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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醫(yī)梧生閉關(guān)七日,水米未進,不眠不休,總算弄出了一種藥,叫做無夢丹。

    那些在大悲谷里中招的人,一個月之內(nèi)服下無夢丹,會封魂七七四十九天,等再醒過來,就恢復(fù)如常了。唯一的風險,是會因為封魂太久而喪失五感之一。

    若是超過了一個月……哪怕吃下一缸無夢丹,也無濟于事,那是神仙難救!

    那一整年醫(yī)梧生都在煉無夢丹,時常不眠不休,但總算是救了一大批人。家主花照亭怕他累到,特地囑咐門內(nèi)弟子,不準拿任何雜事打擾醫(yī)梧生,還挑了一批弟子幫他打點清心堂。

    到了那年末尾,冬月左右,大悲谷封谷已有月余,再沒有新中招的人。

    醫(yī)梧生總算得了幾分空閑。

    那天,花缸里埋的是最后一批無夢丹。

    “這無夢丹跟尋常丹藥不同,不能沾火,不進丹爐。得用清砂仔仔細細地埋著,埋到三尺深,每日往砂上澆靜泉水,嘶”

    醫(yī)梧生正跟阿杳交代著,忽然感覺脖子后面有點癢。皺眉抓撓了一下。

    “水要凍過的最好,切記不可”他說著,又覺得有些癢,索性把手里的丹藥篦子給了阿杳,自己讓到一邊。

    他抓撓了一會兒,感到后頸一陣燒痛,便要進堂里。

    結(jié)果剛轉(zhuǎn)身,就聽見阿杳輕輕“啊”了一聲,道:“師父,你脖頸淌血了,我給您拿止血膏涂一下吧�!�

    抓了幾下就淌血了?

    醫(yī)梧生心里納悶著,擺擺手說:“不用,你繼續(xù)埋無夢丹,我去房里�!�

    當時房里有個灑掃小弟子,正在整理藥柜和床鋪。

    見醫(yī)梧生匆匆進來,手指上還沾了血,慌忙翻了止血膏出來:“先生我?guī)湍�。�?br />
    醫(yī)梧生看了眼自己沾了砂又沾了血的手指,沒再推拒,在桌邊坐下,等小弟子涂藥。等了好一會兒,小弟子卻遲遲未動。

    “怎么了?”

    “先生,您……”小弟子的聲音有些虛。

    醫(yī)梧生轉(zhuǎn)頭,就見他抓著藥缽,臉色發(fā)白。

    “怎么臉色這么白?破皮爛肉也沒少見,幾道抓痕嚇成這樣�!贬t(yī)梧生哭笑不得,抓了布巾擦手,正要接過藥缽自己涂,卻見小弟子手指一抖,藥缽摔在地上,止血膏糊滿了地面。

    醫(yī)梧生愣了一下,拎了袍擺匆匆進里屋,翻找出兩面銅鏡照了一下。

    他在銅鏡里看見自己抓痕深重的后頸,血肉淋漓的程度,一點兒也不像常人手指抓出來的,倒像是利爪撓的。

    而在那幾道抓痕之下,還有一點殘余的墨印,跟大悲谷里中招的人十分相似。

    一瞬間,醫(yī)梧生簡直渾身發(fā)寒。

    他撂下銅鏡,翻箱倒柜找出了上一批剩下的無夢丹。

    常人來說,無夢丹一顆足以。

    他生吞下一顆,衣衫都顧不及換,就在床榻上躺下。一直睜眼躺到天黑,也沒有絲毫封魂的動靜。

    他又從床榻上爬起來,手指發(fā)顫地抓著瓶子,倒了一把無夢丹,全部吞了下去……

    這次,他倒是睡了,卻并非封魂。

    無夢丹是他親手煉出來的,有什么效用他比誰都清楚。中招超過一個月,吃再多也于事無補。

    所以,再之后的事,他統(tǒng)統(tǒng)記不清了。

    不過就算記不清,他也知道會發(fā)生什么寄體的邪魔會被驚動,迅速蠶食掉魂肉,占據(jù)成為這具軀殼新的主人。“他”依然做著平日每天會做的事情,不會讓人看出異樣,然后等著饑餓到來。

