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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早商量多好,他再去嚇唬幾個貪官污吏,多弄回來點(diǎn)錢,救災(zāi)的銀子不就能再多些。

    榆木腦袋一輩子算了。

    ……

    時鶴春腹誹他,又冥思苦想了半天,大理寺卿莫非是擔(dān)憂靠他養(yǎng)著的工坊街餓死——那條街里全是家里沒人的殘退老兵、災(zāi)荒流民,的確值得一憂。

    但也用不著憂,時鶴春伸出手,拍拍秦大人:“放心吧,我早安排好了�!�

    他早知道得有這么一天,本來也沒打算一直養(yǎng)著這些叫憂國憂民的秦大人牽腸掛肚的人……之所以弄了條工坊街,就是為了叫這些人學(xué)手藝。

    有了手藝就餓不死人,這世上永遠(yuǎn)不少要打的鐵、要鋦的瓷,只要有人活著,就要穿衣穿鞋,就用得著織布納底。

    “餓不死的�!�

    時鶴春說:“手藝在那,還怕活不成?再說我還留了幾萬兩……”

    這話說到一半,就被狡兔三窟的奸佞及時剎住,沒全供認(rèn)給鐵面無私的大理寺卿。

    但秦照塵魂不守舍、神情恍惚,似乎也并沒聽清他說的:“……什么?”

    時鶴春奇了一聲:“你不是擔(dān)心工坊?”

    秦照塵攥著手中棉布,愣愣看著他,半晌吃力苦笑了下,低頭伏在發(fā)著抖的手臂上。

    他不知該說什么。

    他半個字、半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時鶴春那天沒吃著點(diǎn)心。

    秦照塵將他安置妥當(dāng),給他留了熱粥熱酒,匆匆趕去時府。

    大理寺卿徇私枉法,在抄家之前趕進(jìn)去……翻出了小酒壺,收拾了所有時鶴春常用的東西,甚至在停不下的雨里,一手泥濘地小心翼翼挖出了那株梅樹。

    這些事折騰到很晚,等秦照塵匆忙再趕去點(diǎn)心鋪,鋪?zhàn)尤家呀?jīng)關(guān)門打烊。

    最便宜的點(diǎn)心也沒買到。

    沒買著點(diǎn)心,像是丟了魂的大理寺卿坐在石階上,看著被勉強(qiáng)移栽下去、不知能不能活的梅樹,沒力氣進(jìn)門。

    最后還是時鶴春披著件衣裳,拉開門將人薅進(jìn)去:“想什么呢?”

    叫大夫診了脈、行了針、喝了一大碗藥的時鶴春,看起來氣色稍微好了些,住的地方也被收拾得不錯。

    奸佞就是奸佞,哪怕在一貧如洗的寒酸秦王府,也是逍遙的放肆做派,叫人把房間弄得相當(dāng)舒服。

    時鶴春有了小酒壺,就挺高興,主動安慰秦大人:“沒事,活不了也不怪你�!�

    這雨下得離譜,澆死了不知多少草木莊稼,何況一棵瘦到嶙峋的梅樹。

    說不定,秦照塵去之前,梅樹就已經(jīng)活不成了。

    時鶴春揣著酒壺,耐心地把這道理講給只會讀書報國,多半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秦大人:“別傷心了,陪我喝酒�!�

    秦照塵被他拽得踉蹌,跌進(jìn)一室暖光,看見桌上鋪著的不少紙張。

    紙上筆墨尚新,時鶴春在寫東西。

    本該手都抬不起來、路也走不動的人,是怎么忽然有了精神……秦照塵把傳記寫到這里,才終于醒悟,這不是件好事。

    當(dāng)時的他以為時鶴春是好些了,忍不住生出些希望,心里終于稍微妥帖:“在寫什么?”

