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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大的背著小的那個,來來回回地走著同一段路,卻怎么都走不進那座國都。

    有人撞見過那兩個小鬼,多半嚇得落荒而逃。但也有一位善人瞧他們可憐,想替他們超度,卻沒能成功。

    因為他們本不該死……

    像那修士的人很多,像這“鬼孩”的人同樣很多。

    一個人心有不甘重新來過,便能橫生那么多道亂線。何況百人、千人……

    神木多存在一天,人間便更亂一點,那些顛倒紛雜的線便更多一些。

    所以它在華蓋最盛之時,走到了盡終。

    傳說神木上承天,下通地,代表著生死輪回,后來聽多了凡人悲歡和祈愿,漸漸生出了人的一面。

    于是那一年,生死輪回剝離神木,化歸于天道。而化生成人的那一部分,則受天賜字為“昭”,成了最早的仙。

    他在成為靈王前所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封禁神木。

    所以封家的人沒有說錯,那片禁地最初確實是由他親手落下的。

    那天他站在落花臺上,像從前一樣抱著胳膊斜倚著枝干,垂眸看著山道上凡人絡(luò)繹往來。

    他聽見那些伙計、堂倌拖著調(diào)子高聲吆喝,一個字能轉(zhuǎn)好幾個音,像市井間的小曲。

    那些熱騰騰的煙火氣上升彌漫,成了山間白茫茫的霧嵐。

    他一直看著,那株參天巨樹安靜地立在他身后,就像一道高高的影子。

    直到霧嵐縈繞群山,再看不清山道。他終于咕噥道:“這人間熱鬧是好看,可惜了……”

    可惜以后不能�?戳�。

    他轉(zhuǎn)過身,仰頭看著神木如云的樹冠。他站在散落滿山的落英里,能感知到神木不斷地綻開新花,又不斷地枯萎飄零。

    每一枝、每一朵,每一場生死,他都能感知到,所以才會生出幾分遺憾來。

    他折了一根長枝就地畫牢,將神木與那座供奉的廟宇一并劃進去,然后一道一道地落下陣來。

    風(fēng)霜雷火,刀劍兵戈。

    每落下一道陣,神木便會震顫一會兒,仿佛有看不見的巨大鎖鏈捆縛在枝干上。它從枝椏開始泛起灰白那是枯萎之相。

    而神木每受一次創(chuàng),每多一道鎖鏈,烏行雪都能感知到,就像他能感知花開花落一樣。神木枯萎時,他也同樣有所反應(yīng)……

    這種反應(yīng)落在人身上,叫做五感皆衰。

    他看不清,聽不見,感知不到,就像置身于無邊孤寂中。

    那一場封禁耗了很久,比他以為的還要久。因為封禁之時,只要神木顯出枯萎之相,遍地的白玉精便會覆裹上樹干。

    每到那時,烏行雪便會稍稍恢復(fù)一些,依稀能看清那抹凈白的玉色。而他總能在那片玉色之中,隱約聽見那個少年將軍的聲音,很模糊的一句話

    問他:“很疼么?”

    烏行雪聽著,但閉口不答。

    因為他心里知道,那其實不是聽見的,而是因為看見白玉精恍然想起的,是多年以前那位少年將軍在樹下問過的話。

    一道舊時語,卻莫名成了那片無邊黑暗中唯一清晰的存在。

    他反反復(fù)復(fù)聽到了很多回,到后來不知哪一次,對方的聲音又響起來:“很疼?”

