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大半年的時間，的確已經(jīng)讓少年皇帝迅速長大，身上看不出小殿下的影子了。
他不說話，莊忱也不再有要開口的意思，只是拿過一旁那一沓文件，靠在床上繼續(xù)批復(fù)。
碎片里的他很快就忍不住了，過去按住那沓該死的文件：“非要這樣？你——”
這次的話說到一半就停住。
因為不知道該怎么繼續(xù)，要莊忱做皇帝、擔(dān)負(fù)起整個伊利亞的人是他，要莊忱支撐危局，平定混亂的也是他。
就算是再不可理喻、再荒謬的人，也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坦然地說出“你為什么非要這樣”。
不知是出于什么念頭——或許是正有什么在被不斷剝離的惶恐，讓他做了個很反常的、連自己都無法理解的決定：“……別做這些了�！�
“我?guī)闳ヲT馬�！彼兆∧且豁澄募瑖L試著將它們抽走，“宮外有條路，銀杏全是金黃色�！�
這樣反常過頭的態(tài)度……可能是嚇著了年輕的皇帝。
那張已經(jīng)總是慣常板著、沒什么表情的臉上，很漂亮的冷冰冰的眼睛里，透出分明詫異。
十七歲的皇帝問：“……你瘋了？”
“沒有�！彼f，“仗暫時打完了，陛下，今年冬天之前，不會再有戰(zhàn)事�！�
所以這些文件，也不那么急著必須立刻被批復(fù)。
在那雙眼睛匪夷所思的注視里，他把文件放在一旁，暫時收好。
他替莊忱拔掉藥水所剩無幾的吊針，用一塊止血貼把藥棉按在針孔上，想這么按一會兒，和莊忱說幾句話：“你最近——”
莊忱自己按著止血貼，把手收回去。
他的手下變空，沉默了片刻，還是把話說完：“……你最近的工作太繁忙了，我聽他們這樣說�！�
年輕的皇帝閉著眼，靠在枕頭里：“他們總這樣說。”
“所以我想，至少帶你出去透透氣�！彼f，“不能再發(fā)生這種情況。”
他說完這句話，絞盡腦汁，又盡力想了一句：“如果是在戰(zhàn)時，向帝星的緊急求援被你……錯過，就會誤大事�！�
聽見這句話，十七歲的皇帝也并沒有更多反應(yīng)。
靠在枕頭里的少年其實很單薄、單薄得連骨頭都硌得慌，醫(yī)生拒絕給出更多細節(jié)，他不知道莊忱這是怎么了。
明明過去那兩年，莊忱的身體已經(jīng)養(yǎng)得好了很多，怎么做了皇帝，反而比過去更差。
他想不通，又不知道怎么問，現(xiàn)在的莊忱看起來……并不想和他交流。
“我不想騎馬�！备袅税肷�，閉著眼睛的皇帝才輕聲說，“不想出去，不想透氣。”
他蹙起眉，在床邊半跪下來：“為什么？”
問題得不到答案，自從他親手逼著莊忱帶上皇冠，年輕的皇帝不再像小殿下那樣，什么問題都給他回答。
莊忱只是緊閉著眼，蹙起的眉心蒼白，仿佛在沉默著忍受什么很令人不適的折磨。
他運轉(zhuǎn)精神力，把手掌烘暖，覆在那片濕冷的額頭上。
“不想……就不出去�！彼麊�，“你想看戰(zhàn)場嗎？”
大概是因為這片暖意，少年皇帝蒼白過頭的臉色稍好了些，眼睫吃力翕動幾下，慢慢睜開眼：“什么？”
“也不只是……”他不知該怎么描述，沉默了一會兒，索性直接遮住莊忱的眼睛，用精神力將那些畫面在少年皇帝的腦海里鋪開。
不只是戰(zhàn)場，戰(zhàn)場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帝星之外的世界很廣闊。
有銀裝素裹的無垠冰原，有看不到頭的漫漫黃沙。有一整個星球都是紅色砂礫巖，被風(fēng)侵蝕分割成深淺不同，恒星的光芒照在上面，像是凝固定格的漫天紅霞。
少年原本緊蹙的眉頭，在這些景象里，一點一點松開，呼吸逐漸變得平緩。
“……還不錯�！辟瓢恋哪贻p皇帝低聲咕噥，“看來這幾個月你沒白走�！�
他稍稍松了口氣，點點頭，想起莊忱看不見，就又開口補充：“如果你愿意，我每過幾個月，就回來給你看這些�！�
莊忱的眼睛被他遮著，陷在枕頭里，始終劇烈的頭痛因為精神力展開的畫面變淡，困倦就涌上來。
“我很忙，過段時間要去巡視�！鄙倌昊实鄣穆曇艉艿�，“不是隨時有時間�！�
他摸了摸莊忱的頭發(fā)，這次少年皇帝沒躲開，反而像是被伺候舒服了，慢慢揚了揚下頜。
