復了太多回,僅僅是他一個人,就衍生出了數(shù)十條不同的線。
烏行雪記得太清楚了……
每一次的起始,都是他飛身落于京觀,站在那座不見光亮的高塔之下,仰頭看著塔上懸垂的鐘。
他總是抬手合上銀絲面具,遮住容貌,再一撥劍柄,走近青灰色的冷霧之中。
穿過冷霧,他就會落在其中一條線上。
他看著那位散修走著既定的路,直到抓住因果轉(zhuǎn)變的節(jié)點,然后提劍斬得干干凈凈。
每斬斷一條線,他總要再探查一番,清理掉一些錯漏的細枝末節(jié),確認一切無誤再奔赴另一條。
而確認無誤,就意味著他要看到那些關(guān)鍵事情發(fā)生……
于是他輾轉(zhuǎn)于那些混亂的線里,斬殺、清理、探查。
他得一遍又一遍地看著那位散修每日提著驅(qū)靈燈在京觀巨大的墳冢中靜靜逡巡,再去塔頂敲響那枚古鐘。
看著他先助人救人、再害人殺人;看著他由善至惡。
他還得一遍又一遍地確認那些被收留的孩子,依次落入虎口,一個接一個死去,變成受人控制的行尸。
他有時候會在尸首邊站上很久,但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他握劍的手始終很穩(wěn),站在霧里時也總是身形長直。他戴著面具,所以無人知道面具下的那張臉上會有什么表情。
他總是站著,良久之后甩去劍上的泥星或是血珠,轉(zhuǎn)身沒入濃霧里。
到后來他看了太多次散修的生平,看了太多次孩童死去,看了太多次尸山遍野,每一條都是由他掰過來的。
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間,他生出了一絲微妙的厭棄感。
他也不清楚那忽然橫生的厭棄感從何而來,又是沖著誰是厭棄那些行事不顧后果的人,還是也包含提著劍仿佛旁觀者的自己。
清理掉所有亂線后,他回到了正常的時節(jié)、正常的人間。
很巧,那時正值三月,于是他去了一趟落花臺。
落花山市剛開,燈火連綿十二里,映得滿山胭脂紅。
他沒有既定的去處,只是穿行于熙熙攘攘的人海中,看著那些熱鬧的攤販推車,以及彌漫成嵐的煙霧。
他倚著客店門柱聽說書先生滿嘴跑馬,聽了幾場鑼鼓喧天的戲,拿模樣討人喜歡的糖糕吃食逗過一些小娃娃。
那是他在人間逗留最久的一次。
但因為他穿行于混亂交錯的線里,不耗真正的時間,所以在其他所有人看來,靈王離開仙都不過區(qū)區(qū)兩日,而那兩日幾乎都在落花臺。
沒人知道那段時間他見過什么、做過什么,也沒人知道他為何會那么喜歡那個熱鬧的集市。
蕭復暄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說,在京觀見過他的人。
第58章
棺木
從回憶中猛然抽離的滋味并不好受。
回神的瞬間,
烏行雪耳邊還有無數(shù)聲音錯綜交雜。
他能聽見蕭復暄說“我在人間見過你”,能聽見落花山市的說書和叫賣,也能聽見京觀的風聲、隱隱鬼哭以及高塔上的鐘響。
甚至還有在他斬斷亂線時,
不知名的靈魄解脫后徘徊不走,
問他“你是誰”的模糊嗓音。
……
太多太多。
但最終,
這些回憶里的聲音都消散了,只余下了一個念頭
這就那座塔。
這座封家密地里的高塔,
就是散修住過的那座。
烏行雪穿過神木虛影,看著他們身處的這座高塔。
在蕭復暄劍氣橫掃之下,整座高塔一片狼藉,
