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蕭復暄身后的風煙稍稍散了一些,他這么一動眸光,便看見了百里焦土。
烏行雪蹙了一下眉,問道:“這里為何都是焦土?”
蕭復暄轉(zhuǎn)頭看了一眼:“……不知,我來時便是如此。”
那灼燒的味道實在重,烏行雪有些納悶,咕噥道:“是么?”
蕭復暄目不斜視道:“是�!�
烏行雪不疑有他,又問:“對了,你是如何來這禁地的?”
蕭復暄道:“夜半時候,我聽見了一道聲音。”
烏行雪奇怪道:“什么聲音?”
蕭復暄道:“……你的聲音�!�
烏行雪:“?”
“我的聲音?”烏行雪更覺得奇怪了,“從哪兒傳來的,說了什么?”
蕭復暄答道:“院里,沒說別的,只叫了我的名字。”
當時正值夜深,那一聲“蕭復暄”雖然很輕,卻也極為清晰,他絕不可能聽錯。
起初,他以為是蜷在榻上的人太冷了所以叫他,還彎腰去探了探對方的體溫。結(jié)果又聽見了一聲。
他又以為是腰間錦袋里的神像。
直到聽見第三聲,他才辨認出那聲音是從院子的方向傳來的。
若是平時,真正的烏行雪就躺在榻上,他無論如何不會被一句聲音引走注意,只會一道劍風掃過去。
但這是在落花山市的幻境里,他便有些遲疑。因為山市里不止有現(xiàn)在的烏行雪,或許還有當年的烏行雪。
他不能貿(mào)然出劍。
于是他走到窗邊,挑開一道窗縫,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那里全無光亮,看不見任何人影。
因為不算遠,蕭復暄便沒有讓靈神離體,而是只從指尖放了一縷靈識,想去院里探一探。
那聲音是從院墻一角傳來的,他那縷靈識剛觸到墻角,就感覺一道罡風平地拔起,將他整個人裹進了風里。
等他劈手破開罡風,就已經(jīng)站在這里了。
“那可真是奇怪�!睘跣醒┱f,“房里明明兩個人,為何只拉你一個人進來?這禁地難不成還認人么?”
就算認人,也該認他,而不是蕭復暄吧?
畢竟他當年說過,自己生在這里。要論淵源,應該是他更重一些。
烏行雪思來想去,只能想到一個答案不是這禁地自主拉的蕭復暄,而是有人在此動過手腳,想把蕭復暄拉進這禁地。
若是這樣,那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這世上有辦法這么對天宿上仙的人,能有幾個呢?
烏行雪正在腦中琢磨,就聽蕭復暄道:“你方才說,這是禁地?可是聽說了什么?”
烏行雪愣了一下,想說:“你不知道?”
但他轉(zhuǎn)而又意識到,客棧老板說的那些話,蕭復暄一點也沒聽著。當年坐春風那句“落花臺曾經(jīng)有一株神木”,也是數(shù)百年之前的話語,不見得聽的人還記得。就算記得,也不見得會想到這處。
更何況……
烏行雪遠眺一番,沒在焦土上看見哪怕一根樹枝。若不是他剛好想起坐春風那番話,他也不會覺得這里是封禁神木的地方。
而且,說是封禁,他也沒看見有什么封禁之術(shù)。焦土上除了風煙嗆人,簡直算得上平靜。
“你一進來,這里便是這么死氣沉沉的模樣?”烏行雪問。
蕭復暄“嗯”了一聲。
烏行雪又問:“沒有驚動什么陣法之類的?”
蕭復暄:“沒有�!�
烏行雪心說奇了怪了。他想起先前蕭復暄說的那句“殺機太重”,納悶道:“那你說的殺機在哪呢?”
蕭復暄似乎噎了一下,淡聲道:“嚇唬你的�!�
烏行雪:“?”
“既然已經(jīng)進來了……”蕭復暄似乎有些頭疼:“那便沒什么可說的了。”
烏行雪透過風煙,隱約看見遠處有一道模模糊糊的影子。
他瞇起眼睛,拍了拍蕭復暄:“那里……是一座屋子么?”
蕭復暄:“應當是一座廟宇,我原本正要過去看。”
烏行雪:“后來呢?”
