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后來莊忱留在“殘星”,沒人能再管他。短短七年時間,努卡已經(jīng)獨立率領(lǐng)一支最為精銳的艦隊,穿梭在各個最危險的戰(zhàn)線里。
第一次任務(wù)、第一次死亡,再周密的計劃考量也難免有不足……莊忱當(dāng)時并沒預(yù)料到,他的死亡會帶來這些影響。
“不是宿主的責(zé)任�!毕到y(tǒng)說,“‘考慮死亡會帶來的全部細(xì)微影響’,不是宿主在這個世界的責(zé)任。”
至少不是伊利亞最后一任皇帝的責(zé)任——因為在這個星系活過的年輕皇帝,實在已經(jīng)把所有該做的、所有能做到,都做完了。
當(dāng)一個人已經(jīng)把全部生命力和熱忱都交出去,已經(jīng)無法聽見、也無法看見,只剩下被余習(xí)撐著繼續(xù)前行的空殼,就該有權(quán)力休息。
這個世界最后的皇帝,有權(quán)任性一點,有權(quán)力稍微不那么考慮后果,睡一場足夠放松、足夠漫長的覺。
“宿主,宿主�!毕到y(tǒng)變成的斗篷裹著莊忱,“您現(xiàn)在最想做什么?”
莊忱一時還真想不出,他來了海倫娜,見到了鐘乳石和水晶,也和系統(tǒng)一起吃了堅果。
在動身之前,他被那些沾了清水的柏樹枝牽引,還去看望了卡拉奶奶,在那里喝到了一碗加了很多糖的熱牛奶,留下了一雙很保暖厚實的全新羊毛襪。
或許還有些事要做……但那是天亮以后的事,做慣了伊利亞的皇帝,幾乎忘了晚上通常被人們用來睡覺。
莊忱舉起剛剝好的堅果,向系統(tǒng)斗篷許愿:“想睡覺�!�
系統(tǒng)怔了下,立刻取走那顆堅果,啪地變回大棉被。
凜冬的雪埋住一整顆星,在亮晶晶的溶洞外,已經(jīng)堆起很厚的雪,大雪把溶洞的洞口全部封住。
如果他們還活著,到了這種程度,就要浪費軍用力量救援,說不定還會被那位熱愛伊利亞的忠誠元帥閣下認(rèn)為是“揮霍國家財產(chǎn)”……但隨便吧。
隨便,元帥閣下認(rèn)為是什么都沒關(guān)系,想說什么也可以酣暢淋漓地說,不必再顧忌皇帝的感受。
皇帝不再有任何感受。
元帥可以說一千句、一萬句話,反正也沒人聽得見,反正伊利亞的皇帝已經(jīng)死了。
元帥可以對著那頂無人佩戴的空皇冠,盡情提他完全正確的“意見”。
而莊忱在今夜的愿望是睡覺。
系統(tǒng)對著帝星皇宮里的監(jiān)控生了一會兒氣,啪地全部關(guān)掉,隨便打開了個柔和的輕音樂。
莊忱繼續(xù)許愿:“想要小提琴的。”
系統(tǒng)點唱機立刻篩選出495953首小提琴曲。
悠揚婉轉(zhuǎn)的旋律有風(fēng)雪聲做襯音,像在外面那場暴雪里,輕柔跳起來的一兩顆火星。
莊忱就這么躺下去,也不用枕頭,枕著手臂看了一會兒閃閃發(fā)亮的水晶,放松地睡著了。
凌恩手里的星板被努卡奪下來。
“你這樣對待它?!”
伊利亞的獨立艦隊首領(lǐng)剛從葬禮回來,胸前仍有柏枝白花,咬緊牙關(guān)護住星板:“……我真不該把它給你。”
星板承載的精神力極不穩(wěn)定,不停冒出尖刺,這代表它內(nèi)部的碎片被嚴(yán)重擾亂和干涉。
不能改變過去、不能干擾碎片,這是最基本的常識。
努卡實在想不通,這個人究竟在干些什么:“你知道這是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嗎?”