    他默然良久,終于還是應(yīng)了一句:“還行,比天劫差得遠了,蟲腳撓一撓罷了�!�

    畢竟五感衰退,真正的痛是感知不到的,他只是下意識的不舒服,是一種幻象。

    等他落下最后一道禁制,真正將神木隱去,已是第三天。

    神木盡枯時,白玉精已經(jīng)裹滿了枝干,甚至裹到了烏行雪手中折下的長枝上。

    可惜,烏行雪并未看到這一幕。

    封禁落成之后,烏行雪和神木之間的血脈牽系便徹底斷了,他不再與神木同感同知,但封禁對他的影響卻還有殘留

    在極長的一段時間里,他都處于五感皆喪的狀態(tài)中。

    他是仙都最早的仙。

    因為自神木化出,感知過生死輪回,承天之靈,所以被封為靈王。

    又因為曾經(jīng)在落花臺上俯瞰過百年人間,所以他喜歡人語紛雜的地方,天性偏愛熱鬧。

    偏愛熱鬧的靈王在黑茫茫的寂靜中孤坐了三年,整整三場四季。

    五感恢復(fù)的那天,恰逢人間三月,杏花大開,暄和暖意隨著云氣漫上仙都。

    烏行雪睜眼時,看見花瓣斜落,在窗臺邊積了一小片,心情忽然便好了。

    他瞄了一眼空空的門額,心中一動,想給這地方提個名字。但窗邊春光正好,他支著腿靠著,懶嘰嘰的不想下榻。

    他在屋里掃視一圈,想找個趁手的東西,結(jié)果在榻邊看見一根長枝。

    那是他給神木劃地時順手折的,他倒是記得。但那長枝已經(jīng)變了模樣,上面裹著一層冷白玉色。

    烏行雪愣了許久,終于反應(yīng)過來是怎么一回事。

    他啞然失笑,拿了起來。

    那玉色長枝在他手中挽了一道漂亮的弧,化作了靈光流動的長劍。

    ……

    那日,途經(jīng)的仙使都看見了那一幕。

    玉瑤宮窗欞寬大,飄著霧一樣的紗簾。靈王踏著窗臺邊積成片的落花,抬簾而出,飛身至檐上。

    他穩(wěn)穩(wěn)落在檐角,手里長劍一轉(zhuǎn),笑意盈盈地在瑤宮門額上刻下三個字

    坐春風(fēng)。

    他收劍時,正好有一縷春風(fēng)掃起窗邊落花,撲了他滿身。

    后來仙使們再提及,都說那是驚鴻一瞥。

    靈王靜坐的那三年里,仙都已然有了欣榮之相。天道化生出靈臺,人間修士陸續(xù)飛升,靈臺十二仙當(dāng)時已有五仙在位。

    曾經(jīng)對著神木的祈愿與供奉隨著神木被封慢慢消散,如今落到了靈臺眾仙身上。

    靈臺眾仙執(zhí)掌不同、各司其職。而那些紛雜的祈愿一旦分散開,竟然顯出了幾分井井有條的意思來。

    但那僅止于靈臺眾仙,對于烏行雪而言,這世間從未井井有條過。

    后來仙都的人總會好奇天宿掌刑赦,其他眾仙也各有其職,賜福人間。唯獨靈王,始終無人知曉他執(zhí)掌的是何事。

    曾經(jīng)有人好奇難耐,又有幾分傾慕之意,試著悄悄跟隨靈王下人間。想看看他不在仙都時究竟是去做什么了。

    但他們從來都一無所獲,因為每次跟到人間,他們總會眼睜睜地看著靈王忽然消失,毫無痕跡也毫無征兆。

    那并非常用的隱匿之術(shù)。同身為仙,倘若用了隱匿術(shù),他們多少能看出來。但除了隱匿術(shù),他們又想不出別的答案。

    那始終是個迷,也注定是個迷。

    因為天詔總是直接落到靈王手里,而天機從來都不可泄露。所以真正知曉答案的,只能是靈王自己。

    只有烏行雪自己清楚,他每次接了天詔下人間,究竟是去做什么……

    他是去斬斷那些線的。

    那些妄圖“重頭來過”的人強行將一切拉回從前、改天換命,以至于錯亂橫生,就像一道長枝忽然分出數(shù)道細椏,還相互交錯。

    致使不該死的人死去,不該活的人活著,生死無序,時歲顛倒。

    而靈王就是去斬斷旁枝的人。

    他將無序的生死歸位,顛倒的時序撥正。拉回不該死的,殺了不該活的。

    天上眾仙蕓蕓,多是悲憫溫和之相,所做之事不是賜福便是庇護。即便天宿,劍下所斬所降也皆為邪魔。

    唯獨靈王殺過人。

    第54章

    童子

    仙都的人都說靈王愛笑。

    他笑起來有時很淺,

    懶懶散散就掛在眼尾,顯得眸色如星。還有些時候則明亮又恣意。確實很合他那個住處的名字。

    他在仙都地位特殊,卻沒有半點兒高高在上的架子。誰同他搭話,

    他都不顯生疏,

    常逗弄人也常開玩笑,

    有時揶揄有時狡黠。

    這本該是個極容易親近的性子,但很奇怪,

    哪怕是后來那些心懷傾慕的人,也不那么敢親近他。

    或許是因為他所執(zhí)掌之事不為人知,那種神秘感平添了距離。

    仙都眾仙的玉瑤宮里都有仙使和童子,

    跟前跟后打點日常。而靈王依然是那個例外。

    他明明喜歡熱鬧,

    但偌大的坐春風(fēng)最初既沒有仙使、也沒有仙童。

    仙都有個專管神仙日常瑣事的地方,

    叫做禮閣。

    那時候負責(zé)禮閣的仙官是兩位,

    一位女仙叫做夢姑,是個仙都出了名的暴脾氣,一言不合便拂塵一掃請人有多遠滾多遠。

    另一位做叫做桑奉,

    生得高大俊朗,眉眼如鷹,卻極愛操心。或許飛升之前習(xí)慣了照顧人,

    到了仙都依然難改本性,熱衷于給人當(dāng)兄長、當(dāng)管家、當(dāng)?shù)?br />
    那次就是桑奉實在看不下去了,

    在坐春風(fēng)蹲守了七天七夜,終于蹲到了從人間歸來的靈王。

    上來就行了個大禮,給靈王嚇了一跳。

    “哎?這么大禮我可要不起�!膘`王側(cè)身讓過,

    順手捉了桑奉自己的小童子擋在身前,

    接了那禮。

    小童子:“……”