    邪魔每隔一段時間都會饑餓難耐,要以生人靈肉為食。

    在極偶爾的時候,醫(yī)梧生會恢復(fù)一些意識。就像一抹殘魂不甘離去,還想試著占據(jù)主權(quán)。

    第一次短暫清醒,他看見那個幫他涂藥的小弟子在書柜邊掃塵,還沖他躬身行禮叫“先生”,他試著叩了一下對方的后腦勺,果然聽見了空空的木魚聲。

    第二次短暫清醒,便是二十五年前的那個寒夜。阿杳瘋了一般在堂前哭叫,他的兄長醫(yī)梧棲笑著躺在血泊里,他的妻女還有父親被人叩擊著身體,發(fā)出了跟小弟子一樣的空音。

    他出身仙門,曾經(jīng)也是翩翩才俊。那一晚,卻忽然有了滄桑氣。

    他記得很清楚,那天深夜,他耗盡靈神,掙扎著占據(jù)了一絲意識,直奔家主所在的剪花堂。他想告知花照亭,把四堂長老的位置卸了,把手上所有的事情托付了,然后讓花照亭殺了他。

    因為宿體的邪魔不會讓他自戕,他必須得找一個能制住他的人,殺了他。

    醫(yī)梧生跌跌撞撞到了剪花堂,顧不得禮儀,一把推開堂門。

    花照亭正拎著一個長嘴茶壺,彎著腰往墻邊的花缸里澆水。聞聲轉(zhuǎn)過頭來,一臉疲憊。他地指了指醫(yī)梧生說:“好你個梧生,要換做門內(nèi)弟子,在我下了禁令之后還不經(jīng)允許就往我這剪花堂闖,定要狠狠罰。”

    醫(yī)梧生沒答,他感覺自己意識又快消失了,他得抓緊在那之前,交代完事情。

    于是他“砰”地撞到桌前,一把攥住花照亭的胳膊:“家主……”

    那一瞬間,他的力氣很大,攥得花照亭也撞在桌上,身體趴伏了一下。

    于是,醫(yī)梧生看到了他的后頸。

    花照亭的后頸上也有半愈合的抓痕,抓痕之下也有一道殘余的墨印。

    剎那間,醫(yī)梧生瞳孔驟縮,冰涼寒意從頭直灌到腳。

    “你怎么了?”花照亭問他。

    醫(yī)梧生話語剎在舌前,道:“我……我得閉關(guān)一陣�!�

    醫(yī)梧生臉色蒼白,神情沉寂,轉(zhuǎn)頭看了怔怔的阿杳一眼:“阿杳平日里性子熱情穩(wěn)重,是能擔大事的人,又是仙門弟子。不會因為目睹了某個人被殺,就嚇瘋成那樣。他是被人拍了一道禁術(shù),刻意讓他說不清話的�!�

    “我后來回到清心堂,只來得及做一件事。”醫(yī)梧生沉聲道:“就是給他又加了一道禁術(shù),兩重禁術(shù)之下,至少桃花洲上無人能解。禁術(shù)持續(xù)多久,他就會瘋多久�!�

    “我怕他若是清醒了,說些不該說的。這桃花洲上,沒人能幫他�!�

    畢竟阿杳從小跟著醫(yī)梧生長大,目睹了醫(yī)梧棲死去的來龍去脈,清醒之后必然要跟醫(yī)梧生說明白。若是再看到醫(yī)梧生后頸的印記,十有八九會跟那個灑掃小弟子一個下場。

    “再后來,我就沒有醒過了,一直到今日�!贬t(yī)梧生穿過院里的濃重夜色,看向風雪屏障外的幢幢人影:“邪魔只要不被驚動暴起,二十五年也就這么過來了。家主以劍入道,是百年間幾個最接近于飛升成仙的人之一,寄宿在他體內(nèi)的邪魔一旦被驚動,根本沒有比他更高的人能攔得住他,我桃花洲千百弟子恐怕都”

    他話沒說完,就見身邊一道劍影已然出鞘。

    醫(yī)梧生:“?”

    “你萬萬不可�。 贬t(yī)梧生又不好撒開紙,慌得不顧斯文,喝止道。

    “哎,喊晚了,歇歇吧�!睘跣醒├怂话�,轉(zhuǎn)身看見蕭復(fù)暄帶著一身霜寒凌冽的劍意,偏頭問醫(yī)梧生:“你說他修為如何?”

    “幾近飛升!”醫(yī)梧生重重道。

    蕭復(fù)暄淡聲重復(fù)道:“哦,幾近�!�

    話音落下的瞬間,那道劍影已經(jīng)橫貫長空,化作萬道金光,帶著九天雷聲,在迷眼的風雪屏障中,精準地對著花照亭,直砸下來!

