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于是他貼完一抬頭,只覺得那傀儡半垂著眼眸看他,那壓迫感……
簡直絕了。
而那張?zhí)交攴�,非但沒有變深,甚至……好像還更淺了一點。
這倒是前所未見。
但待客弟子沒心思管那許多,匆匆揭了符就要跑。
臨走前,他又按照家主的吩咐,叮囑道:“桃花洲地處險要,即便我們一天查兩回,也依然總有邪魔沿水而來,幾乎每個月都有三兩個弟子因此喪命,所以這里每條路上都有弟子巡視,夜里可能會有些聲音,還望多擔(dān)待�!�
“哦對了,千萬、千萬不要往那邊的桃林去,一步都不要靠近!”
“……”
烏行雪心說你不如不提,雖然我不是作死的人,但總有人是。說完了,本來不好奇的也變成好奇了。
好在待客弟子并不打算語焉不詳,他一臉嚴(yán)正地說:“咱們桃花洲抓到的所有邪魔,以及所有被邪魔吞吃的人,都埋在那里。你見過那種死而未僵的百足蟲么?邪魔就是如此,它們哪怕死了,受到一些感召,依然會蠢蠢欲動�!�
“那你們還留著?”烏行雪納悶。
“也有好處的�!�
烏行雪:“比如?”
待客弟子:“比如到了夜里,穢氣最盛的時候,如果有外來者入侵,而它比桃花林埋著的那些都強。土里埋著的就會不安躁動,想要往那里聚集。那是邪魔的本性�!�
那些修習(xí)邪道的人都是如此,他們之間不講感情,全靠壓制。
弱者會屈服于強者,并本能地朝強者靠攏靠近。
魔窟照夜城就是這么來。
否則一群邪魔妖道,生殺無忌,為何能出一個城主呢。
“他們?nèi)绻麆屿o大,都往某處移,我們不就能注意到了么�!贝偷茏诱f,“搜查起來也容易一些。不過這招難得起用,畢竟埋著的那些都很兇煞,很難碰到比它們更兇的東西吸引它們動�!�
“反正別自找麻煩就行�!�
待客弟子還急著拿符紙交差,匆匆走了。
烏行雪不是無禮的人。
桃花洲留客一天,他也不想橫生麻煩,所以并沒有到處走動,對洲上諸物也并不好奇。
唯一想見的醫(yī)梧生,第二天就能見到,并不急于這一時。
春幡城陰云層層,晦然欲雨,傍晚來得特別急。
那待客弟子前腳剛走沒多久,家主花照亭就差人送來了飯菜,算得上周到熱情。
烏行雪提著袖子掀盒一看,嘴唇無聲動了幾下。
心說果然,滿盒都是仙門弟子喜歡的類型素得要死,但做得好看,還有一碟看起來很風(fēng)雅的桃花酥。
他了無興致,又把食盒合上了,在桌邊坐下,提著壺給自己倒了杯茶。
剛喝一口,忽然聽見一個嗓音在他耳邊道:“普通凡人是會餓的�!�
烏行雪眼睫動了一下,咽下口中的茶。
旁邊明明還有一張椅子,他等了一會兒,蕭復(fù)暄還是在他身后站著,不見去坐。于是他捏著茶杯沿,扭頭道:“你杵在我背后做什么,顯你高?你要是見過我在鵲都的晚膳,就不會說這話了�!�
又過片刻,蕭復(fù)暄的嗓音從他后面?zhèn)鱽�,答道:“普通傀儡一般用不著坐�!?br />
烏行雪:“……”
他看看外面時不時經(jīng)過的巡視弟子,在心里說了聲……行,那您站著,然后又給自己倒了杯茶。
烏行雪也不回頭,捏著茶杯低低咕噥:“不過說來確實有點怪,我還真不太餓。不知道是不是這魔頭的軀殼太厲害了,扛得住。”
他嫌棄歸嫌棄,最后還是挑挑揀揀拿了個桃花酥。
屋里已經(jīng)點了燈,溫黃的光給他眉眼鼻唇勾了一道折線。而蕭復(fù)暄的影子,就從身后投落到他身前的桌上。
入夜之后,巡視弟子更多。未免惹人懷疑,他們并不多話。
只是某個間隙,烏行雪朝門外瞥了一眼,不知想起什么,忽然問了一句:“……蕭復(fù)暄,我原身那個魔頭是個什么樣的人?”