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就已經(jīng)造成了它的結(jié)果——干擾碎片沒有任何意義。
沒有用,什么也改變不了。
凌恩低聲向他道歉:“我知道。”
凌恩的聲音嘶啞,但他還有軍人的本能,過于強悍的精神力讓他很清醒——那種慌亂和走投無路都被勉強壓下去了。
伊利亞的元帥和戰(zhàn)神垂著視線,在他掌心不斷有傷口迸裂又愈合,這些都是強行干涉碎片帶來的結(jié)果。
凌恩沉默了不短的時間,才終于更低聲地解釋:“我只是——想知道些事……”
“你沒必要知道任何事�!迸ù驍噙@句話。
努卡漠然地提醒他:“你是伊利亞的戰(zhàn)神,只要會打仗就行了�!�
凌恩的精神力在這句話里凝固,過了不短的時間,才重新開始勉強流轉(zhuǎn)。
“你的職責(zé)是駐防前線,不能受無意義的傷——你沒有資格做這種蠢事,自己把它們治好�!�
努卡不在乎他怎么想,把元帥閣下的佩劍摔進他懷里:“戴上這個鬼東西,如果你自己處理不好,那么我就去找醫(yī)生給你治療。”
努卡盯著這位元帥閣下,瞳孔里有凜冽森然的寒意:“你的壽命至少是三百年……”
在精神力的加持下,伊利亞人的壽命普遍很長,尤其像凌恩和努卡這種天賦,至少都可以活三百年。
而醫(yī)生預(yù)測陛下的壽命,只是三百年的十分之一。
——因為那些仿佛從未停歇過的勞碌、消耗、事無巨細(xì),他們的陛下甚至連這十分之一也沒有走到。
好像有人就是意識不到這些。
好像有人就因為自己的時間還很多、很充裕,就認(rèn)為五年不過彈指一揮間。
他們的陛下活了二十三年,準(zhǔn)確來說是二十二年——因為第二十三年,莊忱只活了一天。
五年很長了。
伊利亞最好的人,用五年的時間,走進了那片殘星,坐在一把什么都沒有的空椅子上休息。
……坐在那把椅子上休息的時間,甚至都要更長、更久,那地方冰冷漆黑孤寂透頂。
努卡會盯著凌恩,一點不差、一天不少地活完這三百年。這三百年里,凌恩每天都得守著他最愛的前線。
別想出岔,更沒資格尋死覓活。
……
對凌恩說完這些話,努卡就回到窗前。
他捧著那塊星板,向其中小心地注入精神力,重新引導(dǎo)那些碎片穩(wěn)定下來。
凌恩在做毫無意義的嘗試——比如讓碎片里的他把每句說過的話都吞回去。
這個嘗試他做了很多次,發(fā)現(xiàn)改動實在太大,就改成向莊忱道歉。
但依舊沒什么用,碎片里的莊忱并不會因為道歉受到影響。
年輕的皇帝裹著披風(fēng),撐著那柄拐杖,獨自慢慢往起居室走回去。
做了皇帝以后,莊忱就很少再提出什么要求,也不再有什么太感興趣的東西。
每天晚上在那把椅子里坐一坐,看看那些他從沒去過、也終生不可能踏足的遙遠(yuǎn)景色,算是為數(shù)不多的放松。
但這份放松沒了也就沒了,不是什么很大不了的事。
在那之后,年輕的皇帝身上最顯著的變化,也僅僅只是又開始不愛看風(fēng)景、又開始忘記吃飯和懶得吃零食而已。
所以就算凌恩想盡了所有的辦法,不知道多少次迫使碎片中的自己回去道歉……這個結(jié)果也并不會有太多改變。
“沒關(guān)系�!彼槠袣埩舻囊庾R波動,不知道第多少次被他喚醒,很平靜地溫和回答,“我沒有生氣�!�
把凌恩派去海倫娜,的確是他下的指令。
這道指令的確不公正、的確懷有私心,他知道這不對,并不因為凌恩的抗命而生氣。
所以道歉自然也毫無必要。
凌恩侵入那塊碎片,緊攥著軍部的派遣令,他把那張薄薄的紙攥得快要破掉,低聲問:“那你……”
即使擁有伊利亞最強悍的精神力,他依然沒法一次把話說完:“……你還想,看看海倫娜嗎?”
