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他手指已經(jīng)曲起來了,青色的筋脈透過蒼白皮膚清晰可見。
明明蓄了氣勁,卻沒有捏碎那只不知死活的斷手。
不知為什么,他中途停了手,居然在聽高娥說話。
“我就這兩個孩子,她們是我的命啊,求你了。”
“求我有什么用呢大娘?”寧懷衫突然出聲,還是那種惹人打的腔調(diào),“你已經(jīng)死啦,已經(jīng)回不了家了。你那兩個丫頭也注定活不下去。你這樣的我見過,見得多了”
他輕聲道:“我娘當(dāng)初也這么求的人,有用嗎?沒有的�!�
醫(yī)梧生剛巧聽到這句,一愣。
寧懷衫蹲著,沒人能看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利爪似的手指和發(fā)頂。
醫(yī)梧生忽然想起來,數(shù)十年前見到這個小魔頭的時候,他十三四歲,干瘦如柴,似乎隨便一招就死了,唯有那雙眼珠里透著一股倔強的兇意。
他當(dāng)時心想:這是哪家的孩子,作孽走上歧途。
隔了數(shù)十年再看,這小魔頭倒是沒那么干瘦了,卻還是單薄。蹲著的時候只有一團,明明滿身殺意,卻遲遲不落地。
或許高娥讓他想起了歧途的起始。
“有用的,有用的,有法子的……”高娥不依不饒地哭著。
“呵,什么法子?有法子你能碎成這樣?你看你們整天供著那些神像�,F(xiàn)在哭成這樣,哪個神仙理你呢?”寧懷衫道,“你現(xiàn)在又偏偏挑上了我,那我教你個道理,要么想辦法活著,要么死就死了,別求別哭,認”
“命”字沒出,他被人從后面踢了一腳。
不重,就是不重才惹他惱!
寧懷衫殺氣騰騰地回頭,看見了他家城主的臉。
寧懷衫:“……”
又怎么了嘛!
“話多,啰嗦。繃半天手也沒見你動,起開�!睘跣醒┠媚_撥拉了他一下。
寧懷衫:“……”
“起不開,她賴在我腳上呢。”寧懷衫話語里有幾分委屈,人讓開了,腳還支著,供他家城主看。
烏行雪看著那尖利的斷手:“你方才說有用,應(yīng)當(dāng)不是平白亂說的,我聽聽,怎么個法子?”
高娥立刻叫道:“找人替我!替我就行!”
她幾乎是欣喜的,嗓音尖得破了音:“只要有人替我,我就能回去了�!�
烏行雪問:“噢,這么篤定?是有人告訴過你這個法子?”
那幾個仙門弟子一愣,心說是啊。生靈符也不是人人認識,常人被套進這陣?yán)�,變成兇物作祟,也多是在遵循本性餓了,所以找點吃食。
就算下意識想找個替死鬼,也該是游蕩在谷里,等一些倒霉的人來。
但這幾個有些特別,他們知道偽裝,知道出谷找人,甚至知道貢香味可以遮陰尸氣,讓人覺察不出他們兇變了。
這確實不像是出自兇物渾渾噩噩的本能,倒像是有人提點過了。
高娥:“有!有的,有的……”
她反應(yīng)不如活人快,始終重復(fù)著這么幾句。
眾人立馬問道:“誰?”
高娥輕聲道:“神仙,神仙告訴我的�!�
神仙?
烏行雪想起蕭復(fù)暄說,仙都有過許多不得善終的神仙,跟云駭一樣,那些神仙像后來也都被立在這里,就像一個巨大的仙墓。
所以高娥的這個答案倒并不令人意外。
但其他人沒聽到蕭復(fù)暄的話,還是不解:“神仙怎么告訴你的,你又是如何知道他是神仙的?你見到了?”
“不是,不是的。”高娥說,“是托夢,神仙給我托夢了�!�
地上的殘肢聽到這話,紛紛騷動起來,趙青來他們附和道:“對,我們也是,托夢了�!�
他們七嘴八舌一說,眾人知曉了大概
這幾個人被點召來大悲谷,就像被夢游一般,自己將自己掙得支離破碎,又自己將自己折進最后幾個空置的童子童女像里。
這一切發(fā)生的時候,他們并不清楚,以為自己在做一場離奇的夢。
夢里,他們身在一座仙廟,盤坐在仙廟兩邊的龕臺上,手里捧著香爐,就像真正的仙使一般。
他們跟著其他仙使一道誦念經(jīng)文,忽然看見一道高高的影子跨過門檻走進來,對他們說:幾位塵緣未斷,掛礙不清,暫且當(dāng)不成仙使。還得勞煩他們另請人來。
等替他們的人來了,他們就能回家了。
他們驚醒后,發(fā)現(xiàn)自己被封在童子童女像里。
那一瞬間的驚恐,死生難忘。
“那神仙是何模樣?”醫(yī)梧生問道。
這次,高娥他們卻怎么都說不出話來,就像被人封過口,下過禁制。
越是下了禁制,眾人就越是好奇。
但始終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也只好作罷,轉(zhuǎn)而問道:“那他可曾說過,讓你們尋什么樣的來替?”
