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李單很淡地笑笑。
從病房出來,劉學(xué)獨自一人前往走廊的盡頭。
盡頭是一扇窗,窗下映著其他建筑,看起來低矮滑稽,人都像螞蟻似的流動,往上看,灰蒙蒙的天,沒有一絲光亮。
不遠處有個中年男人在抽煙。煙味飄到劉學(xué)的鼻尖,他下意識朝那里看去,男人有些臃腫,感受到他的視線有些不好意思,抬抬手。
劉學(xué)戴著帽子站在陰影處,面容看的不太真,男人問他:“來一根?”
劉學(xué)沉默片刻,接過。
很廉價的男煙。他先是聞了一下,試圖找到曾經(jīng)在廖遠停身上聞到的煙草香。男人遞過火,他才將煙叼在嘴里。
口感有些奇怪。他低頭點煙,橘紅的火光點燃煙頭,他下意識又吸又聞,嗆的咳嗽。
男人笑了兩聲,劉學(xué)也笑笑。
男人問:“家里人在這兒?”
“嗯。”
再次將煙叼在嘴里,浸濕的煙嘴兒,燃燒的煙草,看不到的熱度,散落的煙灰兒,劉學(xué)吸了一口,吐出,嘴里有些苦澀,滿口腔的煙熏味兒,他呼出一口白煙,看著它們消散,莫名地笑了一聲,胸腔里空空曠曠。
從不遠處跑來一小女孩兒,扎著雙馬尾,抱著男人的腿,眼睛大大的,“爸爸爸爸,不許再抽啦�!�
男人誒了一聲,將閨女抱起來,對劉學(xué)笑笑,劉學(xué)看著他,他便離開了。
指尖的煙燃到盡頭,長長的煙灰掉在瓷磚上。
劉學(xué)低頭看著,將煙屁股扔進垃圾桶。
好可惜。
回到家,他開了臺燈,背靠床,用鉛筆一點一點畫人像。
眼睛,鼻子,嘴巴,怎么畫都不像。
畫本撕了畫,畫了撕,沒一會兒就扔滿一屋。
他抱著腿安靜片刻,下床將紙團都扔進垃圾桶,抱著廖遠停的枕頭。
夜是一張漫天大網(wǎng),籠罩著所有的不堪和懦弱。蘇婧和廖華恩坐在長椅上,誰都沒有說話。
“白天我問李單了�!�
蘇婧看著他,“你知道許興億嗎?”全天.出文機器人110(1
廖華恩看向她,一字一頓,“許興億�!�
“對,耳熟嗎?”
廖華恩扭過去,沒有說話。
蘇婧起身走到他面前,眼睛紅腫,“我問你,耳熟嗎?”
廖華恩垂眸,沒有看她。
“應(yīng)該是耳熟的吧。”蘇婧笑笑,“我們還一起吃過飯�!�
廖華恩沉默的像一尊雕像。
蘇婧揪住他的領(lǐng)子:“我當(dāng)初就告訴你,別爬,別爬,你非要踩他一頭,好了,現(xiàn)在好了,你是副省長了,人家恨不得把你兒子撞死,你開心了,滿意了?”
廖華恩深吸一口氣,拂開她的手,站起身,“我會查的。”
蘇婧指著門口,“滾�!�
廖華恩深深地看她一眼,離開了。
許興億。
廖華恩的拇指和食指摩挲,想起那天晚上廖遠停問他對虛假脫貧了解多少。
虛假脫貧。
他重重地嘆口氣,望著車窗外漆黑的夜。
再周密的網(wǎng),只要是謊言,就一定有戳破的那天。
重癥監(jiān)護室,躺在病床上的廖遠停瘦了一圈還要多。
他睫毛輕顫,身上仿佛壓著千斤重的石頭。
重,累,疲憊,昏厥,疼痛,麻木。
那是一聲急剎,伴隨著劇烈的撞擊。
回家。
心電圖機的幅度猛然大了起來,插滿管子的手微動。
劉學(xué)。
皓月當(dāng)空,他睜開眼,緩慢地眨了眨。
134.