    第12章

    夢鈴

    在花家眾弟子眼里,家主花照亭已經(jīng)很久沒有動過自己的劍了。

    仙都覆歿后,仙門里最接近飛升的那幾位就成了人間的至高者,無人能敵。

    雖然這些年邪魔橫行,愈發(fā)猖狂無忌。但每次剿魔,都是集門派之力,真正需要花照亭認真出劍的情況少之又少。

    上一回還是很久很久以前在葭暝之野。花家和照夜城的人狹路相逢。那黑菩薩不知要幫城主烏行雪辦什么禍事,被花照亭一劍攔下。

    花照亭以劍入道,雖然平日里說話彬彬有禮,客套圓融,但那只是因為家主之位坐得太久,整日與門派事務(wù)打交道養(yǎng)出來的氣質(zhì)。

    但凡見過他出招的人都知道,他的劍道,天然帶著一股凌然快意和直刺長天的霸氣。

    幾近飛升的那幾位里,他或許不是最厲害的,但他確實極不好惹。

    而此時,金色劍光穿云而來的剎那,花家一眾弟子聽見了金石長鳴,響徹整個桃花洲

    花照亭出劍了!

    弟子們瞬間熱血沸騰。

    當年身在葭暝之野的人至今都還記得,家主長劍出鞘后的驚才絕艷和氣勢如虹。

    如今又能再見,何其有幸。

    于是,花家近千弟子手腕一轉(zhuǎn),祭出的萬千飛劍瞬間調(diào)向!跟著花照亭一塊兒,劍尖齊齊對準了天上砸下來的金光巨劍。

    結(jié)果飛劍剛出,弟子們臉色便騰然一變!

    因為他們看到了花照亭的劍。

    當年繞著劍刃的清朗劍氣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蛛網(wǎng)似的紅絲,自劍柄一路向下,布滿整個劍身。離得近的人,還能聞到劍上有股腥甜氣。

    他拔劍的瞬間,滿院的皮囊、頭顱以及邪魔殘余都騷動起來。

    不對!

    真的不對!

    這劍有問題!

    眾人內(nèi)心驚濤駭浪,但緊接著,他們又閃過了另一個念頭

    如果有問題的不是劍呢?

    如果……這一夜帶領(lǐng)他們追剿邪魔的家主,本意并不在追繳,而是跟那些朝圣的邪魔殘骸以及醫(yī)梧生先生一樣呢?

    這二十五年來,桃花洲內(nèi)所有弟子每日早晚都要去一趟刑堂,以免有人被邪魔附體還混在其中。就連刑堂長老自己也不例外。

    這令是家主下的,只有兩個人從來沒有被查過。一是身體不好常常閉關(guān)的醫(yī)梧生。另一個,就是家主花照亭自己。

    弟子們頭皮一麻!然而此時再想有動作,已經(jīng)完全來不及了。他們只來得及抬起臉

    就見那萬千飛劍尚未靠近金光,就變成了粉末。頃刻間,煙消云散。

    弟子們周身一震,猶如被人叩了天靈,握著劍鞘的手指一麻。

    就聽無數(shù)“當啷”聲響起,近千人瞬間沒了法器。

    他們只能圓睜雙目,看著家主花照亭血劍一轉(zhuǎn),帶著蓬然繚繞的邪氣,尖刃朝上!劍意直沖天際,狠狠地與那道金光撞上。

    鏘

    金石相擊的尖音乍響!

    霎時間光華耀目,眾人被晃得閉起眼,接著便聽見了某種錚鳴。

    他們艱難睜眼,就見那道金光巨劍抵著花照亭的劍尖,悍然下壓,直貫下來的氣勢和力道分毫未減。

    花照亭悚然一驚!

    他根本不曾預(yù)料到,居然有他擋不下來的劍,表情登時變得難看至極。

    緊接著他又發(fā)現(xiàn):這一劍,何止是擋不下來。

    在那道金光巨劍的鋒芒之下,他的劍意形同虛設(shè),長劍也崩出了裂紋。那道巨劍一路向下,他的劍便一路碎裂。

    到最后,花照亭猛地松手,劍柄掉落在地。

    他腳底楔進石地疾退數(shù)丈,張口吐了一股黑血。

    在場千人,無人預(yù)料到硬碰硬會是這么個結(jié)果。他們一臉愕然,心里更是巨浪翻天。

    “棲梧院里的究竟是什么人?!”

    準確來說,他們更該問:“那兩位夜半從客房消失的客人究竟是誰?”

    那位程公子和他的傀儡之中,必然有人是披著人皮的邪魔,才能引得桃花洲上所有活著和死了的邪魔前來朝拜。

    可是,就連四堂長老醫(yī)梧生以及家主花照亭都抵擋不住,那批皮的邪魔究竟是誰?