    “給你的�!睍r鶴春掃了一眼,隨口道,“你不是要整肅朝堂�!�

    總不能兩眼一抹黑整肅。

    大理寺要知道的所有東西,都裝在時鶴春這個奸佞的肚子里,所有的秘辛,所有的隱晦暗流,時鶴春全了如指掌。

    有了這些東西,大理寺卿如虎添翼,從今往后,沒人再攔得了秦照塵。

    “照塵,照塵�!�

    時鶴春一副老先生派頭,溜達(dá)到桌前,也低頭看那些紙:“挺不錯,這回這名字不枉了�!�

    秦照塵抬頭,盯著他,看著那雙燈下柔和的黑眼睛。

    時鶴春叫他這么看,先笑了,隨手將那些紙推開,拉著秦照塵:“今夜不談這個,你坐下,陪我喝酒�!�

    秦照塵坐下,陪他喝酒,不談那些紙。

    時鶴春喝酒像喝水,酒意浸潤到眼睛里,那雙眼睛變得像春風(fēng),瀟灑恣意。

    秦照塵想起時鶴春十七歲,十七歲的探花郎,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時鶴春不看靡靡紅袖,不理陣陣香風(fēng),將花拋進(jìn)街邊的秦王世子懷里,眼睛亮晶晶地得意,像只振翅沖天的靈鶴。

    那是他們關(guān)系最好的時候……后來時鶴春一頭扎進(jìn)浮華場,他們?nèi)諠u分道,不是沒吵過,吵得最厲害的幾次,甚至差一點(diǎn)就割袍斷義。

    這些爭吵不休的日子,一晃竟也過去十年了。

    如今的時鶴春不再和他吵了,倒是仍舊很得意,抱著小酒壺,晃悠悠在躺椅里搖:“你看,我當(dāng)大奸佞,是不是有好處?”

    秦照塵偷走他的杯子,把里面換成甜酒釀:“是�!�

    沒有時鶴春這個大奸佞,他受朝臣排擠孤立,無處下手,根本不可能摸清這片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網(wǎng)。

    沒有時鶴春這個大奸佞,南直隸并五省災(zāi)情,無人能賑,無糧可放……今晚他才知道,時府早已將第一批錢糧運(yùn)過去了。

    早運(yùn)過去了,數(shù)不清的人在靠這個活命。

    在門外石階跌坐,看著那株瘦梅時……秦照塵甚至在想,是不是時鶴春做得才是對的。

    “亂想什么�!庇腥四眯√饤椩宜扒卮笕�,這世道逼你這么想,這世道就已經(jīng)不對了。”

    秦照塵悸顫了下,抬起頭,看著眼前向來荒唐放肆的奸佞。

    他看著干干凈凈的時鶴春。

    “我享我的福,你受你的苦,我這條路好走�!睍r鶴春不知是醉是醒,抱著酒壺看他,“你要慢慢熬,熬一輩子……照塵�!�

    時鶴春輕聲說:“你要是改了這世道,下一個我,或許就是跟你并稱的清流,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

    “我小時候想當(dāng)將軍的�!睍r鶴春說,“你別不信,我小時候身手很好,不是廢人。”

    秦照塵再聽不下去,咬緊了牙關(guān),將他抱進(jìn)懷里。

    時鶴春還是醉了,每天號稱要花天酒地的奸佞,酒量其實(shí)不好,幾杯就會醉,喝到一半換甜酒釀也來不及。

    幾杯就會醉的奸佞,抱著小酒壺,靠在清正端方的大理寺卿肩上。

    時鶴春微垂著頭,看自己的手,低聲說:“我小時候身手很好的,心地也好�!�

    “我信�!鼻卣諌m低聲說,“時鶴春,你現(xiàn)在的心地也好……你現(xiàn)在也不是廢人�!�

    秦照塵對他說:“你現(xiàn)在也是清流,你知不知道自己救了多少人,我去生死簿上給你數(shù)�!�

    時鶴春沒想到榆木也會講笑話,被他哄笑了,醉著笑了一會兒,閉上眼睛。

    他不用秦照塵幫忙,搖了搖頭:“我自己去數(shù)……你去忙你的事吧�!�

    “你有數(shù)不清的事要忙�!睍r鶴春說,“別急,一件一件辦,這里面復(fù)雜,不清楚的就來問我�!�

    秦照塵攥著那顆松脆爽甜的干棗,攬著時鶴春,把甜棗子喂給他。

    時鶴春不吃,他一身全叫藥灌滿,吃不下什么東西了:“給你的,我要睡一會兒�!�

    秦照塵沉默了一會兒,收起那顆棗子,抱著時鶴春,小心地將人放在榻上。

    “慢些寫�!鼻卣諌m說,“你的手不好。”