廖遠停醒了。劉學(xué)沖到醫(yī)院的時候依然被攔在門外。他撐著墻,后知后覺地手腳發(fā)軟,透過玻璃看到醫(yī)生圍在病床前說著什么。汗打濕他前額的碎發(fā),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病房內(nèi),試圖讀懂醫(yī)生的唇語,從縫隙中看到一絲廖遠停。
消息是蘇婧告訴他的。但他來時蘇婧離開了。
沒多久醫(yī)生就出來了,劉學(xué)趕忙過去問情況。醫(yī)生說人是醒了,但還需要多觀察,具體什么時候脫離危險,還是個未知數(shù),得看他的恢復(fù)情況。如果能將危險期度過,就可以轉(zhuǎn)普通病房了。
劉學(xué)沒聽懂,“為什么醒了還沒度過危險期?”
醫(yī)生言簡意賅道:“大腦醒了,身體沒醒�!�
劉學(xué)愣愣的點頭。
醫(yī)生走后,他看著那扇帶著窗戶的門,挪不動半分。無神地望了會兒,他去了走廊,坐在長椅上。
他抓了抓頭發(fā)。
他有點兒控制不住自己了。那種想殺了整個彭懷村,弄死每一個欺負過他的人的痛苦卷土重來了。
他想不明白廖遠停到底干什么了。他到底是有什么天大的本事查到了什么樣的機密,讓人想弄死他。
廖遠停。劉學(xué)望著那扇無法推開的門,眼眶濕潤,卻笑了一聲。
他知道廖遠停醒了的時候,大腦一片空白。僅憑著唯一沒有崩盤的,最后一絲理智沖到醫(yī)院。但事實是,他依舊命懸一線。是他隔著千山萬水開了一槍,沒有子彈,只有聲音,震的劉學(xué)耳膜生疼。
你為什么不醒過來?
為什么?劉學(xué)眼眶濕潤,使勁地抓著頭發(fā),沒有一滴淚落下,卻忍的雙目赤紅。
他在這一刻,依舊無比深愛廖遠停。卻在極致的痛苦與絕望中滋生出了恨。
他恨廖遠停,恨他做的每件事,說的每句話。恨他情書的最后一句,恨他在跨年那天帶他看的煙花。他查清了自己的身世,就應(yīng)該知道自己除了他,誰都沒有了。誰都沒有了。
他那么用功,拼命地聽話,拼命地學(xué)習(xí),拼命地表達愛意,可他還是快要失去了。他獲得的所有東西,都會在不同的時段離開他。連那個在黑夜中和他說他永遠都不會走的廖遠停也無法保證遵守諾言。
每個人都知道他痛苦,卻不知道他到底有多痛苦。如果奶奶的離世是一場極刑,躺在重癥監(jiān)護室的廖遠停就是一刀一刀凌遲他的殘忍。
愛有用嗎,愛沒有用。
愛留不住任何人。
愛只會帶來虛假的承諾,美麗的泡沫,空中的樓閣,讓人迷失在放蕩的森林。
他就在那個虛浮又漂亮的籠子里存活,汲取廖遠停透支的氧氣。籠子粉碎,他所有的生存空間瞬間被擠壓,他才幡然醒悟,原來他一直沒有家。所謂的家只是世界一角中,廖遠停親手為他打造的伊甸園。
劉學(xué)起身走了,沒有回頭看一眼。
那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情緒,席卷他后消失的無影無蹤,饕餮般吃掉他所有的情感,徒留一副白骨,冷漠麻木。
他昨晚無數(shù)次試圖畫出廖遠停的樣貌,都以失敗告終。
畫不出來的,哪怕是同床共枕,他也畫不出來廖遠停萬分之一。畫不出來他的眉眼,他的英俊,他的生動,最終抱著他的枕頭自欺欺人。
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過他了,可能一天,兩天,還是幾天,他記不清了,但他覺得已經(jīng)很久很久了。
他戴著棒球帽,口罩,站在馬路邊,身后是一家門店,經(jīng)營著日常用品,像是個不怎么正規(guī)的小超市。
劉學(xué)扭頭看了看,進去買包煙。
他站在樹下點火,有些笨拙和生疏。抽的第一口直直灌入肺腔,嗆的他咳嗽。
他不信邪地抽第二口,第三口,第四口,直到整根煙。他不嗆了,口腔里彌漫著煙味的辛辣苦澀,吐出白色的煙霧。
原來這就是抽煙。
也沒什么嘛。他撇撇嘴,將煙揣兜里,垂眸走開了。
廖遠停的狀態(tài)對所有人都是一個打擊。蘇婧和劉學(xué)通完電話,就去一個人散心了。