這話其實問得很奇怪,因為他自己都說了,“那個魔頭”。
好一會兒,他也沒聽見蕭復(fù)暄回答。
但他能感覺到有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忍不住回了頭,對上蕭復(fù)暄的視線。就見那人抱劍倚在墻邊,看了他許久,說:“不是生魂進(jìn)錯了身體,要回鵲都么?既然要回鵲都,這里就是一場夢而已,何必要問這個問題�!�
烏行雪很輕地瞇了一下眼睛,又轉(zhuǎn)了回來,說:“也是�!�
他本以為不會再有下文了。
結(jié)果半晌之后,他聽見蕭復(fù)暄說:“別人作何評價我不知道,但在我這,是化成什么樣都不會認(rèn)錯的人�!�
烏行雪眸光一跳。
或許是因為這句回答,又或許是因為來了兩個守衛(wèi)弟子。他們這晚誰都沒有再說話。
蕭復(fù)暄用不著吃用不著睡,垂眸倚在墻邊兢兢業(yè)業(yè)地扮著傀儡。烏行雪收拾整理了一番,蜷到了床上。
后半夜,桃花洲忽然響起一道驚雷。
這是夜里穢氣最重的時候,邪魔氣無論如何都遮掩不掉,如果有人入侵,就是此時最為明顯。
不知某一刻起,桃花林忽然響起了急促的鈴聲,接著便是嘈雜人語。
巡視弟子拎著一枚銀色小鈴,匆匆往來,奔走相告。近千弟子烏烏泱泱都出了門,就見許久不曾有動靜的桃林泥土翻攪,仿佛百蟲乍驚。
下一秒,那些動靜就如地龍一般,朝一個方向涌去。
那是……客房。
第8章
朝圣
客房里,烏行雪倏然睜眼。
他有些詫異,自己剛剛居然真的睡著了。
滿鵲都的人幾乎都聽說過,他夜里睡覺有個怪癖常人都是越安靜越好,他卻不行。安靜了他整宿都睡不著,他喜歡吵鬧。
他曾經(jīng)跟府上的老管家玩笑說:“索性養(yǎng)個小戲班,讓他們在旁敲鑼打鼓地唱,那我一定能睡到天光大亮�!�
老管家聽得臉色鐵青,說“外人不安全”,然后給他在窗外花樹上綁了交錯的護(hù)花鈴,養(yǎng)了各種鳥雀,一落枝頭就能響。
結(jié)果這里既沒戲班子,也沒鳥雀。還有個“隨行牢頭”一聲不吭地杵在屋里,而他居然睡著了。
“蕭復(fù)暄。”
烏行雪翻身坐起,聽見了細(xì)碎的鈴鐺響。他差點不知今夕何夕,以為自己回了鵲都。
不過鵲都沒有鎖鏈聲。
烏行雪低頭一看,發(fā)現(xiàn)自己手腕上系著一根極細(xì)的銀絲,上面掛著一枚不知哪來的銀鈴。
絲線另一端,扣的是蕭復(fù)暄的手指。
這不就是他府上那種護(hù)花鈴?
這是把他當(dāng)花呢,還是把他當(dāng)鳥?
烏行雪勾著絲線抬起頭,正要問問給他綁鈴鐺的人,卻見對方低著頭倚墻抱劍,一點生息都沒有。
這是……
這是神識離體。
入夜之后,床上的人一睡著,蕭復(fù)暄就把神識放出去了。
桃花洲的夜色很深,蒙著水上特有的霧。
花家的巡視弟子提著燈四處走著。
“剪花堂旁邊留了幾個師兄弟?”
“兩個,多了家主不高興�!�
“唔,醫(yī)梧生先生那兒呢?”
“那邊多一些,十二個。”
“先生要到明天午時才出關(guān),你跟新來的師弟交代沒?這期間,發(fā)生任何事先生都不會出關(guān),一出來就前功盡棄了。叫他們無論如何不要打擾�!�
“交代過了�!�
他們輕聲說著話,與蕭復(fù)暄的神識擦身而過,卻無人察覺。
蕭復(fù)暄就這么穿過人群,朝一片竹林深處走。
他對整個桃花洲并不陌生,什么方位有什么,他也都還記得。
竹林深處是書閣,家主花照亭自用的那棟。書閣院內(nèi)沒有守衛(wèi),倒是有幾個灑掃弟子拎著燈和水桶,吭哧吭哧地忙著。
蕭復(fù)暄掃量一眼,沒多停留,轉(zhuǎn)頭就往另一個方向走。
穿過一條無人長廊時,忽然有道模糊聲音問:「你在找東西?」
夜色深濃,長廊寂靜。這聲音在蕭復(fù)暄聽來,應(yīng)該出現(xiàn)得很突兀。但他連眸光都沒動一下,依然往前走,像是早已習(xí)慣。
「這桃花洲能有什么好東西�!鼓锹曇艄緡伭艘痪�,依然模糊極了。
蕭復(fù)暄還是未答,掠過廊橋花徑,徑直進(jìn)了一座深院。