因為常理而言,這幾個百姓想要找人替,在邊郊尋幾個孤寡老幼,再簡單不過。也附和那神仙說的“塵緣了斷”,何苦要冒著風(fēng)險去仙門?
“說過,他說,廟里萬事俱備,只是東南西北四方都缺了點仙氣�!�
他們料想,那仙氣指的應(yīng)當(dāng)是仙門中人。但他們幾個平頭百姓,自然不敢找大弟子或是什么厲害人物,想來想去,最容易的還是那種剛?cè)腴T沒多久的小弟子。
說來他們運氣還不錯,一來之前出事的人家大多會去仙門求助,他們并不突兀。
二來,蒼瑯北域塌了,附近仙門的厲害人物大多出門未歸、或是剛剛歸來,顧不上。這才讓他們撈到三個小弟子。
仙門弟子納悶道:“那不是還差一個?”
高娥猶猶豫豫道:“能騙幾個是幾個,不行就……就之后再尋機會�!�
“……”
小弟子們越想越后怕,臉都綠了。
醫(yī)梧生表情也有點復(fù)雜。他瞥了一眼烏行雪,又看向趙青來,道:“那你怎么就挑了他……挑了程公子呢?”
都說了要找?guī)蓺獾娜�,在場的除了那三個小弟子,起碼還有兩個能挑。一個是蕭復(fù)暄,一個就是醫(yī)梧生自己。
就算蕭復(fù)暄一看就不好靠近,這不是還有他么,他這會兒就剩一點殘魂,真打起來,說不定還比不上那三個小弟子呢。
那趙青來眼光也是別具一格,偏偏跳過了他,挑中了最魔頭的那個。
醫(yī)梧生原本只是隨便感慨一句,趙青來卻咕咕噥噥地答道:“有仙氣的人里,他看起來最好對付�!�
醫(yī)梧生:“……”
有什么的人里???
那一刻,醫(yī)梧生感覺要么是自己聾了,要么趙青來瞎。
高娥他們這么一說,眾人逐漸明了起來。
怪不得已經(jīng)湊夠了33個“童子”“童女”像,這墓穴卻看上去安安靜靜,不像是開了什么陣的樣子。原來是因為人不對,還缺東南西北四個帶仙氣的。
“這么說來,那生靈符難道真的有用?能讓神像復(fù)活?”仙門小弟子看向醫(yī)梧生,“否則那神仙在認真湊什么局呢?”
“這……”這下連醫(yī)梧生都不好答了。
“沒用�!笔拸�(fù)暄的嗓音忽然響起來。
烏行雪轉(zhuǎn)頭看向他,就見他手指間夾著童子童女像上貼的生靈符,道:“這符民間不多見,仙都卻遍地都是。”
言下之意很明顯了,哪個仙都里來的神仙會用這玩意兒復(fù)活自己?
“那會不會就是某個民間的人不懂,搞的這么一出?”小弟子們猜測。
蕭復(fù)暄動了一下唇,還沒出聲,小弟子們又連連搖頭,自己否認:“不不不,不會的,哪個民間不懂事的人會來大悲谷這種邪門地方亂布陣,瘋了么�!�
“那這生靈符粘來干嘛?”
“是啊,這符咱們輕輕一揭就掉了,那些童子童女像也碎了好幾個……”
他們咕噥著。
說到碎了,烏行雪看見蕭復(fù)暄輕蹙了一下眉,又用劍尖撥了幾下地上的碎陶。
烏行雪跟著看過去,就見那個裝過高娥的童女像里,到處都是抓撓的血印。
他盯著血印看了一會兒,忽然覺察出了不對勁。
高娥他們兇化之后,那指甲尖利如刀,幾乎削鐵如泥,落在石壁上都是溝壑,卻抓不碎這陶制的童子童女像?只抓得里面一片狼藉?
況且,這些百姓出事也就是最近的事,但這童子童女像,看起來有些年頭了,說不定跟墓穴里的神像差不多時間。
那在這些百姓貼生靈符之前,這些童子童女像擺在墓穴里是做什么的?
蕭復(fù)暄忽然劍尖一挑,碎片落進了他手里。
烏行雪跟著看了一眼,就見碎片上,縱橫交錯的抓撓血印之下,似乎還有一個小小的印記,但因為破壞殆盡,根本看不清。
“這是?”烏行雪問了一句。
“看不清�!笔拸�(fù)暄頓了一下,道:“多半是供印�!�
“供��?”烏行雪自然沒聽說過,又問:“何用?”
蕭復(fù)暄:“收香火供奉用�!�
烏行雪笑了:“上仙,你看我聽懂了嗎?”
蕭復(fù)暄:“……”
他可能極少給人詳細解釋這些細枝末節(jié)的東西,被烏行雪笑看著,默然片刻再度開口:“以往仙都眾仙,為了能收到人間各個仙廟的香火供奉,會在神像上留個供印�!�
烏行雪想起他之前所說的云駭,最后就是因為沒有分毫香火才被廢了仙位,打回人間。
“這么說來,香火供奉之于所有神仙來說,就好比食物之于百姓。沒了就活不成了?”烏行雪道。
蕭復(fù)暄糾正道:“幾近所有�!�
烏行雪:“有例外的?”