她以為失敗的婚姻只是她命中的劫數(shù),除此之外再沒有任何事能讓她挫敗。她那么虔誠的信佛,縱然有再多的罪孽都會消除,卻原來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一筆勾銷。
和廖華恩結(jié)婚她認為是命運弄人,廖遠停出事卻讓她深刻地知道什么叫命。命,這就是命,一報還一報,一報輪一報。
她坐在亭子里的長椅上。沒多久,身邊就坐了個人。
她都不用看。
出奇的,她沒有再情緒激動。似乎是累了,她偏頭看眼廖華恩,看眼他灰白相間的發(fā),寓意不明地笑了聲。
廖華恩闊著腿,背挺的筆直,雙手放在膝蓋上,聞聲看她一眼。
“笑什么�!�
“笑你也挺狼狽。我們向來游刃有余的廖省長也露出了馬腳�!�
廖華恩莫名其妙,卻有一絲享受。
從前的和平夫妻模式他已經(jīng)許久都沒有享受過了。
他們安靜地坐著,誰都沒有提廖遠停。
蘇婧低頭看自己手上的戒指。這是當(dāng)初和廖華恩結(jié)婚,他親自給自己戴的,半跪在她身前。盡管前一晚她還想方設(shè)法想弄死他。
廖華恩看她沉思,以為她在悔恨,面色有些不虞,但依舊沉默。
他話最多的時候,就是追蘇婧的時候�?烧娴脑谝黄鸷�,他就再也沒有說過很多,因為無數(shù)的爭吵和謾罵充斥在他們之間,他說的每句話都是導(dǎo)火索和罪證。
蘇婧遠沒有表面那么溫柔知性。她和廖華恩結(jié)婚心里憋著氣,就處處給他找罪受,讓他難堪,仿佛要把她的憋屈與痛苦乘以百倍奉還在廖華恩身上,才能讓她平衡。可她自始至終都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女人。或許是因為不愛,或許是因為看的太通透,盡管諸多不遂人意,她卻知道只有委身與這場婚姻,才是她最大的庇護。因此他們之間根本沒有愛不愛又或者感情可言,只是壓迫與被壓迫的抗衡。
她會對廖華恩冷言冷語,甩臉子,卻也會在他晚歸時留盞燈,留著溫?zé)岬娘埐�,盡一個妻子的責(zé)任。這就是蘇婧。盡管她有諸多痛苦,但她清楚自己的選擇,背上了什么標(biāo)簽和責(zé)任,她就會將其扛起來,做自己該做的。
廖遠停出生后更是。她愛她的孩子,她希望他有一個健全的,和睦的家庭,就將母親角色演繹的淋漓盡致。她會挽著廖華恩的胳膊,輕聲細語說話,仿佛兩個人年輕時又或者一些心知肚明的事都可以隨著虛假的相處覆蓋、泯滅。甚至讓廖華恩認為蘇婧真的是和他鬧累了。
但那天的爭吵讓他認清楚了。到他們這個年齡,早已經(jīng)不提愛與不愛,而蘇婧那么說,無非是揭開了這幾十年的帷幕,證實了所有的一切歡聲笑語,溫柔嬋娟,都是她營造出來的罷了,都是她為了扮演好一個家庭中妻子與母親的角色犧牲自己的罷了。
那些廖華恩怕廖遠停告訴蘇婧,導(dǎo)致蘇婧和他鬧離婚的事,實際上屁都不是。就算事情拆穿,只有他們兩個知道,蘇婧依然不會和他離婚,而是繼續(xù)那么過下去,因為她從頭到尾在乎的和顧及的,都不是他。
多厲害。殺人誅心。廖華恩都想為她豎大拇指了。
原來從頭到尾自己是個最大的笑話。
蘇婧看他一眼,“為什么苦大仇深地盯著我�!�
廖華恩搖搖頭。
蘇婧想了想,笑了,“你別有壓力。遠停的事兒我認了,這是他活該。”
廖華恩皺眉,“什么話,他是我兒子,我不可能善罷甘休�!�
蘇婧云淡風(fēng)輕,“別這么道德綁架自己。就是因為他是你兒子才遭遇這個的不是嗎,認了得了。”她頓了頓,笑了,忍不住諷刺他,“再說,你現(xiàn)在一口一個遠停是你兒子不覺得太晚了嗎?早些年干什么去了�!�
廖華恩眉頭皺的更深,動動唇卻沒說,欲言又止。
蘇婧支著腦袋,“你別藏著掖著,我又不是你的政敵。”
如果是往常,這些話廖華恩聽聽也就算了,但今天,他突然幼稚地犯上了執(zhí)拗,“蘇婧,是你防著我。”
蘇婧眨了眨眼,才知道他說的什么意思,氣笑了,“你怪起我來了?我不防你防誰?你天天陰沉個臉懷疑遠停不是你親生的,我都怕你把他給弄死�!�
廖華恩立刻反駁,“我從沒有這么想過�!�
蘇婧:“誰知道你。”
廖華恩沉默片刻,忽道,“是你忘不掉舊情人�!�
蘇婧眼都瞪大了,之前是氣笑,現(xiàn)在是可笑,她讓廖華恩直視自己,“我什么時候忘不掉舊情人了?”
