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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時鶴春有點惋惜,他幼時跟著長輩回蜀州,見過那仙境似的好光景……可惜也只是一面之緣。

    他們認識二十年,秦照塵從未聽他提起過家中長輩。

    但時鶴春這么多年長下來,除了母親就只孤零零一個,從無長輩照拂……稍微長些腦子,也知道不該亂問。

    所以他只是替時鶴春斟酒,扶著這只搖搖晃晃的小仙鶴,別一不小心掉下房頂:“喜歡這兒?”

    “喜歡�!睍r鶴春抻懶腰,“想埋在這。”

    秦照塵的手臂緊了緊,不等說話,時鶴春已經(jīng)叫冰冷夜風一嗆,蜷著肩膀咳嗽起來。

    這咳止不住,咳到最后,就變成不停嗆出來的血。

    時鶴春倒在他懷里,一口接一口地向外嗆血,心脈弱得時斷時續(xù),還在摸索著握住他的胳膊,安慰拍撫。

    時鶴春早就不是第一次咳血,一開始還瞞著秦照塵,后來實在瞞不住,索性隨它去。

    第一次見他這樣,秦照塵神魂俱喪肝膽皆裂,抱著這個病入膏肓的奸佞不肯松手,跌跌撞撞沖進醫(yī)館,手都仍是抖的。

    ……到了現(xiàn)在,秦照塵已能攬緊他不松手,叫時鶴春靠在自己身上,把翻涌的血氣痛痛快快咳干凈了。

    時鶴春咳得脫力,昏沉間被人抱著,一點一點拭凈唇畔血色,只覺心神輕飄身體沉重,一時疼得眼冒金星,一時又是前所未有的輕松。

    他仰在秦照塵的膝上,肩膀被緊緊抱著,雙手靜靜軟垂,黑潤的眼睛都是渙散朦朧的,映不進人影。

    “時鶴春�!鼻卣諌m抵著他的額頭發(fā)抖,低聲問,“我放你走……好不好?”

    大理寺卿撐不住了。

    去他的執(zhí)法如山,去他的世道,去他的朝堂,他的時鶴春快死了。

    一生從未逾禮,從未口出惡言的秦王殿下,在心里厲聲罵了不知多少句,罵得面目猙獰,喉嚨口腔盡是血氣。

    他知道這一破法前途難料,數(shù)不清的眼睛盯著他,只等找出大理寺卿半點破綻,將他從青云端拉下狠狠撕碎。

    撕碎就撕碎,這些人干脆活剮了他,極刑凌遲、曝尸荒野才好。

    “你喜歡這,那就住這兒�!鼻卣諌m說,“這里的山多,路難走難找,你找個風景好的小山坳藏進去,藏幾年再出來�!�

    然后再去江南,這樣更穩(wěn)妥,時鶴春也能養(yǎng)一養(yǎng)病。

    鶴歸堂的人就在附近,秦照塵知道他們會跟上來……這一路跟上來的人和事太多了,有要救時鶴春的,也有要殺時鶴春的,一路已有十七道金牌令箭。

    十七道金牌令,道道要他除首惡、誅奸佞、殺時鶴春。

    他們還沒到杭州,就已到了無路可退的風波亭。

    這世道太糟,大理寺卿要改這世道,可以改,要肅清朝堂,可以清。

    但污濁泥淖抵死掙扎。

    這些惡人不甘心,要再拖一條命走,一條大理寺卿沒資格拒絕的命——除惡務盡,還有個首惡尚且沒死。

    要是能拿錢買命,別人為什么不行?要是銀子贖不了累累罪行、買不了項上人頭,時鶴春又為什么不死?

    首惡憑什么不死?朝中森森視線盯著秦照塵。

    憑什么殺了這么多人,卻不殺時鶴春?

