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可彭虎還是死了。
思及此,廖遠停猛然意識到什么,想起陳向國說的話。
他眼眸微轉(zhuǎn),把視頻備份。
觀看著這場殘忍的追逐甚至是獵殺。
攝像頭拍攝角度有限,看不清全貌,只能時不時照到劉學(xué)出現(xiàn),又消失,又出現(xiàn),而不負眾望,它照下了廖遠停將彭虎推到路口后的內(nèi)容。
黑色轎車駛離,彭虎垂著頭一動不動。
沒過多久,他醒過來了,試圖前傾身體,卻動不了,隨后,他用嘴,咬著上衣兜,咬出手機,彎腰用下巴點亮屏幕,又點兩下,手機閃著微弱的亮光,他的嘴一張一合,像在和什么人打電話。
然后,他后仰著頭,不動了。
沒多久,從黑夜里小跑出來一個男人,他邊跑邊穿外套,身形瘦小,背有點駝,身影有些熟悉。
廖遠停盯著那個男人。
男人慢慢走向彭虎,小心翼翼地彎腰看他,揮揮手,似乎看他死了沒有,然后站在原地沉默片刻,推著彭虎的輪椅,朝村室前的臭水池走去。
彭虎醒了,他面目猙獰,瘋狂掙扎,卻被男人捂住嘴,男人跑起來,直直跑到臭水池,猛地把彭虎推了進去。
一片寂靜。
慢慢地,男人轉(zhuǎn)身,朝相反地方向走去。
兩步后,他突然抬頭,直勾勾地對上廖遠停的眼。
黑,籠罩萬物的黑。
視頻結(jié)束,廖遠停關(guān)掉電腦。
廖遠停去了彭懷村。
他先去了陳向國家,發(fā)現(xiàn)他家大門緊閉,沒有人,又去了村室。
韓書德恰好在村室,邊吃泡面,邊看資料。
他看廖遠停來了,打個招呼。
廖遠停抬抬下巴,“韓書記這么艱苦�!�
“唉,有啥辦法。”韓書德聳聳肩,“還是扶貧的事兒,上頭非要整改方案,這能咋個整改嘛�!�
他吃口泡面,想到什么似的,“對了,廖書記,彭虎的白事兒,定在這個星期三了,禮錢我替你隨了,場兒你想去去,不想去算了�!�
廖遠停坐在沙發(fā)上,笑著斟茶,“為什么不去�!�
韓書德也笑了,“廖書記格局大,那就去嘛�!�
沒人再說話,他吃泡面,廖遠停喝茶。
像慢慢漲潮的海水,讓整個屋彌漫濕漉漉的窒息,韓書德把泡面盒扔進垃圾桶,打個嗝,拉下窗簾。
廖遠停紋絲不動。
“誒對了,還有一件事�!�
韓書德坐在廖遠停對面,瞇瞇眼,聲音很溫和,“我剛剛看到廖書記的車停在了向國家門口啊,廖書記找他有事兒嗎?”
廖遠�?粗�,沒有說話。
“他……已經(jīng)走啦�!表n書德極為惋惜,感嘆著,“唉,他,和他老娘,都走了�!�
廖遠停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你說什么?”
“走啦。”韓書德比了個喝的動作,“喝老鼠藥,自殺了,衛(wèi)生所的麗華去他家提醒他換糞袋時發(fā)現(xiàn)的,唉,都臭了。”
廖遠停的大腦漲了一下,他第一個反應(yīng)不是氣,不是怒,反而是笑,他笑了一聲,低頭看看水杯里的茶葉,強壓住胸腔起伏的心緒,問,“為什么。”
他的聲音像被火燒了一樣啞,像有一層薄薄的,搖搖欲墜的膜,兜住他僅剩的理智,隔絕想要發(fā)泄的怒火。
“不知道�!表n書德聳肩。
又是喝藥,又是自殺。
廖遠停仿佛陷入到巨大的屏障,周圍全是有彈性的肉壁,他向前走,仿佛一直有光亮,可始終到不了頭,一切都像是他的錯覺,他只是在徘徊,看著處處是生機,實際早以將死在原地。
“要說這向國,是個可憐的�!�
韓書德同情道,“也是個有本事的,早些在外闖天地,看到?jīng)],他那家,都是他掙錢給蓋的,可惜他爸走的早,他又患上那什么直腸癌,隔外面掛個糞袋,干不了活,就剩個翠鳥照顧他,錢治病花完了,到頭來連個收尸的都沒有。”
“了解的這么清楚。”廖遠停一字一頓,“還虛造資產(chǎn),讓他被迫脫貧!”
韓書德愣住,似乎不明白他為什么那么大火氣。
“他不死�!绷芜h停想起陳向國看著他問,我們算什么呢,書記,我們算什么呢,“怎么活?”他的聲音很輕,像在講一個笑話。
或許他唯一的希望就寄托在脫貧檢查,想要為自己發(fā)聲,等來的,卻是上面對他的警告。
所以他不死,怎么活?