“那里很漂亮�!彼玖拥�、蒼白地竭力描述,“很美,很多人說它很美。”
那塊殘留的意識碎片停下鵝毛筆,認(rèn)真想了一會兒,就搖搖頭,又繼續(xù)批復(fù)桌上的文件。
“不太想了�!鼻f忱的意識碎片回答他,“我知道了,那很美�!�
……這世上有很多心愿、念頭、像泡泡一樣飄浮的新奇和期待,是只在某個特定場景里存在的。
連續(xù)很多天都睡在椅子里,會剝堅果自己喂自己的年輕皇帝,是真的很想看看海倫娜。
所以那個時候,才會出現(xiàn)這種徇私的命令。
而現(xiàn)在的莊忱不想了,也完全不是因為賭氣,或者別的什么緣故……就僅僅只是不想了,不想再耗費時間做這件事。
只是這樣而已。
“請別再因為這件事來了,閣下,我們并沒有吵架,你無需道歉�!�
那塊意識碎片走過來,單手扶起凌恩:“我還有很多事要做,我得盡快�!�
……伊利亞的最后一任皇帝,幾乎是日夜不休地工作、辛勞,并不是真像人們所說的“獻祭”。
莊忱只是在抓緊時間,要做的事太多了,他想盡快做完。
他想早一點抵達無須再背負(fù)任何事的死亡。
或許到那以后……他在某天,忽然又想起水晶和鐘乳石,會再生出一點輕松的好奇。
到那個時候,他會去海倫娜看看的。
……
努卡完全看不到碎片里的內(nèi)容。
這是叫年輕的獨立艦隊首領(lǐng)最切齒、最憤恨的事——即使他在修復(fù)這些被擾亂的內(nèi)容,也完全不知道里面發(fā)生了什么。
他看不見,只知道他梳理一次星板,凌恩的臉色就變得更加蒼白、幾乎褪去全部血色,顯出從未有過的失魂落魄。
凌恩就那么站著,看著被干擾的碎片被重新整理歸位……這個過程像是把這位元帥閣下的骨頭也拆了、砸了,再毫不客氣地扔成一堆。
從未有人見過伊利亞的元帥這樣。
所以努卡更不敢想象,這個混賬究竟都對陛下做了什么:“你在看什么——你到底干了多該死的事?”
凌恩回答不出來,他一動不動地站著,被壓不住憤怒的努卡用力一推,就直挺挺摔坐在地上。
努卡踩著他的膝蓋,抽出那柄元帥佩劍,抵在他喉嚨上,瞳孔森冷:“你、干、了、什、么?”
“他死在我手上……”凌恩恍惚了很久,才低聲回答,“很多次�!�
很多次。
驕縱活潑的小殿下死在他手上,想念爸爸媽媽的小皇帝也是。
就連僅僅只是想看一看海倫娜、有這樣一點生機和微弱的期待,會找零食吃的莊忱……也停下來,不再繼續(xù)向前走了。
他親手剝?nèi)ミ@些部分,卻又不將任何東西補充進去,于是碎片里莊忱的身影越來越淡,幾乎只剩虛影。
繼續(xù)向前走的,也只是這一道叫責(zé)任和余習(xí)撐著,有許多事還要做的透明虛影。
這也就是為什么……努卡他們,幾乎無法用星板找到莊忱的碎片。
莊忱在這里生活、在這里做屬于皇帝的工作,到處都有碎片。只是這些意識失去顏色、失去輪廓、失去聲音……安靜地做事。
做完了事,它們就在原地停下來,一動也不再動。
最后那五年時光,莊忱在這座暖宮,就是這樣把它們一天一天過完的。
……
努卡手里的劍鋒幾乎割破他的喉嚨。
年輕的獨立艦隊首領(lǐng)有這個本事,那雙眼睛幾乎已噴出最激烈的怒火,卻還是在最后用力閉緊。
他把那柄佩劍移開,重重?fù)セ亓瓒魃韨?cè)的劍鞘。
“你不配后悔�!迸▎÷曇е總字,“你別抱這個念頭,你就該守著你的前線到死——我不會再讓你拿著這個了�!�
他們想錯了件很重要的事,哪怕僅僅是殘留在這里的些許意識碎片,也根本就不該被驚擾。
他們的好陛下該放松、該休息、該沉眠,不該被這種人一遍又一遍強行打擾……這塊星板根本就不該被拿出來。
是他們跟著陛下的時間太晚也太短了,根本不了解陛下,才會做出這種錯誤的決定。
努卡緊緊抱著那塊星板,因為暴動的碎片已經(jīng)被梳理完畢,上面的光芒還在持續(xù)緩緩亮起,那是種相當(dāng)溫暖、相當(dāng)柔和的橙黃色。