    “……我會將他下獄�!�

    大理寺卿沉聲說:“不準動他�!�

    他知道有人跟著自己,下方夜色里人影晃動,個個黑衣短打、身手精悍,不是路人。

    如果不是這些人,他找個地方就將時鶴春放了……偏偏這些暗箭冷槍,陰涔涔仿佛附骨之疽,一路從未消失。

    他敢放時鶴春,三步之內(nèi)就有冷箭將時鶴春射穿。

    可笑他竟還敢對人心有期許,下來放糧之前,還心存妄想……這些年有時鶴春暗中護著,他竟也就心安理得,從沒想過去真正看看人心險惡。

    “他是蜀人,在此處或有藏銀,或有秘庫�!�

    秦照塵將掌心攥出血,混著冷汗,沉聲講出早編好的借口:“我要再同他周旋幾日,將他家底摸干凈。”

    “如今朝中虧空,南面吃緊,這一路匪禍不斷�!鼻卣諌m說,“我憚他身世可疑、出身不正,要套他話——”

    這話還未說完,秦照塵迎上時鶴春的眼睛,一瞬背后驟寒,只覺墜進無邊冰窖。

    時鶴春醒了,撐著胳膊,從他懷里挪出來。

    “秦大人……”時鶴春看著他,“好謀劃。”

    秦照塵垂在袖子里的手悸顫,掌心不知是汗是血,黏膩冰冷一片。

    時鶴春從未這樣看著他。

    那雙眼睛清明冰冷,不帶絲毫溫度,讓他想起時鶴春曾說的……若是不喝酒,會怎樣對他。

    才是這一眼,秦照塵就已后悔了。

    他受不了老死不相往來,也受不了不死不休,時鶴春若是真這么對他,他撐不到今日。

    “我的確藏了銀子,不少�!睍r鶴春說,“本地匪患,劫皇綱掠國庫,也與我有關(guān)。”

    時鶴春輕輕笑了一聲,淡聲問:“可我何必給你……何必告訴你?”

    時鶴春問:“你是我的什么人?”

    這話如同泛著寒氣的鋼釘,釘進大理寺卿四肢百骸。

    時鶴春微笑,拋了懷中酒壺,身體毫無預兆后墜,袍袖翻飛在黒寂夜色里。

    下方身影驟然匯聚,明爭暗奪,卻都搶了個空——時鶴春并沒墜下來,落進他們手中。

    在反應過來前,秦照塵就已撲過去,將他死死抱住。

    秦照塵胸口劇烈起伏,周身冰冷,只覺頭痛欲裂:“時鶴春,時鶴春……”

    “活著呢�!边@奸佞貼著他耳朵,悄聲說,“愣著干什么?快打我。”

    秦照塵怔住。

    他一半的魂魄像是已死在剛在那些話里,一半的魂魄緩緩活過來,遲而又遲地意識到,這是在做戲。

    他在設法騙這些人。

    時鶴春恰好醒了,就幫他一塊兒騙。

    得意洋洋的小仙鶴仰著頸子,落在他懷里,眼睛漆黑明亮,沒不要他,沒要飛走。

    小仙鶴還在往下瞄,邊瞄邊扒拉他:“快,要露餡了�!�

    秦照塵回過神,將時鶴春按在房頂上,他根本不會使力道,落下來的手全無力氣,幸而房頂之上也看不清。

    時鶴春跟著又嗆出血來,他如今氣血失衡、心脈衰微,只要不強行壓制,隨時有血可吐:“我寧死……也不叫你知道……”

    “由不得你�!鼻卣諌m匆匆沉聲打斷,他不敢看時鶴春吐的血,只將人囫圇扯起來。

    大理寺卿倉促站了,一手攬著時鶴春,沉聲對下方人影說:“你們退去,我自審他�!�

    淋漓鮮血從時鶴春嘴里涌出來,滴滴墜進塵埃。

    下方那些人生出猶豫。

    他們本來其實不信——大理寺卿編謊話的本領(lǐng)拙劣,使勁渾身解數(shù),能唬過去三分之一就算超常發(fā)揮,沒人信他給出的理由。

    什么“藏銀秘庫”,什么“匪禍可疑”,長了眼睛的都看得出來,大理寺卿東拉西扯,根本就是不想殺奸佞禍首。

    十七道金牌已是極限,秦照塵視若無睹,擺明了要包庇時鶴春。

    這些人本該在今晚將秦照塵也一并殺了。

    可偏偏時鶴春這一摻和,居然真叫事情變得虛虛實實,難以捉摸……莫非真有大筆銀子、真有曲折秘辛?