蕭復暄:“……后來隱約聽見有人在外面說‘若是開不了口子,就將動靜鬧大’。”
有人:“……”
烏行雪無言片刻,抬手將蕭復暄往前推了一步:“走吧走吧,我不說話了。”
他們穿過那片奇怪的、空無一物的焦土,走到黑影面前。
蕭復暄說得沒錯,那確實是一座廟宇,古怪而孤獨地立在焦土之上。廟宇外邊是木質(zhì),烏沉沉的,里面的龕臺和地面卻是白玉質(zhì)地。
龕臺上供著一個小小的雕像,也是白玉質(zhì)地,跟常見的神像不同,沒那么莊嚴拘謹悲天憫人,它雕的是個少年,倚著一棵極高的玉樹。
雕像沒有雕臉,看不出那少年模樣如何,單看身形倒是修長挺拔。這雕像背后有塊碑,碑上刻著字,最頂上應當是這少年的名諱。
有些奇怪,叫:白將。
烏行雪正要拿那玉碑來看,忽然聽見一道幽幽的聲音說:“不能動,你會死的……”
烏行雪手指一頓。
那聲音來得奇怪,他四下里看了一圈,也沒找到聲音來處。蕭復暄一劍挑開供臺布簾,臺下除了一個注滿香灰的大缸,什么人也沒藏。
烏行雪思索片刻,忽然覺得不對勁。
那聲音不像是周圍傳來的,倒像是……
頭頂上。
他眉心一蹙,抬頭向上看。
就見高高的廟宇房梁上,密密麻麻全是人臉……就好像整個屋頂都吊滿了人,腳沖上,頭沖下,就那么懸在他們上方。
烏行雪:“……”
他想了想覺得,就這場景,他可以去抓一抓天宿上仙的袖子。
那人臉實在太多,男女老少皆有,又都是煞白面孔。他們在風中輕輕晃著,連帶著吊他們的繩子也吱呀吱呀地輕響著。
一時間分辨不出,剛剛那句“不能動,你會死”究竟出自哪張臉。
他和蕭復暄皺著眉仰頭向上。
正找著,那道聲音又幽幽響起來:“這封禁之地,刀陣火陣層層疊加,九天玄雷八十一道,居然這么快就破得干干凈凈……”
烏行雪:“?”
他愣了一下:“刀陣、火陣、九天玄雷?哪兒呢?”
那道聲音又道:“他破完了,我們都看見了�!�
烏行雪反應了一會兒,才明白那個聲音說的“他”是誰。
于是他張了張口,轉(zhuǎn)頭去看蕭復暄。
“你……”烏行雪輕聲問:“你不是說,一進來,這封禁之地便是死氣沉沉的模樣?”
蕭復暄:“……”
“說這里一個法陣都沒有,一點東西都沒見到?”
“還說殺機重重是嚇唬我的。”
密密麻麻的嗤笑聲從頭頂響起,那些人臉一個接一個咧開了嘴,聲音都輕如風絮:“假的�!�
“假的。”
“騙你的�!�
……
確實是假的。
這禁地一進來便是刀山火海,密不透風,根本不給人任何喘息余地,但凡弱一些的人來到此地,除非以人墻作保,否則根本見不到任何生機。
以至于蕭復暄根本無法再分靈識,去給客店里深眠的人傳信。
直到殺機破了大半,禁地之外的聲音才隱隱約約被他探到一二。
聽見烏行雪跟封家人說話時,蕭復暄正擋開最后幾道玄雷。他長鋒劈開火海,又以悍然之勢蕩開無邊劍氣,掃清了十余里猩紅火焰。
待到最后一星火焰消失,兇地變?yōu)榻雇�,再看不到什么禍命殺招,他才甩了劍上的塵土,一步掠至禁地入口邊。
他自然來不及看這禁地還有什么,也無暇去管那影影幢幢的廟宇,遑論去弄明白這是封禁何物的地方。
他用手背抹掉了下頷骨邊濺到的一點殘燼,還劍入鞘,這才伸手把外面那人拉進來。
第41章
假象
頭頂上那些倒吊著的人重重疊疊地說著話。
他們聽起來像是無數(shù)道回聲,
相互附和著,又輕輕笑起來,那笑聲在繩擺嘎吱嘎吱的搖晃中忽近忽遠,
越來越尖,
最終仿佛整個禁地都在桀桀怪笑。
笑聲持續(xù)了好一會兒,
又在天宿上仙并不好看的臉色中戛然而止。
整個廟宇便在那種無言對視中陷入死寂……
雖然那場面極其詭異,但不妨礙魔頭覺得好笑。
烏行雪在蕭復暄看過來之前收了笑意,
正色問道:“你們是何人?”
