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也就是在燕玉塵幫了那些農(nóng)戶,開了渠、引了水后不久。
南流景去廟宇里尋洛澤,想同他解釋此事,沒能尋到。
回住處時,那小傻子在哭。
哭的聲音很低,似是疼痛難忍,又像噩夢驚悸……燕玉塵聲音低弱,斷斷續(xù)續(xù)說著“知錯”,被問錯在何處,又答不上來。
南流景想起,后來也有很多這種事——這殘魄的感應(yīng)仿佛搭錯了地方,專門察覺到洛澤為了香火、故意為之的行徑,跑去添亂。
該旱的地方不旱了,該饑荒的地方有了肉包子,有惡霸魚肉鄉(xiāng)里欺壓百姓,被小神仙以奇妙手段折騰得人仰馬翻,喜得人人拍手,人人想要摸一摸小仙娃娃求喜氣。
洛澤每次都來找燕玉塵,南流景一直以為,只是稍加懲戒,警告一番這小傻子,不可再添亂。
“是洛上仙庇護一方�!北镜氐耐恋乇е窈竦谋静荆Ь磫査�,“是這樣嗎?”
“是這樣?”土地問,“是洛上仙做的?”
南流景不知這些土地為什么要特地過來問。
在他看來,這些事記在洛澤頭上,原本也沒什么不行。
……被硬生生抽取功德,是什么感受,是不是很疼?
南流景沒問過燕玉塵,或許也來不及問了。
他只是隱約想起,自己當(dāng)著燕玉塵的面,第一次答“是”后……那么多次。
那么多次,就再沒聽見小傻子哭了。
第80章
不知過了多久,
有人走進廟宇。
南流景原以為是洛澤,抬頭看清來人,卻不由微愕。
“大國師�!毙碌垡簧肀惴�,
將他扶起,
詫異環(huán)顧四周,
“怎么弄成這樣,
是招了什么妖魔惡鬼?”
南流景愣怔半晌,
苦笑了下:“不是……罷了�!�
廟中亂七八糟,香案翻倒?jié)M地狼藉,簽文落得遍地,
確實不像是仙家廟宇。
南流景撐起身,想要捻訣將這廟中物事復(fù)原。新帝卻已俯身下來,
親自撿拾收拾,將那些簽文攏在手中。
“不用這么麻煩�!蹦狭骶罢f,“陛下——”
新帝緩聲道:“在廟宇里,
心誠些總是好的。”
南流景仙力原已匯聚,
聽他這話,
偏偏使不出來,半晌還是散去那一道仙術(shù),
接過撿拾整理好的簽文。
新帝請大國師放心:“我已叫人暫圍了廟宇,說是皇家祭拜祈福,
不準(zhǔn)生人進來�!�
南流景看了看這遍地狼藉,
有些慚愧:“……多謝�!�
這景象若叫凡人看了,
只怕定然生疑,
難免也要覺得是什么野妖占了廟宇。
他雖與洛澤一道,
卻還不如這人間帝王想得周到。
新帝做這些事似乎很熟,去廟后找了笤帚,
將香灰掃到一處,又將香案復(fù)位。
南流景看他忙碌半晌,竟插不上手,忍不住問:“陛下常來?”
新帝點了點頭。
“交給別人收拾,總不放心�!毙碌壅硐惆干系奈锸拢D了頓又說,“畢竟是舍弟的廟宇……”
南流景在這話里錯愕:“這不是洛澤的廟?”
新帝也詫異:“他們不是一個人?”
南流景張口結(jié)舌。
一日之內(nèi)聽見兩個人這么說,他既覺荒謬,又隱隱生出些古怪,定下心神看了看這廟宇。
舉國之力,自然建得氣派堂皇。泥塑金身清雅俊秀,來廟中拜的人不少,每日青煙繚繞,香火鼎盛。
過去……洛澤的廟,香火并沒這么旺。
南流景陡然想起這個,他應(yīng)當(dāng)不會記錯,倘若有足夠香火,洛澤也不會特地去取那一道殘魄的涓滴功德。
“此事與洛上仙商議過�!�
新帝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走過來解釋:“我朝百姓,與上仙交集甚少,德源淺薄……對外說是舍弟的廟宇,香火能旺些�!�
新帝說:“洛上仙并無異議,他說舍弟是他一魄,與他就算是一個人,沒什么區(qū)別——”
荒唐至極。
南流景再忍不住,質(zhì)問脫口而出:“你也這么覺得?”