椽梁砸落斷裂,
里面包裹的白玉精和神木枝丫散落在地。
全然沒有半分當年的痕跡。
它模樣有所更改,
構(gòu)造略有不同,
最頂上的那枚古鐘也不見蹤影。即便當年住在高塔的散修站在這里,恐怕都認不出來。
準確而言,是不可能認出來。
因為在那段往事的最終,
在烏行雪斬斷亂線之后,那座高塔已經(jīng)毀了
那位散修或許是元氣大損無力回天;或許是厭倦了不斷的掙扎與回溯,又或許是善的那一面又占了上風……
他丟了一道咒術(shù),
自己闔目端坐于塔中,同高塔一并葬于無邊炎火。
依照常理,
那座高塔既然已經(jīng)毀了,便不可能再出現(xiàn)。
世人都會這么想,除了烏行雪。
因為在烏行雪眼里,
一座毀去的塔也可以完好無損地重新出現(xiàn)。
但不是在現(xiàn)世,
而是在某一條線里。
如果當年的天詔不小心漏掉了一條線,而當初的靈王沒有斬斷它,
那么,那條線上的一切人和事便會繼續(xù)沿著時間朝前走。
散修可以沒下那道咒術(shù),高塔也可以繼續(xù)存在。
他們現(xiàn)在就站在一條沒被斬斷的線里。
“怪不得……”
烏行雪輕喃出聲
怪不得之前寧懷衫和醫(yī)梧生說封殊蘭的年紀算起來不太對勁,而封徽銘這個人他們更是從未聽說過。
因為這里同現(xiàn)世根本不在同一條線上,這是當年的一道分支。
但即便是分支亂線,也是有因果的,不會出現(xiàn)平白無故的牽連。
一般來說,這座高塔即便沒有被毀去、繼續(xù)存在,也是與那位散修關(guān)系最深。
可如今,它出現(xiàn)在了封家的密地里,被封家圈劃進了自家地盤。
那就十分耐人尋味了。
要么封家與那位散修關(guān)系密切,散修走了或是死了,將高塔留給了封家。
要么就是最為常見的理由怕高塔里殘留的邪術(shù)禁術(shù)為禍人間,封家作為修行者,把險地圈進了自家鎮(zhèn)著,只是鎮(zhèn)著鎮(zhèn)著又起了一些私心,于是開始借助高塔里的神木之力助其修行。
再或者……就是封家出于某種緣由,需要借助這座高塔做一些事,所以將它劃進了自己的地盤。
烏行雪正盤算著,忽然聽見一聲鏘然劍鳴。
就見“免”字劍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直沖封徽銘而去,貼著他的脖頸釘在墻上。
封徽銘臉色煞白,眸光死死盯著不斷顫動的劍身。
他倒也沒有坐以待斃,就見他忽然下滑,避開劍刃的同時躺倒在地,而后兩手一撐。
他橫翻一圈,想要去抓自己的劍。
就聽“轟”地一聲響,“免”字劍依然從墻面拔出,精準地釘在他手前,仿佛早已預(yù)料到了他的動作。
他但凡再往前伸一寸,就被劍釘穿手掌了。
封徽銘倒抽一口氣,反身又是一滾
再次被劍貼臉擋下!
他掙扎了好幾回,最終脖頸、手腳、連同頭頂都被金光劍影死死抵住,只要再動一分,就是橫尸當場。
“你”封徽銘目眥欲裂卻動彈不得,他捏著拳,咬牙道:“上仙有話直說,何必如此相逼!”
就聽蕭復暄的嗓音響起,沉聲問他:“這塔為何在你家?”
烏行雪先是一怔。
繼而反應(yīng)過來,蕭復暄的氣勁還纏繞在他心臟上,能聽見他心中所思所想,自然也知道了他方才盤算的那些。
封徽銘兩眼充血:“我不知!”
他眼珠來回轉(zhuǎn)著,看著抵住自己各處命門要害的劍氣,又道:“我當真不知!”