那深院門上寫著“剪花堂”三字,是花家家主花照亭的住處。
院里沒有一個弟子,安安靜靜。屋里卻亮著燈火�;ㄕ胀み沒睡,正提著一個細(xì)嘴銅壺,往墻角的那排花缸里澆水。
他比小弟子們要敏感許多。
蕭復(fù)暄神識進(jìn)門時,他忽然直起身,走到窗邊往外看,良久之后才猶豫著收回視線,然后搖頭自嘲道:“疑神疑鬼。”
而蕭復(fù)暄已經(jīng)掠過他整個院子,正要出門。
「看來不在這里。」那聲音又響了起來。
一貫敏感的花照亭這次卻一無所覺,仿佛只有蕭復(fù)暄自己能聽見。
他腳步不停,去往第三個地方去。
那聲音納悶地問著�!改憔烤乖谡沂裁�?」
它似乎也不在意蕭復(fù)暄會不會回答,只自顧自地說著:「噢我知道�!�
「我知道你在找什么了�!�
「可找到了又怎樣?」
一直不回答的蕭復(fù)暄終于剎步。
他垂眸掃了一眼腰間,那里掛著一枚小小的銀絲錦袋。他手指撥開袋口,露出白玉神像的一角。
正是他棺槨里的那尊。
那錦袋明明很小,卻能裝下那尊巴掌大的神像。
蕭復(fù)暄看了一會兒,把袋口完全封緊。之后,那道模糊不清的聲音便再沒有出現(xiàn)。
他沉默著站了一會兒,又抬了步。
這次他去了禁地桃花林,那里陰氣濃重,霧瘴重重。有專門的守衛(wèi)弟子沿著林地外圍站了一圈,嚴(yán)防死守。
但對他這抹神識來說,構(gòu)不成絲毫阻礙。
蕭復(fù)暄探了一圈,一無所獲。
離開林地時,他忽然感覺自己無名指動了動,像是被隔空輕拽了幾下,伴著細(xì)碎的鈴鐺響。
這是他離開房間前系上的線,另一端扣著烏行雪。
如此一來,若是有什么事,他能及時回去。
但這絲線拽得有一搭沒一搭的,又不像有事,倒像是鬧人玩。
蕭復(fù)暄垂眸看著那根無名指,正要抬腳回去。
忽然聽聞身后百蟲乍動,整個桃花林沸如滾鍋。那些埋在地底的邪魔,連帶著紛紛趕來的花家弟子,八方來朝似的往同一個地方趕去。
蕭復(fù)暄:“……”
他很輕地嘆了口氣,下一瞬,便是神識歸體。
房間里的燈火在晃,外面的守衛(wèi)弟子不知去向。
床榻上的人已經(jīng)下了地。明明之前就給了他鞋,這會兒卻不穿,就那么披著衣服赤足站在窗邊。
窗戶被他撥開了一半,寒風(fēng)吹進(jìn)來。
他瞇著眼聽了一會兒,順手一揪鈴鐺線,轉(zhuǎn)回頭說:“蕭復(fù)暄,外面怎么了?動靜大得嚇人�!�
蕭復(fù)暄:“……”
天宿上仙一言難盡地看了他一會兒,動了動唇道:“不知道,朝圣吧�!�
烏行雪:“……”
烏行雪默然片刻,說:“我現(xiàn)在問朝誰的圣,是不是顯得有點傻了?”
地下的邪魔竄得飛快,花家弟子疾如江風(fēng)。
剎那間,院外已經(jīng)聲如鼎沸。
烏行雪扶著窗框,巴巴地看著他。
蕭復(fù)暄捏了一下眉心。
烏行雪只感覺自己被手腕上的絲線猛拽了一下。
下一瞬,他就緊緊扣住了手腕。
“閉眼。”蕭復(fù)暄的嗓音落下來。
他感覺有深冬的風(fēng)夾著江潮氣裹挾而來,等再睜眼。他就站在了另一處地方。
“這是哪兒?”烏行雪四下掃了一眼。
“桃花洲弟子堂�!笔拸�(fù)暄扣著他的手,也掃了一圈。
所有弟子都追著邪魔去了,整個弟子堂空空如也。
烏行雪看了蕭復(fù)暄一眼,忽然問他:“你之前是像話本里寫的那樣,入定了?”
蕭復(fù)暄:“……不是�!�
“哦�!睘跣醒c了點頭,“不是入定,那看來就是出門找東西去了�!�
蕭復(fù)暄忽然轉(zhuǎn)回頭,看著他。
片刻之后,“嗯”了一聲。
烏行雪:“找什么?”
蕭復(fù)暄靜默了一瞬,道:“一件很久以前被拿走,又被送回來的東西�!�
當(dāng)初烏行雪殺了醫(yī)梧生父兄妻女的時候,他在仙都。等他趕到春幡城桃花洲時,只聽到了一點零星后續(xù)。
傳言說,那年烏行雪找醫(yī)梧生幫忙只是借口。
他一個橫行無忌的魔頭,坐擁整個照夜城,手下邪魔魍魎眾多,需要醫(yī)梧生幫什么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