對著他二人,新帝的態(tài)度一向挑不出錯,被打斷了話,便恭謹(jǐn)閉口不言,垂手站在一旁。
南流景定在原地,愣愣站了半晌,又看了看袖中那道招魂符。
……怎么會是一個人。
燕玉塵是燕玉塵,那一道殘魄,在神魂中占不了多少分量……縱然是與洛澤幼時比起來,也全然沒有半分相像。
他們是天生的神仙,生下來就在九霄之上,他與洛澤一道長大,后來共掌天機,千年來幾乎全在一處,彼此之間無比熟悉。
燕玉塵不是洛澤,南流景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件事。
“既然如此,上仙怎么從沒說過?”
新帝恭敬道:“若非舍弟有大國師教養(yǎng),悉心栽培照料,定然過得很好……豈不要生出誤會�!�
新帝說:“尋常人聽了這種事,難免要以小人之心胡亂臆測。只怕要以為洛上仙貪得無厭、恬不知恥,貪圖舍弟的功德香火,污了上仙的清名�!�
南流景只覺臉上火辣辣發(fā)燙,竟是半句話也說不出。
他垂著視線,一動不動站了半晌,將那張招魂符從袖中取出,交給新帝。
“你去馳光苑一趟�!蹦狭骶皢�,“昆侖道術(shù)還記得多少,會用么?”
新帝雖然回了人間,這三年卻也并未懈怠修煉,道術(shù)熟練通曉,點了點頭:“會用。”
南流景靜了片刻,低聲道:“你……替他護法�!�
來找洛澤,南流景原本也是想做這件事,如果洛澤答應(yīng)得痛快,那就少些波折。
但就算洛澤不同意,哪怕兩人難免因此大打一架……甚至反目成仇,他也是要做的。
得把這些功德還給燕玉塵。
這是為了洛澤好,這樣的功德,哪怕是從自己的一道殘魄上奪取,不會被天道禁止,也后患無窮。
南流景定了定神,又看向這新帝,再度提醒:“他們不是同一人,洛澤也不是你弟弟,別弄錯了�!�
新帝應(yīng)了聲,雙手接過招魂符,在懷中收好。
“他怕疼。”南流景說,“對他好些�!�
新帝恍然道:“原來他怕疼�!�
南流景眉峰蹙緊,定定看著這禮數(shù)周全、面色恭謹(jǐn)?shù)娜碎g帝王。
新帝抬起視線,臉上沒什么表情,溫和道:“上仙還有吩咐?”
南流景那雙幽深暗沉的眼睛看著,心中沉了沉,卻并未多說,只是將進入馳光苑的玉牌給他:“沒有了�!�
他盡力定神,朝廟宇深處走去。
……仙家活死人肉白骨,有長生之術(shù)。
他不信,當(dāng)初的那點疏漏,就真沒有彌補的辦法。
新帝很少來這馳光苑。
當(dāng)初做皇子時,南流景尚且是天上的仙人,來京城說是尋物,因為這東西遺失在了宮中,這才做了國師。
那時的六皇子住在別院,雖有些修道天賦,卻不是國師要找的人。
他懷揣著那道招魂符,緩步進了別有洞天的林苑,不知想起什么,又站在原地。
系統(tǒng)看見面板亮了,飄過去找莊忱:“宿主,宿主,我們要鬧鬼�!�
莊忱看完鬧鬼的具體流程:“……不鬧�!�
系統(tǒng)可憐巴巴轉(zhuǎn)了兩圈,拽了拽莊忱左邊的袖子。
那一小縷風(fēng),也學(xué)著系統(tǒng),可憐巴巴繞著莊忱轉(zhuǎn)了兩圈,拽了拽莊忱右邊的袖子。
莊忱:“……”
燕玉塵的神魂的確早就碎裂,連數(shù)據(jù)也早已毀得不像樣。被這招魂符勉強聚起來幾塊殘片,稍微醒過來些,依舊碎得各有各的想法。
莊忱偶爾也沒辦法,領(lǐng)著那縷風(fēng)從樹梢上飄下來,弄了些天地靈氣灌進去,稍稍凝實。
……
新帝從怔忡中回神。
他看了看自己的袖口,又向四周看了看,并沒看見什么人影。
沒有人,也沒有什么蟲鳥走獸,馳光苑內(nèi)空空蕩蕩,只有他袖子里那一道招魂符。
新帝靜立了一刻,那張慣常了冷峻漠然的面孔上,神色反倒緩和。
他看著招魂符,慢慢浮出些溫和的無奈,低聲問:“非要現(xiàn)在玩么?”