    還真難說得準——的確有太多人都想知道,時鶴春的銀子都去了哪。

    朝中最大的奸佞,這些年來斂財無數(shù),抄家卻并沒抄出多少,銀子都去了什么地方?

    沒多少人相信,時鶴春會真拿它們?nèi)ベc災救人。

    一個奸佞,怎么會拿銀子去賑災救人。

    如今聽時鶴春親口說藏了銀子,誰知有多少,說不定是幾百萬兩、幾千萬兩,說不定全藏在這奸佞的老巢。

    時鶴春身上若是有什么秘密,還真只有這個大理寺卿能問出來……這的確是不爭的事實。

    這些人被誘得意動,自然就有所猶豫,殺氣再續(xù)不上。僵持片刻后,居然當真徐徐退去。

    時鶴春被大理寺卿從房頂上抱下來。

    ……

    時鶴春被大理寺卿下了獄。

    “不舒服�!彼男∠生Q不高興,蹬蹬腿、抻抻胳膊,“什么破地方。”

    秦照塵已經(jīng)叫人換了干凈稻草,但雨患剛停、冬霜又至,再干凈的稻草也是冷的,躺上去寒氣逼人。

    秦照塵想脫外衫給他,被時鶴春按�。骸安幌裨�,算了。”

    ……哪有大理寺卿下獄審犯人,把官袍脫下來,披在犯人身上的。

    時鶴春自己抱著腿挪了挪,看著秦照塵給自己的小酒壺里灌熱酒。

    大理寺卿今日的獬豸冠歪了,朝服穿得也不齊整,心事重重,一不留神就被酒燙在手上。

    “照塵�!睍r鶴春看了一會兒,輕聲說,“別這樣。”

    秦照塵第一次不聽他的話,冷硬眉宇隱沒在陰影里,用袖子擦拭灑出來的酒。

    他做得僵硬,反復擦拭個不停,仿佛要用力擦去什么東西。

    時鶴春問:“你的世道怎么辦?”

    秦照塵這一輩子都在做這件事。

    想要個干凈的世道,要朗朗乾坤清澈寰宇,想要個不烏煙瘴氣的朝堂……要有這些,就得先有個巋然扳不倒的大理寺卿。

    如今還有退路——秦照塵扔的那十七塊金牌令箭,都可以說是路途輾轉(zhuǎn)曲折、災民載途阻路,匪患猖獗,沒能收到。

    他在人前演了那一出戲,秦照塵對他的所有照顧回護,都能硬解釋成虛與委蛇、探聽套話——本朝律法,執(zhí)法官員若是為了辦案,可以有非常手段。

    律法就是這樣,只要秦照塵能解釋清楚自己做的事,就沒人動得了秉公執(zhí)法的大理寺卿。

    ……但真要放了他,大理寺卿就洗不干凈了。

    時鶴春自己都洗不干凈,偷換死囚、插手刑獄,是這個奸佞最大的罪狀之一,也是最能置時鶴春于死地的罪狀。

    “我不該彈劾你�!鼻卣諌m說,“這世道不該變,我做錯了�!�

    時鶴春怔了下,他沒接秦照塵遞過來那壺酒,不贊同地皺了皺眉:“賭什么氣,你自己聽聽這是什么話?”

    好好一個正道魁首、清流砥柱,到了這時候,說這種喪氣話?

    秦照塵看著他,想說些什么,終歸沒說,只是把酒壺放在時鶴春身旁。

    “恨嗎?”時鶴春摸摸那壺酒,“我拖累你,你的世道叫我毀了。”

    秦照塵低聲說:“恨�!�

    他恨的不是這個,他恨的就是這個世道,恨所有把時鶴春逼到這一步的人,最恨他自己——他彈劾時鶴春的時候,難道不知道時鶴春為了什么插手刑獄?

    難道他不知道,時鶴春搜刮來的銀子,有多少用來賑災、多少用來救人?