十九歲的獨立艦隊首領(lǐng)抱著星板,咬緊了牙關(guān)森然地盯著凌恩。
他有這個本事,他甚至能直接拔劍殺了凌恩——眼前這個骨頭都像是被砸碎了的元帥閣下沒那么難殺。
可他只是像個什么也不會、什么也不懂的普通十九歲少年,通紅著眼睛大口喘息,死死抱著懷里那塊泛著柔和暖色光芒的星板。
……哪怕看不見碎片的內(nèi)容,努卡也知道這是什么顏色。
最后那幾年里,莊忱在工作的時候,會習(xí)慣點一盞小臺燈。
臺燈的作用不是照明,房間里負(fù)責(zé)照明的燈亮度很足,是亮白色的,據(jù)說最適合集中注意力工作。
那盞小臺燈……什么用也沒有。
經(jīng)常會自己熄滅,要敲敲打打鼓搗半天才能再亮,連照明的光線都不穩(wěn)定,因為用的是機甲廢棄下來的燈泡。
臺燈是他們這些被撿來的孩子湊在一塊兒,你一個零件我一個零件偷偷做的,因為聽說他們的好陛下竟敢不過生日。
十七歲沒過、十八歲沒過、十九歲沒過……二十二歲生日竟然都不過。
在這群大點的只有十一二、小的才會走路的孩子心里,二十二歲已經(jīng)是個特別厲害的年紀(jì)了。
他們的陛下活了二十二歲,怎么有這么厲害的事。
做到了這么厲害的事,必須要有個很大的獎勵。
這些被撿來的孩子,第一年還膽怯、第二年就徹底放開,在莊忱的暖宮里到處亂跑,打鬧摔跤。
因為起居室的燈光實在太慘白了,他們偷偷謀劃,要給最厲害的好陛下獎勵一盞暖洋洋的小臺燈。
“滾出去�!迸ㄋ浪辣е前�,低聲發(fā)著抖,“這不是你該找的碎片了……這里面沒有你了�!�
努卡看不見碎片里的人,他沒法理解凌恩的話——什么叫“因為這個時候的莊忱,已經(jīng)不再有什么明確的意識痕跡”?
怎么會沒有意識痕跡?
什么叫“被倒空了、只剩下責(zé)任和余習(xí)”?
凌恩憑什么這么說陛下——他了解陛下嗎?他從十多年前就去了前線,那之后幾乎沒回來過,憑什么就能做出這種輕飄飄的論斷?
努卡九歲被帶回皇宮,算是來得晚的。暖宮里其實已經(jīng)有不少被拋棄、被利用、被隨便丟在什么地方的孩子……被他們的陛下?lián)旎貋怼?br />
他們最喜歡的事,就是假裝在各種地方玩累了,不小心睡著——尤其是那幾個小的。
幾個小的都很輕,會被陛下直接抱起來,裹在斗篷里,就這么慢慢地拍一會兒,拍到睡得沉了,再叫人送回房間去睡覺。
年紀(jì)大一點的也喜歡裝睡,最好是在離陛下很近的地方,必須得多練幾次,得足夠有耐心。
只要足夠耐心,就會等到柔軟的毛毯被蓋下來,會有只手摸摸他們的腦袋,探一探額頭的溫度。
抱得動的,就會被放進藤編的大躺椅里,實在抱不動的,就只好往懷里塞個大枕頭。
然后他們就可以這么睡一下午,一整個下午的起居室陽光都很好,陛下身上有墨水和藥的苦香,混進陽光里,是他們能找到最暖和舒服的記憶。
趁他們睡著的時候,挨個給他們蓋被子、摸腦袋,悄悄給他們口袋里塞滿糖果的那雙手——是因為責(zé)任還是余習(xí)?
陛下從不轟他們走,哪怕在工作也隨他們胡鬧,把紅寶石拐杖給他們當(dāng)槍玩追逐戰(zhàn)。
阿克有次不小心磕破了腦袋,第二天起居室的所有桌角就都打磨成了不怕磕碰的圓弧。
會下這種毫無意義的命令,這是因為責(zé)任還是余習(xí)?
他們成天往起居室里藏,陛下起初還板著臉訓(xùn)他們,后來也就破罐子破摔,每次聽到動靜,就拿出一塊餅干往果醬罐里一蘸。
這塊全是果醬的餅干,就被陛下沉穩(wěn)地、看也不看地遞到背后……等著誰忍不住誘惑,最先暴露,悄悄探頭啊嗚一口全吃掉。
吃餅干的人被拎出來打屁股。
鐵石心腸的皇帝陛下絕不手軟,揍了幾下就冷酷離開,把餅干桶和果醬罐全忘在他們中間,回去繼續(xù)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