    時鶴春在寫的……是朝堂秘辛、是隱私勾結(jié),是數(shù)不清能掉腦袋的勾當(dāng),無數(shù)條暗線,盡頭全牽扯著本朝最大的奸佞。

    時鶴春親手寫下來的東西,每一條都能索時鶴春自己的命,都能讓時鶴春萬劫不復(fù),在史冊上惡名昭彰。

    時鶴春并沒聽見他的話。

    一沾枕頭,病骨支離的奸佞就力竭昏睡過去。

    秦照塵替他將被子掩好,吹熄了燈,起身離開,去忙那些“數(shù)不清的事”。

    他的身體和魂魄在這一夜分成兩個。

    大理寺卿沒有睡意,也沒有睡覺的工夫,離開時鶴春的臥房,就回去繼續(xù)片刻不停地忙碌朝中諸事。

    屬于時鶴春的秦照塵……還留在那個房間里,留在時鶴春的榻邊,求他別寫了。

    別寫了,一個字都別寫了,寫過的也燒掉。

    趁他一個字都沒看。

    這話大理寺卿說不出,災(zāi)民靠朝堂賑濟(jì),朝堂靠大理寺整肅,世道層層疊疊壓下來,不給人喘息的機(jī)會。

    法號“照塵”的小和尚,跪在時小施主身邊,怕得發(fā)抖也疼得發(fā)抖,哀求時鶴春別寫了,什么都別再管,回去當(dāng)花里胡哨的漂亮小仙鶴。

    照塵小和尚每次攥著笤帚,抬頭看桃樹上的人,都這么想。

    怎么會有人生來就清白干凈得像是只鶴,時鶴春就是該被錦衣玉食好好養(yǎng)著、該自在該逍遙的。

    一只鶴就該這么活,不該被掰斷翅膀和腿,弄得渾身是傷,再拽進(jìn)泥淖里……最后孤零零死成一捧骨頭。

    時鶴春的母親過世的時候,秦照塵找他找瘋了,找了三天三夜,一路找到當(dāng)初那個寺廟,才從早已荒敗的佛塔底下,把醉得手軟腳軟的佞臣抱起來

    這個奸佞居然還委屈,還理直氣壯地不滿意,怪他來得慢:“你不知道我走不動?”

    “我知道,怪我笨�!彼讶吮称饋恚刂s草叢生的路往家走,“別傷心了�!�

    時鶴春趴在他背上,很不高興,低聲反駁:“我不傷心……我傷心什么�!�

    “母親都說了,我已經(jīng)死了,一個死人傷心什么�!�

    時鶴春趴在這個榆木疙瘩的背上,念念叨叨:“母親說她不認(rèn)得我,她兒子不是這樣的……她兒子是一等一的少年郎,畫凌煙,上甘泉,曾許人間第一流。”

    不是一個手腳都不聽使喚的廢人,不是一個只能不擇手段往上爬,叫人戳著脊梁指摘的奸佞。

    被那些太過痛苦和壓抑的絕望折磨了一生……在離世之前,長公主不肯再承認(rèn)那場噩夢。

    長公主堅信,他的兒子和鶴家?guī)装儆嗫谌艘粯�,死在了那些青石板上,沒再受后面的折磨。

    那噩夢太長太苦了,長公主不忍心他的兒子受那樣殘酷的折磨。

    于是這些折磨造就的時鶴春,就也一起沒了娘親,變成孤零零的小白鶴,奄奄一息趴在照塵小師父背上。

    “放了我吧�!睍r鶴春對秦照塵說,“我都死了�!�

    秦照塵訓(xùn)他:“說什么胡話�!�

    時鶴春繼續(xù)說胡話:“你就放了我吧,紅塵難熬,我活得不高興。秦大人,我不陪你了,我要回天上。”

    秦大人的脊背都是僵硬的,發(fā)誓絕不準(zhǔn)這奸佞再這么喝酒,死死攥著他的衣袖:“不行……”