“不用你有時間，我回來給你送這些，送到就走�！彼f，“我把它們儲存在你的椅子里�！�
在伊利亞，精神力是必需品，像是鍛造荊棘戒指的材料，也可以做很多不同的東西。
他可以把看到的畫面積攢起來，放進莊忱常坐的那把椅子，這樣莊忱工作到精疲力盡時，只要坐進去，就能身臨其境地看到那些去不了的地方。
“……行嗎？”他低聲問。
年輕的皇帝沒有回答他。
大概在他說完這個計劃之前，被頭痛折磨了太久、幾個月都沒好好休息過的少年陛下，就已失去意識，睡得很沉了。
……
星板上亮起紅霞似的微光。
凌恩握著星板，他垂著視線，神情并沒因為這樣難得溫馨的片段……有半分好轉(zhuǎn)。
正相反，他的臉色比剛才還更蒼白，甚至鐵青，他僵硬地盯著畫面消散的地方。
他……還做過這種承諾。
他做過這種承諾。
在莊忱十七歲，他十九歲的時候，他在醫(yī)療室對莊忱說，會把見到的東西帶回來給莊忱看。
他的確這樣做了一段時間——因為軍部的任務(wù)間隙實在不固定，多數(shù)時候他不能碰到莊忱，偶爾深夜回來，莊忱在睡覺。
他不確定莊忱聽沒聽見那些話，所以也不能確定……莊忱在坐進那把椅子的時候，會不會暫時把護罩打開，允許他的精神力進入。
但他也就這么做了，每隔幾個月就會去一次，給那些不知有沒有被看過的景色換成新的。
……直到從某天起，流言蜚語開始變質(zhì)，變成揣測和非議。
開始有人說，他升遷之所以很快，是因為皇帝陛下的照顧。
是因為皇帝將來要和他結(jié)成配偶，所以才一再提拔他的軍銜，將源源不斷的軍功送給他。
——沒見凌恩上校經(jīng)常出入皇宮，熟得就像回家一樣？估計再過段時間，那個最容易拿功勞的差事就又要有主了。
——以后就盯著凌恩上校，他做的活兒一定是最容易、最好做的，他去的地方肯定風(fēng)景最好，看著吧……
……
凌恩險些將那塊星板捏碎。
他察覺到自己的力道險些失控，慌忙松開手，星板材質(zhì)的特性吃軟不吃硬，蘊含的能量狠狠將他扎了一下。
凌恩的右手險些被精神尖錐穿透，他卻什么也顧不上。
他在醫(yī)療室里不斷搜索，終于在窗邊找到極為不起眼的暗色碎片，看到站在那里的莊忱。
……少年皇帝難得有心情不錯的時候。
雖然頻繁要來醫(yī)療室，但莊忱最近的狀態(tài)比過去好，總是蹙緊的眉頭放松了些。
叫醫(yī)生們相當(dāng)高興的……他們的好病人居然有心情看風(fēng)景、有胃口吃零食了。
凌恩看見自己推門進來。
聽見他的腳步聲，年輕的皇帝回過身，把手里的堅果遞給他：“吃嗎？”
凌恩盯著那袋堅果。
當(dāng)初的他根本沒留意這些，他是來請莊忱換防的——他不想去那個據(jù)說美輪美奐、全是水晶和鐘乳石的海倫娜星系。
軍部的任務(wù)原本沒有困難容易之分，之所以在凌恩手中會顯得容易，是因為凌恩的精神力更強。
所以這讓他更無法忍受——他無法忍受自己被認(rèn)定了“走后門”、“私下照顧”，他想去完全荒蕪和惡劣的地方。
……這樣的情緒下，他完全沒有注意到，那袋被莊忱遞給他的堅果，是德雷克斯頓的特產(chǎn)。
德雷克斯頓……是他上一次，向椅子里灌注進去的景色屬地。那里有見不到頭的莽蒼森林，松柏參天，活潑的松鼠在枝間蹦來蹦去。
莊忱剛剝好一顆堅果，想要遞給他，凌恩就單膝跪下去。
“陛下。”他問，“是您安排軍部，讓我去海倫娜的嗎？”
……碎片甚至在這個問題里停滯了片刻。
年輕的皇帝垂著睫毛，站在窗前。
“我不明白您為什么這么做。”凌恩沉聲說，“這是我自己的事，請允許我自己來安排�！�
他死死壓著怒火，語氣格外冷厲生硬……那道站在窗前的影子卻反常地沒因為被冒犯而發(fā)怒。
影子并沒發(fā)怒，只是沉默了一會兒，就把那顆剝好的堅果收回來。
“我知道了。”伊利亞的皇帝說，“上校，抱歉�！�
莊忱這樣說，無異于承認(rèn)了是他安排凌恩去海倫娜。
這讓凌恩幾乎難以置信，他無法想象莊忱怎么會做出這種事：“為什么？”
年輕的皇帝沒有回答，只是對他說：“我會讓軍部更改命令。你聽到的那些話，我已經(jīng)叫人去處理了�！�
凌恩搖了搖頭：“請不要替我處理了……陛下，感謝您的好意。”
更過分的話叫他咽下去了，他不想對莊忱說太激烈的言辭，不想沖莊忱發(fā)火。
但他也實在說不出什么更多的話。
沉默許久，凌恩才低聲說：“或許我早就該去前線駐防�！�
說完這句話，凌恩就向莊忱行了個禮，起身離開。
……
這塊碎片不停被精神力干擾打亂。
往事本來就是更改不了的，星板的反噬越來越激烈，但碎片之外，持有他的人仍死死咬著牙關(guān)，臉色鐵青地盯著畫面。
畫面外的凌恩想盡一切辦法，阻止自己說出那些話——可阻止不了，這是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
這是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其實已經(jīng)悄悄看了椅子里所有的景色、每晚閉著眼去造訪那些從未去過的地方的少年皇帝，是真的很想看看海倫娜。
有人說那是最漂亮的地方，有一望無際的鐘乳石，有閃閃發(fā)光的水晶。
這是個很小的、其實根本干擾不了任何事的私心。
謠言和非議真的可怕到這種地步？
軍部的任務(wù)本來就沒有難易，只是去個漂亮一些、景色好一些的地方而已，對凌恩來說并不是不能做的事。
難道這次去了海倫娜，他的軍功就都會變成假的、精神力強度也變成假的了——他就沒有把握再在更艱險的戰(zhàn)斗里證明自己，叫那些人閉嘴？
凌恩無法阻攔自己，他甚至恨不得徹底碾碎這塊碎片中自己的影像，可他什么也做不了。
莊忱靠在窗前，站了一會兒，把那顆剝好的堅果放在手掌里，等路過的飛鳥來吃。
這天偏偏沒什么鳥雀靠近，莊忱就這么站了很久，久到一陣風(fēng)過來，把堅果從他手里吹落，掉進草地。
莊忱也沒有什么特別的神色，披上斗篷，離開那扇窗戶。
莊忱沒再去管那枚堅果。
它沒被任何人收下，也沒被小鳥叼走，也沒有奇跡般地長成一顆小樹——它只是躺在草叢里，慢慢就叫時間侵蝕干凈。
當(dāng)時的醫(yī)療室并沒有其他人，莊忱沒再提過這件事，那把特制的椅子后來就叫人搬走，放在倉庫里落灰。
……
所以，也不再有人知道。
年輕的伊利亞皇帝，終其一生，也沒再見到據(jù)說美輪美奐、亮閃閃的鐘乳石和水晶。
第30章
莊忱從一大片鐘乳石林里飄下來。
“宿主！”系統(tǒng)舉著照相機，
朝他飛過來，“這7835張照片好看嗎？”
莊忱找了個平坦的地方，打開一袋堅果：“好看，
回頭做個相冊�！�
系統(tǒng)模仿一塊天然水晶，
變得閃亮剔透，
和宿主一起剝堅果吃，
一起對著相機挑照片。
——因為這個世界的主角精神力不弱，
在理論上不應(yīng)當(dāng)出什么太嚴(yán)重的問題，莊忱就翻出了自己當(dāng)初列的旅行清單。
海倫娜是第一站，這里的水晶和鐘乳石的確神秘美麗，
倘若有人喜歡銀灰色的斗篷，就一定會喜歡這里。
他們回來的正好是時候，
再晚幾天，這里會徹底進入凜冬，暴風(fēng)雪呼嘯起來，
就什么都看不見了。
“應(yīng)該留一段度假時間�！鼻f忱提建議，
“幾天也行�！�
穿書局目前的制度，
完成任務(wù)的下一刻就會脫離世界，他到達“殘星”后，
很快就回到了總部。
伊利亞星系有很多值得一看的地方，人跡罕至但景色很美，
莊忱列了個清單，
原本是想在死后逐個去看一看的。
系統(tǒng)立刻給總部打報告：“應(yīng)該度假一個月。”
莊忱剝了兩個堅果，
和系統(tǒng)一人一個，
枕著手臂想了想，
表示贊同：“應(yīng)該三個月�！�
系統(tǒng)把報告改成“完成任務(wù)后應(yīng)該度假三個月”，吃掉堅果，
變回領(lǐng)口綴著水晶的炫酷銀灰斗篷，重新把宿主裹住。
7835張照片被做成了相冊，全放在了莊忱的私人儲藏室。
系統(tǒng)還模擬這個世界的精神力效果，做好了有鐘乳石和水晶的夢：“宿主，宿主，我們要把這場夢送給誰？”
“阿克還沒看過這些。”莊忱跟他一起挑，“阿斯盾看過了，他剛上中學(xué)的時候來這實習(xí)駐防……努卡也沒看過，給他弄個沉浸式實況�！�
努卡的精神力其實有些隱患，他太急著長大了，不遺余力提升精神力強度，幾乎到了揠苗助長的程度。
莊忱還活著的時候，就叫人每天都盯著他，不準(zhǔn)私自進行超高強度練習(xí)，更不準(zhǔn)用什么據(jù)說能提升精神力的禁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