蕭復(fù)暄:“嗯�!�
烏行雪:“譬如?”
蕭復(fù)暄:“……我�!�
烏行雪輕輕“啊”了一聲,倒是能理解。他是點召成仙的,不歸靈臺十二仙管。又主掌刑赦,跟人間百姓也不相干,例外很正常。
他沒多問,只道:“那這童子童女像上留供印是為了什么?這墓穴沉于地底,也無人來祭拜,收誰的香火呢?”
烏行雪說著,忽然想起滿石壁上靜靜燃著的長明燈,忽然覺得,當(dāng)初拓開這個墓穴,放下童子童女像的人也不是真的為了收什么香火,就好比這長明燈一樣,只是一種寂靜的長伴。
高娥他們破爛的衣裳里還有幾捆沒碎的貢香,烏行雪彎腰抽了三支出來,在石壁上取了一盞油燈點了,捻著香柱在那枚碎陶邊燒了一會兒。
就見那細細裊裊的青煙忽然朝某個方向散去。
“這煙怎么了?”仙門弟子瞧過來,伸手招了招說:“洞里現(xiàn)在也沒風(fēng)啊。”
“難不成在指向?”
眾人相視一眼,當(dāng)即跟著青煙往前走。
他們沿途經(jīng)過數(shù)不清的孔洞,又找到了近二十個童子童女像,每一個打開,里面都有慘死的尸首。它們都曾在里面抓撓掙扎過,于是陶像里面血痕交錯、一片狼藉。
蕭復(fù)暄每個都挑到了一枚碎片,碎片的血痕之下,是被抓爛的供印。
不知走了多久,醫(yī)梧生咕噥了一句:“這怕是已經(jīng)走到大悲谷盡頭……了?”
話音未落,他們跟著青煙拐過一個岔道,進了一處巨大的圓室,醫(yī)梧生忽然就說不出話來
因為那圓室中立滿了高高的神像。
那幾個仙門弟子的議論聲戛然而止,倒抽了一口冷氣。
他們進過尋常仙廟,里面的神像沒有這么高。有些城鎮(zhèn)入口、津渡進港處也立有神像,倒是極高,卻沒有這么多。
大多是刻于木柱、石柱上,像這樣巨像林立的場景,他們是第一次見。
那種揮之不去的壓迫感,讓他們噤聲不語,甚至不敢多看。
但他們還是忍不住看了。
“這些神像,跟墓穴最外面那尊一樣……我一個都不認識�!毕砷T弟子面露震驚,“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多陌生神像聚在一塊兒�!�
“前輩,您呢?您認識么?”
醫(yī)梧生搖了搖頭,他仰著臉,目光一一掃過去,良久之后道:“都不認識�!�
寧懷衫和方儲一進這地方,感覺自己能原地吐他個三生三世。
他們一臉菜色,喉頭下意識滾動了一下,卻聽見自家城主輕聲問:“在這你們也想吐?”
寧懷衫摁著嘴,咽下那股翻江倒海的感覺,半晌才道:“難道我們不該吐?”
方儲搭著寧懷衫的肩,已經(jīng)彎下了腰。忍了半天,忍得眼珠子都綠了,轉(zhuǎn)頭問烏行雪:“城主……我之前就想問了,為何你對神像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
他又要嘔,怕對城主不敬,連忙把頭埋在寧懷衫肩上。
被寧懷衫警告道:“你要敢吐我身上,我跟你沒完,我認真的。”
烏行雪倒是一臉坦然:“我哪知道為何沒反應(yīng)�!�
寧懷衫憋著綠臉看他,良久“噢”了一聲,心說對,城主不記事,知道為何估計也忘了,嘔
操。
他倆實在不行,擺著手連滾帶爬地退了回去。
留下烏行雪百思不得其解。
他納悶地問蕭復(fù)暄:“你先前說過,這里不止云駭一個不得善終的神仙,想必這些神像都是?”
蕭復(fù)暄正看著那些神像。
他臉上并無意外之色,卻又一個不落地掃過所有。就好像……他明知這里會有哪些人,卻依然在找著什么。
等到看完所有,他斂了目光,平靜答道:“嗯,都是。”
那就奇怪了。
烏行雪心里犯著嘀咕如果都是像云駭一樣被打回了人間,那這些神像所雕之人,其實早就不算仙了。
既然不算仙,又被人間遺忘了。那么這些石像就不該對寧懷衫和方儲這兩個小魔頭有什么影響。
畢竟之前,他們見到云駭那座神像的時候,也沒多大反應(yīng)。
他正要開口,就聽一個小弟子驚呼:“這龕臺上有字。”
烏行雪垂眸看去,那些神像腳下的龕臺果真刻著字。
“桑奉,掌不動山�!�
“或歌,掌雪池�!�
“夢姑,掌京觀�!�
……
烏行雪穿過林立的神像,掃過龕臺上的字。上面有每一位神仙的名諱,以及他們曾經(jīng)掌執(zhí)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