    ……不行。

    他不放,他是個自私透頂?shù)娜耍瑒傉话ⅰ⒍朔奖M忠的大理寺卿是個自私透頂?shù)娜�,死死拖著他的小仙鶴。

    他拖著時鶴春,把時鶴春拖在紅塵里,拖到無可轉(zhuǎn)圜的最后一刻,拖到一切都來不及。

    ……

    有些路,要徹底走上去才知道,究竟有多煎熬。

    秦照塵把俸祿全攢下來。

    他知道他的俸祿不夠,全加起來也沒多少,還不夠給時鶴春買點(diǎn)心。

    可他還是攢著,心里想要送時鶴春去江南。

    這俸祿是寒酸,但省著些花也能做路費(fèi),到時他再想辦法借些……或者再變賣些東西。

    他把三魂七魄剖成兩個活,站在大理寺,看倦鳥歸巢,白鶴掠過山巒。

    他忍不住去找,他想那里應(yīng)當(dāng)會有時鶴春,他想知道哪只鶴是時鶴春,時鶴春要回哪座山。

    找不見,他也只能這么站一陣,就要回去做他的大理寺卿。

    白日里,大理寺卿用時鶴春寫給他的那些東西,半點(diǎn)不留情地向朝中下手——執(zhí)法秉公、鐵面無私,午門前殺不完的除惡務(wù)盡。

    作為秦照塵的他,又夜夜翻閱律法,條條剖開,只想找到個能撕出的口子,將時鶴春流放,送去個能過安穩(wěn)日子的好地方。

    這樣的煎熬很快就把人熬垮,大理寺卿病倒在衙門里,高燒不退,第三碗硬灌下去的藥也被吐出來,終于換了個新的郎中。

    他端著藥碗,胸口吃力起伏,看清眼前的人影,就錯愕睜圓了眼睛。

    “什么表情�!睍r鶴春也不想打扮成郎中——誰叫大理寺卿快病死了,他這個奸佞頭子如今又徹底惡名昭著,叫人喊打喊殺。

    冒名頂替的郎中走過來,仔細(xì)看了看秦大人:“我看看,怎么弄成這樣�!�

    “沒什么事。”秦照塵低聲說,“你怎么出來……你身子好些了?”

    “沒好,命在旦夕,剩下一口氣來看看你�!�

    時鶴春坐到他身邊,摸摸他的腦袋,燙得甩了甩手:“秦大人想給我殉葬?”

    這話本是開玩笑,卻又叫秦照塵氣息凝滯,說不出話。

    時鶴春也覺得這玩笑開得不很妥當(dāng),替他順了順后背,將板正的公服解開:“我胡說的,你別當(dāng)真。”

    秦照塵沒辦法不當(dāng)真。

    案子查到這一步,再查下去,要斬的就是時鶴春了。

    他沒辦法再查,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于是就這么病著……他寧可這么病著。

    他渾渾噩噩躺著,隔了一會兒,發(fā)頂慢慢覆上些力道。

    時鶴春的手在揉他的頭。

    這動作只在他們小時候……只那時候,時鶴春對廟里的照塵小師父做。

    小時候的時鶴春,摸著小師父光溜溜的腦袋,對即將還俗的照塵小師父說,自己要帶母親出趟遠(yuǎn)門。

    或許一年半載再回來,或許不回來。

    離開寺廟回府的馬車上,秦照塵聽說山里著了場火,一大片林木燒焦了……聽說可能死了人。

    可能死了人,也可能沒有,說不清。

    秦照塵不知道這跟時鶴春有沒有關(guān)系。他想去山里看,可他并不清楚那座山在哪,他想去找時鶴春,可時鶴春并沒說去什么地方。

    他不能問任何人,時鶴春的存在只有他和那棵桃樹、那把笤帚知道。

    他也不能和任何人講,連廟里的師父也不能說……秦照塵不信廟里的師父,師父說那山里罪孽深重。

    沒有罪孽深重,那山里是一只無人知曉的小鶴,銜著春色飛出來玩。

    秦照塵被馬車帶走,一路都在看連綿的山,想知道哪一座里有一個時鶴春。

    這件似真似假的傳聞,讓少言寡語的秦王世子做了幾個月的噩夢。

    夢見時鶴春在火里,叫他照塵小師父。

    夢見他使勁渾身解數(shù)……救不了時鶴春。

    ……

    但這噩夢不久,不久,時鶴春就回來了。

    神秘兮兮,一支金黃的桂花探進(jìn)窗戶,接著就鉆進(jìn)來一個人影:“照塵小師父?”

    他從夢魘中驚醒,看見活著的時鶴春,一把將人用力拖�。骸澳闳ナ裁吹胤搅耍窟走嗎,能不能留下來?”

    “不走了,我現(xiàn)在是良家子,就住你家后街�!�

    回來的人不急著走,反握住他發(fā)著抖的手,笑吟吟回答:“以后你就能跟人說,你認(rèn)識時鶴春了�!�

    時鶴春瘦了很多,但眼睛很亮,很不見外地盤著腿,坐在他的暖榻上:“快,讓我摸摸腦袋。”

    小師父的腦瓜不锃光瓦亮了,秦王世子重新蓄了發(fā),已經(jīng)還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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