韓書德低頭沉默著,忽然抬頭反問廖遠停,“廖書記,這個世界上,誰救得了誰?”
“我?還是你?”
“我們不都這樣嗎,看著他死�!彼柭柤纾暗螘�,有一天,場景轉(zhuǎn)換,無論是你,還是我,都會這么死。”
“這是無解的,你生什么氣呢?”
廖遠停感到可笑:“你認為這是對的。”
韓書德仿佛認為他更可笑,“我沒有認為這是對的,我只是問,你有辦法嗎?”
“噢,好,我知道,這不是對的,然后呢?”
“他無論是我韓書德當(dāng)這個彭懷村支部書記,還是什么李書德,張書德的,他們的做法肯定跟我的一樣,你說你還氣我干嘛呢?我們?yōu)槭裁匆嗷殡y呢?”
最后,他給臺階似的,總結(jié):“哎呀,人各有命啦,看開就好啦�!�
又是這句話,廖遠停起身準備走,韓書德忽然拉住他,去角落里拉出來一個黑色行李箱,遞給他。
廖遠�?粗�,韓書德諂媚地笑,“這不是事業(yè)編考試開始了,孩子考的還不錯,進面試了,廖書記給咱幫幫忙,這里面是三十萬現(xiàn)金,書記盡管打點,不夠我立馬填上�!�
廖遠停深吸一口氣,笑了一聲。
他媽的,他的編制還是自己白天黑夜不分埋著頭考的!
他拍拍韓書德的肩,“人各有命�!�
廖遠�;丶視r,已經(jīng)晚了,劉學(xué)剛寫完作業(yè),洗完澡準備上床,看到他回來了,立馬跑過去,看他眉頭緊皺,又怕吵到他,小心翼翼地跟著。
廖遠停伸手牽著他,什么都沒說,沉默的上樓。q}u-n&7=1*5%02269
躺在床上,他還是想著心事。
劉學(xué)鉆到他懷里,輕輕點點他的下巴,“怎么了呀。”
廖遠停摟住他,長出一口氣,“沒事。”
“說說嘛�!眲W(xué)咬他的胳膊。
廖遠停被他逗笑,摸把他的腦袋,“劉小狗�!�
劉學(xué)瞬間豎起耳朵,眨巴著眼,“汪�!�
廖遠停忍俊不禁,反咬他的手指,第一次,徹徹底底地暴露自己的狀態(tài),“我有點……累�!�
“有點?”劉學(xué)搖頭,“你這看起來是非常累啦,是工作上遇到什么事兒了嗎?”
“嗯�!�
“嗯……”劉學(xué)歪歪腦袋,“那我們?nèi)枂柲棠贪桑?br />
奶奶可厲害了,她什么都知道�!�
“奶奶?”
“嗯!她可是十里八村,唯一的老師,啊……雖然我沒見過,但我聽大家都是這么說的,嗯!”
廖遠�?粗汩W的眼神,故作嚴肅,“劉學(xué)�!�
劉學(xué)瞬間像慫了的小貓,抿了耳朵,“我……我上學(xué)了,我想讓奶奶知道�!�
廖遠停實在是拿他沒辦法,“好,明天就去�!�
“好耶!”
90.
小時候,所有人都想當(dāng)救世的英雄,長大后,每個人都是罪魁禍首。
說的是明天,但劉學(xué)要上學(xué),廖遠停要上班,去盤龍公墓的事就推到了星期六。
趁各部門檢查組下來的空隙,廖遠�;亓颂思摇�
蘇婧撇著嘴說他還知道回來,廖華恩坐在一旁沒說話。
上次的談話不歡而散,父子之間產(chǎn)生了奇怪的隔閡。
廖遠停沒在家吃飯就走了。
蘇婧抱怨廖華恩:“你沉著個臉干嘛啊�!�
廖華恩狡辯:“誰沉臉了,明明是家里留不住他了�!�
“家里怎么就留不住他了?”蘇婧起身要走,一歪頭,扭過來了,看著廖華恩,“你說這話什么意思?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廖華恩擺手,“問你兒子去,別問我�!�
“哎你——”
下午有會,廖華恩也沒在家呆多長時間,坐在車上,秘書向他匯報工作,臨了了,把牛皮紙袋遞給他,“書記�!�
廖華恩拆開密封條,撿出里面的照片。
穿著校服的男孩兒笑的很內(nèi)斂,眼眸亮亮的和身旁坐的中年女人說話。
廖華恩將照片放回去,袋子遞給秘書,“燒了。”
“是。”
市政府。
主抓脫貧攻堅的孫副市長把著麥,看著各縣區(qū)區(qū)長、區(qū)委書記,縣委書記、縣長,嚴肅道,“馬上,國檢就要來了,得到的消息,是一月中旬,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在座的各位都用用心,不要再出任何差錯!”