“六哥有事�!毙碌壅f,“日后再……”
……日后再說。
這四個字其實簡單,輕飄飄張口就能說完,但說話的人怔住,定定看著袖口無風(fēng)自動。
燕玉塵很喜歡玩捉迷藏。
小傻子從小就乖,雖然不通人事,看著像是懵懂不開竅,但心里其實什么都明白。
住在六皇子別院的時候,燕玉塵除了埋頭在廚房鼓搗飯食、煮菜熬粥,就是拿廢紙埋頭折小船,很少說話,從不給人添麻煩。
后來……慢慢養(yǎng)熟了,稍微放得開些了,就學(xué)會了找六哥捉迷藏。
也不胡鬧,還是和平時一樣,安安靜靜,從門口輕手輕腳探出一點腦袋,看六哥是在忙著,還是在歇息。
偶爾燕玉衡有時間,擱下手里的書陪他玩,在別院里找弟弟。
——說實話不難找,畢竟燕玉塵實在太乖。
不敢爬高,擔(dān)心弄壞東西,不敢鉆洞,擔(dān)心弄臟衣服,藏在簾子后面,還忍不住把簾子整理得平平整整。
做六哥的難得有了玩心,幾次經(jīng)過簾子,都故意假裝沒看見……這么找上幾次,一個小不點弟弟就忍不住,自己鉆出來,輕輕扯六哥的袖子。
直到現(xiàn)在,新帝也仍記得抱起那一小團時,手上從未有過的奇異的感受。
柔軟溫暖的一小團,手小腳也小,像白玉也像雪,眼睛烏黑,朝著他笑。
……又聽話又安靜,連捉迷藏都藏不好,乖乖叫著六哥的小不點。
是怎么長大,在那個晚上,又是怎么在那些人眼皮底下藏了一宿,在龍椅里寫完了詔書的?
即位的這三年里,新帝知道了一些事,也查清了一些事,但還不夠。
還不夠,還有很多空缺,要一樣一樣弄清楚。
新帝陪著看不見的風(fēng),在院子里找了找,又跟著進了房間。燕玉塵是真的不會玩捉迷藏,做了風(fēng)怎么也不會,過窗戶都不知道把縫藏住。
也不想想……招魂符就在他袖子里,這捉迷藏有什么可玩的。
新帝不能耽擱太久,察覺到天邊有云霞緩緩流動,就使了個法術(shù),抱起那一縷殘魂,往內(nèi)室走進去。
燕玉塵留下的軀殼在那里。
功德正在緩緩回流,原本蒼白安靜的軀殼,也像是有了微微的光澤,臉上仿佛有了淡淡血色。
新帝垂目,捏住袖子里那一塊國師玉牌,半晌又緩緩松開。
南流景……有些本事。
遠(yuǎn)處忽然山搖地動,天邊滾滾悶雷聲傳來,風(fēng)云變色,天光乍暗,厚厚云層間白光亂閃。
聽著很熱鬧,簡直像是有仙人打起來了。
懷中殘魂輕悸,新帝立刻攏住他緩聲安撫,揮袖拂出些法力,關(guān)窗鎖門,將颼颼寒風(fēng)隔在室外:“不妨事。”
“是放鞭炮�!毙碌壅f,“紅色的那個,記得么?放完就有餃子吃。”
燕玉塵害怕鞭炮,但喜歡餃子。餃子很香,雖然不如包子頂飽,但滋味更勝一籌。
聽見這話,殘魂就跟著恢復(fù)安靜,看不見的手扔攥著六哥的袖子。
新帝任他攥,又撿了些輕松愉快的事說,一邊溫聲哄,一邊從袖子里取出那道招魂符。
做到這一步時,殘魂忽然靜下來,風(fēng)也不動。
新帝察覺到異樣,蹙了眉,低聲問:“怎么了?”
“……疼�!睔埢臧l(fā)出的聲音模糊,像是口中喉嚨里都還含著血,像是渾身骨骼碎裂、一箭穿胸,像是四肢百骸無一不痛。
殘魂不想回這具軀殼里,從新帝懷中飄離,向后退。
新帝定在原地。
他看著不遠(yuǎn)處的國師印信,瞳底在一瞬變得極幽深,又闔了闔眼,無聲壓下去。
“不疼,已經(jīng)好了�!毙碌圯p聲說,“聽六哥的話,不疼了,過來……”
話未說完,人已怔住。
新帝站在房中,對著寂靜的空屋,翻遍角落,一無所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