吊繩晃著,那些人便緩緩轉(zhuǎn)著。因為吊得時間太久,他們身軀、脖頸乃至臉都被拉得很長,
實在難以辨認原樣。
“我們?”
“我們是何人?”
“哈哈哈哈哈�!�
他們聽到這問題,
不知為何又笑起來,
片刻后再次戛然而止,
用一種與人耳語的嗓音悄悄道
“我們已經(jīng)死了�!�
“胡說八道,我們還活著�!�
“那就既死了,也活著�!�
“哎……”
不知誰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所有人便跟著長嘆起來,一聲接一聲,聽得人極不舒服。
烏行雪皺了皺眉,
感覺這些人同他先前所見的邪魔、陰物、乃至大悲谷那些被點召的百姓都不一樣。
邪魔陰物低劣的那種不會說話,混混沌沌像是未開智,
只知道餓和吃。厲害的那些又與人無異,學起活人來以假亂真,沒點本事都分辨不出。至于被點召禍害的百姓,
沒被揭穿時,
說話也清清楚楚。
他頭一回碰到這樣的,聊起來著實費勁。
“他們算什么?”烏行雪扯了蕭復暄一下,
悄聲問。
“不知�!笔拸完颜f。
世間稀奇之物眾多,形神各異,神仙也不可能事事都見過,一眼就認出來。天宿上仙本就話少,也不喜歡說虛詞,只有臆測不能篤定之物,問就是“不知”。
這習慣在仙都聞名已久,卻總在同一個人這里屢屢破功。
“那你胡說一個�!睘跣醒┑馈�
蕭復暄:“……”
蕭復暄:“縛。”
烏行雪:“哦?那是什么?”
這魔頭就頂著一副“上仙果然厲害”的模樣,在那洗耳恭聽。
恭得天宿上仙破罐子破摔,開口道:“凡人以靈魄生死輪轉(zhuǎn),肉體歿亡,靈魄便進了下一輪�;ㄩ_花落,循環(huán)往復。但靈魄和肉身并非總是一道。有些人肉身已死,但因為許過承諾執(zhí)念未消,靈魄久久不走,還如活人一般過著日子,叫做執(zhí)。還有些人,肉身未死就被活抽了靈魄,以某種緣由捆束起來,不能解脫,便成了縛�!�
蕭復暄說:“看他們模樣,和縛有些像�!�
烏行雪聽到“執(zhí)”時覺得還好,那畢竟是自身執(zhí)念不散,不愿離開。聽到“縛”時則淡了神色……
他想了想,問道:“靈魄被捆束,那肉身呢?”
蕭復暄道:“在他們常在的地方,不死不滅也不能離開,且十分難辨�!�
烏行雪:“你都覺得難辨?為何?不像死人,沒有尸氣?”
蕭復暄回憶曾經(jīng)見過的零星幾個“縛”,解釋道:“那些縛的肉身總是不死,又不知自己發(fā)生了何事。久而久之便會自我欺瞞�!�
“怎么個欺瞞法?”
“他們會反復生長�!�
烏行雪聽得一愣:“你是指……肉身自嬰孩呱呱墜地起,再長一遍?”
“不一定自嬰孩起,也不一定能長到年老。個人各異�!�
烏行雪想了想那種情形,確實有種詭異之感一個連靈魄都沒有的軀殼,與行尸走肉也無異,但他卻能夾在活人堆里。他有生長的過程,他會隨著歲月更換容貌,他會與人談笑。
“那確實神仙難辨……”烏行雪說:“倒是身邊親近之人,過個數(shù)十年或許能發(fā)現(xiàn)。”
但發(fā)現(xiàn)之人,恐怕會嚇去半條命吧!
試想枕邊人、或是家里親眷,抑或是左右近鄰,原本日日見面談笑,卻在某一天忽然驚覺他可能早就不是活人了……尋常百姓有幾個能承受如此驚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