蕭復暄卻冷冷道:“你知道�!�
他喘著氣,愣了一瞬,而后又啞聲說道:“我從何知曉?!我來封家時這塔就已經(jīng)在了!我所知曉的都是家主告訴我的。我先前就同你們說了!這是我封家密地,家主從來都是這么告訴我的,我也從來都是這么聽的!這是我封家密地,我家自己建的塔,我”
話沒說完,烏行雪就已經(jīng)到了他面前,低頭打斷道:“看來你是真的知道,我剛才都差點讓你唬住呢�!�
他起初以為蕭復暄那句話是在詐封徽銘,但很快便明白過來,其實不是,封徽銘確實應(yīng)該知道一些事……
封徽銘辯解道:“什……我沒有,我所言俱是真話,沒有半句虛言!”
烏行雪道:“是嗎,可你反應(yīng)不對啊�!�
封徽銘驚了一下:“你這是何意?”
“你若真是一無所知,家主說什么你就信什么,覺得這塔就是你封家自己建的�!睘跣醒┲噶酥甘拸完眩澳撬讲艈柲恪@塔為何在你家’時,你就應(yīng)該理直氣壯地說,你家建的塔,不在你家還能在哪?”
烏行雪頓了一下,又道:“或者……哪怕露出一點聽不明白的表情呢�!�
烏行雪說著,一提袍擺半蹲下來,垂眸看著封徽銘,嗓音慢慢沉下來:“可是你沒有,你答得太快了。”
他答得太快了,連一絲疑惑都不曾有,說明他聽明白了蕭復暄的問題。也說明他知道……這塔本不該立在封家。
封徽銘渾身一僵,死死盯著烏行雪,嘴唇因為抿得太緊,泛著一片灰白。這讓他身上透出一股很古怪的死氣來。
烏行雪皺了一下眉。
他差點以為那是錯覺,又仔細打量了封徽銘一番,正要伸手探一探究竟,就聽見蕭復暄的嗓音瞬間到了近處,說了一句:“你快死了,你知道么?”
這話過于直白,封徽銘立刻變了臉。
就連跟過來的寧懷衫都是一驚,小聲道:“真的假的?”
蕭復暄不答。
封徽銘更是緊抿著唇,眼珠充血,一言不發(fā)。
那股灰白死氣愈發(fā)明顯起來,擋都擋不住。再加上他的反應(yīng),就連寧懷衫都“嘖”了一聲,說:“看來是真的��!你自己也知道么?怎么一聲不吭的。”
“我能活�!卑肷沃螅饣浙憜÷暤�,“我找到辦法了,我不會死的,封家……封家如今的境況缺不了我,我不會死�!�
他忽然說著這些話,聽得烏行雪眉毛一抬,轉(zhuǎn)頭同蕭復暄對視一眼。
烏行雪借著心口纏的氣勁傳音道:「蕭復暄,他為何快死了?我看他身上這死氣來得奇奇怪怪,不像是身體有問題。」
蕭復暄掃量著封徽銘,又伸手探了一下對方的靈,傳音答道:「像是某種換命禁術(shù)�!�
烏行雪:「換命?」
蕭復暄“嗯”了一聲,又道:「另一個人應(yīng)當已經(jīng)死了�!�
烏行雪明白過來。
有人想要用封徽銘和某個死人換命。
這種術(shù)法始終在進行之中,說不定已經(jīng)完成了大半,所以封徽銘身上才會縈繞著這種不知來由的死氣。
其實想要激出封徽銘的實話,當著他的面說這幾句效果最好,因為沒人能接受自己被換命,而且還是被犧牲的那個。
那實在有些悲哀……
但烏行雪選擇了傳音,沒有去激封徽銘。
其實即便封徽銘不說,他們現(xiàn)在也能猜個大概
封徽銘在封家如此地位,能在他身上動這種手腳的,整個封家放眼望去,恐怕也只有那位家主了。
而且,既然禁術(shù),總得借助一些不那么光明的手段,或是陰魂、或是邪物。
如此一來,散修的這座高塔為何會在封家,似乎也有了眉目。
烏行雪又借傳音問:「你能探到他的命換給誰了么?」
蕭復暄:「我試試。」
烏行雪點了一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