會議結(jié)束,大家都小聲地交頭接耳。
“哪次國檢都沒抽中,希望這次也別抽到�!�
“那么多地兒呢,只要不出大問題,沒事兒�!�
“但上次省檢不是……”
“鄭縣長�!睂O昭招招手,“來。”
鄭旋明正在本子上寫著什么,迅速收拾東西朝他走去,“孫市長。”
“誒。”孫昭攬著他的肩糾正,“孫副市長,副的�!�
鄭旋明笑笑,孫昭也笑笑。
兩個人去了辦公室,孫昭沏茶,鄭旋明關(guān)上門。
“上次的省檢,結(jié)果很差�!睂O昭給他遞茶,“這次國檢,雖說是抽簽,可能性不大,但是避免不了有一定的可能性,這次可得把工作做好,抓緊,抓嚴,抓實�!�
鄭旋明點頭,“孫市長放心�!�
孫昭嗯了一聲,喝口茶,“工作上,有什么困難,難題,你就說,不要自己瞎琢磨,不要耽誤工作進度,工作方法都是慢慢琢磨出來的,多嘗試,多動腦,不要怕失敗,失敗是成功之母。”
鄭旋明只知道點頭,“好,好,孫市長說的是�!�
“你別光在這兒好�!睂O昭看著他笑,“你說說,你有沒有什么棘手的問題�!�
鄭旋明呃了一聲,舔舔干澀的唇,端著那杯茶,熱騰騰的,直暖手心。
孫昭像鷹一樣看著他。
鄭旋明說,“沒,沒有。”
“好,沒有就好�!睂O昭笑起來,想起什么似的,“多聽聽群眾的意見,提高提高群眾滿意度。”
他停頓了一下,云淡風(fēng)輕的,“讓大家都過個好年。”
鄭旋明僵硬的,喉結(jié)滾動,如坐針氈。
“沒什么事兒了。”孫昭吹茶擺手,“回去吧�!�
鄭旋明應(yīng)了一聲,起身走了。
真皮沙發(fā)慢慢彈上來,放在桌上的熱水冒著淡淡的熱氣。
沒一會兒,孫昭電話響了,是市長打來的,喊他晚上一起吃飯。
掛掉電話,孫昭站起來踱步。
據(jù)可靠消息,有位位高權(quán)重的省部級干部,將在近期離職,時間大概在年后。
有人離開,就有人上任。
每到逢年過節(jié),年底和年后,都是關(guān)系網(wǎng)拉的最緊實、密切的時候,那些禮品,估計沒有走親戚,全部拿來送禮了。
孫昭思索著,打起電話。
劉學(xué)很少在下課期間走動,他鉆研著李峻給的數(shù)學(xué)筆記本和物理筆記本,看的津津有味,雖然還是有很多不懂的地方,但囫圇吞棗的,也能看下去,何況李峻字跡清楚,邏輯清晰,語言功底也好,整體來說筆記是較為通俗易懂的。
李峻看他很多次了。
最終,他走向劉學(xué),問:“有什么不懂的嗎?”
劉學(xué)抬頭看他,點點頭,又搖搖頭,把筆記本遞給他,“你要用嗎�!�
李峻搖頭:“不用�!�
劉學(xué)嗯了一聲,繼續(xù)看書,沒再理他。
李峻看他這么投入,也不再打攪,又回去了。
同桌視線好奇地在他倆身上飄來飄去,見李峻回來,連忙抓住他八卦,“你倆咋說話了?”
“他找我借筆記本�!崩罹忉�。
“哇,他找你?年級第一?”同桌發(fā)出驚嘆,隨后又八卦起來,“他怎么樣,是不是很兇。”
李峻回想,覺得沒有,就說,“還好�!�
“那指不定是只對你還好呢。”前桌扭過來插話,“你不知道啊,他上次打那誰,就因為他把他的東西碰掉了,就挨揍了。”
李峻皺眉,感覺存疑,但也沒反駁,脫離話題,看起英語單詞。
晚上放學(xué),劉學(xué)就把筆記本還給他了。
李峻很驚訝,“看這么快?”
劉學(xué)點點頭,“明天有數(shù)學(xué)課�!�
“我沒關(guān)系。”李峻沒有接,“你繼續(xù)看吧�!�
“不用。”他說,“我已經(jīng)把不懂的問題記下來了�!�
“需要我?guī)湍銌�?�?br />
“不用�!眲W(xué)還是拒絕,“有人幫我。”
說著,他像是趕時間,沒等李峻回話,把筆記本放他桌上就走了。
出了學(xué)校門,他一眼看到在不遠處等著的黑色轎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