    這樣一想,結(jié)果就十分可怕了。

    弟子們不約而同想起了清早四處流竄的傳聞蒼瑯北域塌了,在里面鎖了二十五年的大魔頭烏行雪可能還活著,甚至已經(jīng)出來了!

    眾人相視一眼,電光火石間,腦中已然飛過無數(shù)可能,頓時面無血色。

    但下一刻,他們又傻了眼。

    因為那道金光巨劍擊碎了花照亭的劍,悍然砸入地面,深深楔進石中,帶著余威嗡嗡震顫著。

    等到金光散去,巨劍虛影上的字便清晰地落入眾人眼中。

    那是一個“免”字。

    眾人:“……”

    眾人:“??????”

    就在眾人陷于驚愕之時,花照亭反擊不成,轉(zhuǎn)身化作一道黑影,瞬間散于夜幕。

    他被威壓震得神魂俱傷,幾乎本能地鉆回了住處剪花堂。剛于屋中現(xiàn)身,就被又一道金光劍影直貫后肩,整個人都被釘在地上。

    劍氣鋒芒過利,連帶著屋內(nèi)也被沖得一片狼藉。桌椅翻倒,床榻傾塌,墻邊的幾只花缸也被震裂了。

    烏行雪他們追到屋中,看到的便是這番場景。

    “他”醫(yī)梧生捏著紙,大步走到花照亭身邊,探出去的手指有些抖。

    還沒碰到額心探到靈,就聽見有人沉沉開口:“沒死。”

    他一扭頭,看見蕭復(fù)暄走進來。

    那道巨劍轟然砸落的時候,醫(yī)梧生離得遠,沒有看清那道虛影。但他就在蕭復(fù)暄本人身邊,剛聲嘶力竭地喊完“萬萬不可啊”,就看到了蕭復(fù)暄劍鞘上的免字。

    于是他那個“啊”字就劈了音。

    之后他又發(fā)現(xiàn)自己捏著的那張紙上其實也有一個免字,就在角落,像是未沾紅泥的印壓出來的,不仔細一點根本看不出來。

    醫(yī)梧生:“……”

    他當時捏著紙,驚疑不定地看向出劍的人,半晌問了一句:“貴姓?”

    這話也不知哪里好樂,旁邊那位“程公子”忽然就笑了。

    那位握著免字劍的人,朝程公子瞥了一眼,而后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動了動唇道:“蕭。”

    醫(yī)梧生:“……”

    行。

    總之,從那個“蕭”字之后,被封了嘴的醫(yī)梧生就真的不吭氣了,直到追著花照亭來到剪花堂,看著花照亭倒在地上。

    說無動于衷,那必然是假的。

    醫(yī)梧生十四歲拜進花家,認識了時年十七的花照亭和年方十一的花照臺,此后與這對花家嫡親兄妹同堂修習,相交相知,至今已有百年。

    百年對尋常百姓來說,一輩子都有余。

    當初在花家弟子堂,他時常因為搗鼓丹藥睡晚了,一邊聽著先生講劍心劍道,一邊支著頭打瞌睡,又被后座的兄妹倆搗醒。

    那怔然驚醒的感覺明明恍如昨日,卻已經(jīng)是百年之前了。

    那個愛笑的姑娘已經(jīng)在桃花林里埋了二十五年。另外一個少年時最厭煩規(guī)矩的人,成了花家最大的規(guī)矩,又滿身狼狽地趴在面前。被邪魔吞吃了魂魄,跟他同病相憐。

    所以此時他最想知道的,不是別的,而是眼前這個不知還有沒有殘魂的人,死了沒?

    “我沒殺他�!笔拸�(fù)暄淡聲說,“只是強壓著那具邪魔翻不了天�!�

    “好,好�!贬t(yī)梧生點了點頭,輕聲重復(fù)著。

    他很怕,但手指還是朝花照亭的額心探去�;ㄕ胀さ臓顩r比他還要再糟糕一些,幾乎探不到任何殘魂的動靜。

    烏行雪站在一旁,默然看了一會兒。卻見花照亭手指攥地,眼珠卻死死盯著某一處。

    都說,當人處于生死危急之刻,總會下意識泄露一些秘密會看向藏著東西的地方,會望向有話不能說的人。

    哪怕邪魔也不例外。

    而花照亭此刻朝向的,正是他每日都要站著看一會兒的花缸。

    那花缸里養(yǎng)著幾株特品矮桃花,被照料得極好,即便隆冬天里也不見枯朽,依然枝青葉綠。有一株甚至還新打了花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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