    桑奉:“……”

    “你有話好好說,別彎腰�!膘`王一手搭著小童子的頭頂,

    戴著他常戴的面具。嗓音悶在面具后面,有些模糊不清。

    “這……”桑奉看著那鏤著銀絲的面具,有些遲疑。因為戴著面具的靈王總是更神秘一些,哪怕他正開著玩笑。

    靈王似有所覺,抬手將面具摘了一半。

    桑奉瞬間放松下來。他把小童子拎回來,苦口婆心地沖靈王道:“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大人啊,你就要幾個仙使和童子吧�!�

    靈王笑得唇角彎彎又收回來,道:“不要�!�

    桑奉:“……”

    “這算是日�,嵤�,歸我們管。禮閣早早就給你備了幾個,在那杵了好久了,你就要一要吧。”

    靈王脾氣好,卻并不容易說服:“上回便說過不要了,我也不是日日都在坐春風(fēng)呆著,要那么多仙使和童子做什么?”

    桑奉:“眾仙都有,就剩大人這里空空蕩蕩,我看著著急。”

    烏行雪自己不是操心的性子,并不能理解為何他宮府空著,別人要著急。

    他笑著回了一句:“真的眾仙都有?就沒一個不想要的?我不信�!�

    桑奉:“……”

    過了片刻,桑奉不甘不愿地承認道:“行吧,天宿那邊也不肯要。”

    烏行雪挑了挑眉。

    桑奉又連忙找補:“但天宿畢竟是那種性子嘛�!�

    烏行雪:“哪種?”

    桑奉斟酌片刻,道:“用夢姑的話來說,仙使和小童送過去,要不了兩天就該凍死了�!�

    烏行雪:“?”

    他當(dāng)初在坐春風(fēng)睜眼之后,依稀聽說過天道又點召了一個人成仙,受天賜字為“免”,號為天宿。

    但一來他對于仙都又多了什么仙并無興趣,二來他雖然跟誰都能聊笑,卻從不主動去誰的宮府串門,想來那位天宿也不熱衷于結(jié)識仙友。

    再加上他們各有其事,大半年下來,只聞其名,竟然從未碰過面。

    他每每回仙都,總在旁人的只言片語里聽到天宿的名諱,每次都伴著“他那種性子,居然如何如何”之類的話。

    聽得多了,想不注意都難。

    不過,烏行雪即便好奇也十分有限。

    他剛辦完事回來,斬毀了一條詭生的線,正是犯懶的時候,想要休息。

    但他彎起的嘴角會騙人,所以桑奉根本沒看出來。

    “哎,不提旁的了。我聽聞大人喜歡熱鬧,哪有喜歡熱鬧把住處弄得這么冷清的。”桑奉說,“莫不是……怕仙使和童子添亂?”

    沒等靈王張口,他又道:“禮閣辦事你放一百個心,那些仙使和童子懂事又聽話,一言一行都十分妥帖,絕不會添亂!”

    他夸完勸道:“要一個吧�!�

    “不�!�

    “……”

    烏行雪心說就你們禮閣放出來的仙使和童子,聽話倒是聽話,卻一個賽一個古板,全是悶蛋。我弄回來擺一排也熱鬧不起來,要了作甚?

    但據(jù)說那些仙使和童子的性格,是這位桑奉大人親自調(diào)的,烏行雪想了想,未免毀人顏面,唔了一聲道:“我雖喜歡熱鬧,但屋里有人就闔不上眼。”

    “……”

    這理由無可反駁,桑奉勸說無果,長長哀嘆一聲,一步三回頭地走了。走前烏行雪見他實在可憐,客氣道:“倘若哪天缺人了,再問你要就是。”

    “行,我記著了�!�

    怪就怪桑奉還是太老實,但凡他匿在坐春風(fēng)旁多看幾晚就能發(fā)現(xiàn),靈王所說盡是鬼話。

    尤其是那句“屋里有人就闔不上眼”。

    他生于落花臺,聽著最熱鬧的聲音化生為人,從來就不介意屋里有人或有聲音。相反,他休憩是需要有些聲音。

    落花聲也好、風(fēng)聲也行,有幾回他閉目養(yǎng)神時,順手在榻邊丟了個幾個靈氣凝成的影子,敲著鑼镲呀呀唱戲。

    他支著頭聽著,居然睡了個好覺。

    那時候,烏行雪是真不打算要什么仙使、小童的,直到不久后他清理亂線,清到了葭暝之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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