    他把時鶴春架在火上烤,他要做正道、要做清流,所以就不管在泥淖里護著他的時鶴春。

    可笑可恨這么多年,他甚至從未意識到過,他的確走在懸崖刀劍之上……沒掉下去的原因,卻是時鶴春在護著他。

    時鶴春漫不經(jīng)心地抱著那個小酒壺,一直都在那片烏煙瘴氣里看著他,隨時準備拎著他的衣領(lǐng)將他扯出來……就像二十年前的那棵桃樹。

    這些都要等到現(xiàn)在,等到一切快來不及的時候,他才醒悟。

    那么他活該的。

    他令時鶴春陷到這一步,這債該他償。

    世道,公理,朝堂,民生……這些事下輩子再說,這輩子的路走到頭,他至少要換回一個時鶴春。

    大理寺卿在這一刻冷下心腸。

    他不向時鶴春解釋自己恨的是什么,他寧可時鶴春覺得他忘恩負義、覺得他冷血到不可理喻。

    于是時鶴春怔了一會兒,神色也慢慢轉(zhuǎn)淡。

    時鶴春靠在濕冷的磚墻上,戳了戳那個小酒壺,把它推回去。

    “那我不要你的酒。”他的小仙鶴說,“你恨我,我就不要你的酒了。”

    他的掌心一片濕冷黏膩,攥破出的血全染在袖子里,抵不過胸肋之下痛楚的萬分之一。

    “生我的氣�!鼻卣諌m吃力地低聲說,“不該生酒的氣�!�

    時鶴春要酒止痛,沒有酒,挨不過今晚的。

    到了這個地步,已經(jīng)不能再等。

    那些人不會再給他拖延的時間,他已扔了十七塊金牌令箭,再抗一道旨,大理寺卿也要被就地“按律誅殺”。

    知法違法,執(zhí)法官員這么做,罪加一等,庇護死囚,再加一等,早已能湊夠一條死罪。

    此前若不是時鶴春,他已死在那些人手上。

    他還能庇護時鶴春的時間有限,必須盡快著手,而時鶴春的身體……也同樣等不起,不容再這么耗下去。

    他只從那些人手中要了一個晚上。

    再過一個晚上,就會有人來盯著他,逼他將這罪大惡極的奸佞定罪處死。

    所以,今天晚上,時鶴春會“死”在牢里。

    從京中刑獄換到下方尋常牢獄,叫這種偷換變得容易,更有可能成功。

    他會來開牢門,會有一具草席卷著的尸首被送進來,如今這世道遍地都是死人,一具面目模糊的尸首并不難找。

    “死”了的時鶴春會被送出去,鶴歸堂的人會等在該等的地方——秦照塵已將何時何地都在紙上寫清,自然會有人接時鶴春走。

    這是唯一能用的辦法。

    這是時鶴春教他的辦法。

    時鶴春用這個辦法,從他恪守的律法里,偷換他不想殺的死囚,救下他的良心。

    現(xiàn)在時鶴春因為這個辦法,被他的律法陷在獄里,等著問斬。

    ……

    “誰和酒生氣?”

    時鶴春又從懷里拿出一壺酒,朝他晃了晃,蒼白的臉上有些得意:“我還有,我喝我自己的�!�

    秦照塵就又恢復無話可說的沉默。

    他看出時鶴春很冷、很難受,任何人剛吐了那么多的血,都一定會很冷很難受。

    但此刻心軟,功虧一簣,今夜這條路半步生半步死,容不得再多說了。

    他的小仙鶴拿出了個小杯子,自己慢慢斟酒,隔了一會兒又問:“我的梅樹活了沒有?”

    即使是下來放糧,秦照塵和京中也仍有聯(lián)系,飛鴿穿書不斷,驛馬不�!@些時鶴春都知道。

    大理寺卿永遠都放不下他的朝堂,永遠都放不下他的乾坤,秦照塵是生來的正道魁首,是要改這世道的人。

    ……這些時鶴春也知道。

    時鶴春只是不知道他的梅樹:“怎么樣,今冬開花了嗎?”

    秦照塵沉默著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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