廖華恩沒說話。
蘇婧:“我發(fā)現(xiàn)你當(dāng)上這個副省長以后真是越來越無恥了,沒理開始污蔑?”
真是抽風(fēng)了。還以為他要說出什么彌天大委屈,結(jié)果還不如閉嘴,還裝的高深些。
廖華恩又沉默。
蘇婧看著他越看越可笑,“我是看你一百個不順眼,但已經(jīng)結(jié)了婚,該有的道德底線我還是有的,哪像一些人,自己一身騷還好意思潑別人臟水�!�
廖華恩有些難堪,“你敢說你沒有。”
蘇婧:“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
廖華恩:“照片怎么解釋,遠停的停字怎么解釋�!遍L腿老阿姨追更本文
蘇婧愣了一下,“廖華恩,你知道那是誰嗎你?那是我最羨慕敬仰的教授,是我見過學(xué)識最淵博的人,我敬重他都來不及。的確,人對優(yōu)秀的人都會有一些向往,但早在和你結(jié)婚以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我要真想和他有什么,我能讓你知道?你憑空都能發(fā)瘋我還能給你遞刀?至于停,我是真希望我的兒子能遠離這里,遠離這亂七八糟的人和事,所以我希望他走遠點兒,但我也不希望他四處奔波,所以是遠停,就這么簡單。你想的什么?”
廖華恩沉默無言。
蘇婧擺擺手,起身要走,吐槽和嫌棄,“真是受夠你了�!�
廖華恩下意識抓住她的手腕。
蘇婧一頓,扭頭看他,目光至上而下,停留在他握著她的手上。
廖華恩身材高大,手掌寬厚,掌心溫?zé)�,他已�?jīng)許久沒有碰過她了。
觸碰。仿佛人上了年紀(jì),到了中年,談?wù)撨@個詞,與之有親密接觸都讓人感到可笑,甚至是為老不尊,滑稽。好像激情只存在于年輕人,悸動又或者澎湃,都已不再賦予他們這種權(quán)利。
廖華恩喉結(jié)滾動,眼眸深沉留戀。
蘇婧保養(yǎng)的很好,面容美麗,偶現(xiàn)的皺紋是歲月沉淀的痕跡,絲毫沒有遜色她的魅力,反而增添她無與倫比的韻味。
她沒有把手抽出來。
她只是看著廖華恩。
廖華恩的拇指移到了她無名指的鉆戒上,指腹輕輕下壓。他像是想撫摸她的手,用包含愛意和深情的姿態(tài),但他似乎沒有資格,也太長時間沒有表現(xiàn)過親近。好像一直針鋒相對可以,一直騙人騙己可以,但謊言拆穿后的尷尬與窘迫,像橫在他們之間的墻,嚴絲合縫,阻礙了所有的情感交流與表達。
他的視線停在戒指上,抿抿唇,松開了手。
蘇婧有些訝異。她以為他會和自己說些什么。
不過算了,他們之間也的確沒什么好說的。
她轉(zhuǎn)身走了,沒有一絲留戀。廖華恩看著她的背影,坐在陰影處,讓人看的不真切。
沒一會兒,小跑過來一個人。
他穿著正式,來到廖華恩跟前小聲說了什么。
廖華恩冷笑一聲,站起身。
男人遞給他白色藥瓶,廖華恩吃了兩顆藥,男人道:“書記,還……繼續(xù)嗎?接著查,可能……對您不利�!�
廖華恩偏頭,像在說一件什么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平靜極了。
“我要他死。”
135.
人不講道理。痛苦到一定程度,大腦開啟的自我保護意識連本人都察覺不到。劉學(xué)怪自己、怪廖遠停、怪天怪地后,治標(biāo)不治本的鬧劇最終結(jié)束。而他克制后遭受到的情緒反噬一股腦全傾瀉在了致廖遠停出事的兇手上。
如果廖遠停福大命大劫后余生扛過來了,如果沒有如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