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你不是裴陌,我找不到其他更合理的答案�!�
“裴陌無法做出、甚至根本無法理解,你現(xiàn)在的一切舉動和決定�!�
“裴陌做不到你正在做的事,他沒這個能力�!�
溫煦鈞說:“所以,在你遷墳之前,先和我去道觀,看看你是不是什么孤魂野鬼。”
——說這些話的時候,這件辦公室里的兩個人,都聽見了某種極細(xì)微的碎裂聲。
伴隨碎裂聲的是抵死掙扎,那是種比這些天任何一次都更激烈、更瘋狂的掙扎……如果不是冒牌貨把手放在桌下,現(xiàn)在這兩只手可能掐在溫煦鈞的喉嚨上。
有人被這些話刺激得徹底失控、歇斯底里地嘶吼咆哮著,狂怒著要溫煦鈞閉嘴。
這種徒勞的掙扎,隨著碎裂的加劇,變成毫無意義的鬧劇。
溫煦鈞渾然不知這些變化。
他只是低著頭,看向正坐在辦公桌后,這個分明被冒名頂替了的“裴陌”。
“……這件事,很重要?”被他盯著的人問,“為什么重要?”
溫煦鈞沒有預(yù)料到他會問這個。
因為并未思考過這個問題,溫煦鈞給不出答案,只是無聲蹙了下眉。
為了計劃不被打亂,能讓他順利收購裴氏的大樓——這樣的回答,似乎并不夠有說服力。
收購大樓的確是筆很劃算的買賣,但就算做不成,也不會有什么損失。
不至于讓溫家的家主也開始被拐得神神叨叨、打聽最有效的驅(qū)邪道觀,親自來裴氏找人。
如果不是為了這個……又還能是為了什么?
“溫家主不想讓我遷墳,是不是?”那人撐了下桌沿,站起身,“我是一定會帶他走的。”
溫煦鈞想不明白,匪夷所思盯著他:“你在說什么胡話?”
——遷溫絮白的墳,和他有什么關(guān)系?
就算這個冒名頂替了身份的“裴陌”,真要把墓挖開、把碑砸碎,把溫絮白的骨灰?guī)]人知道的地方……又怎么樣?
他和溫絮白并不熟,連那場葬禮也沒有親自參加。
況且那個溫絮白,也不可能會愿意看見,死后的骨灰居然被放回溫家。
溫煦鈞就算再不了解這個弟弟,也很清楚這一點:“遷墳的事和我無關(guān),我不做干涉�!�
已經(jīng)起身去拿外套的那個“裴陌”,聽到這句話,就仿佛得了什么最后的確認(rèn),點了點頭。
“溫家還有他的遺物嗎?”這人甚至還問溫煦鈞,“如果有的話,我可不可以買走?”
溫煦鈞蹙著眉搖頭。
溫家早就沒有任何和溫絮白有關(guān)的痕跡了。
溫絮白離開前做的那幾件事,徹底激怒了溫經(jīng)義——畢竟沒有哪個家族子弟被放逐前,會一絲不茍地把家主揍一頓,再拆了家里的訓(xùn)誡室。
所以,溫絮白一走,溫經(jīng)義就狂怒著抹去了這個逆子留下的全部痕跡,連溫煦鈞和溫煦澤也受牽連,不得不搬出去住了一年。
因為那間訓(xùn)誡室一直是用來懲罰繼承人的,溫家只有一個繼承人——而“揍溫經(jīng)義這個老王八蛋一頓”,是溫煦澤念幼兒園時,刻在書桌內(nèi)膛里的話。
他們兩個就這么受了無妄之災(zāi)。
溫經(jīng)義不由分說地認(rèn)定了,溫絮白會做出這種事,一定是為了他們。
……
這個冒名頂替的“裴陌”,全部重心都在溫絮白,或許未必會這么容易就善罷甘休。
為免對方將來又開始折騰、找溫家質(zhì)疑糾纏,溫煦鈞提前解釋清了這件事。
那人認(rèn)真聽完,看起來是相信了這些始末:“我知道了�!�
溫煦鈞點了下頭,也去拿衣服。
他終于意識到自己沒必要多管這件事,裴陌也好,什么孤魂野鬼也好,是什么都無所謂。
還不如放任這人一口氣折騰完……以后兩家橋歸橋、路歸路,再不相干。
“溫先生�!�
這個孤魂野鬼和他一起走,因為思索時的神色專注、舉止安靜,幾乎顯出些被溫絮白教養(yǎng)過的影子。
溫煦鈞的視線在他身上落了幾秒:“什么?”
“搬出去住。”孤魂野鬼問,“是什么很壞的事嗎?”
溫煦鈞有些錯愕,停在原地,沒有立刻回答。
孤魂野鬼看起來也并沒真想要答案,只是向他點了點頭,快步離開辦公室,趕去遷那一方冷清低矮的墳。
……是嗎?
或許沒人真想要一個答案。
因為溫煦鈞通過這一年,積攢力量暗中布線,才會在后來一朝反制,把那老東西送去精神病院。
溫煦澤在這一年里出走,還卷走了溫絮白當(dāng)初落在他房間里,忘記帶走的那些比賽獎金。
因為這件事沒什么必要提,所以溫煦鈞也一直沒有特地告訴溫煦澤……溫絮白不是忘了帶走這些錢。
溫絮白本來就把它們放在那。
因為小學(xué)的時候,溫煦澤想和其他同學(xué)一起去植物園春游,但溫家家教極嚴(yán)、子弟從沒有零用錢花銷,沒能成行。
那次溫煦澤哭得撕心裂肺,又被溫經(jīng)義親手揍了一頓,連傷帶嚇,直接病了一個多月。
從那以后,溫絮白就把自己比賽掙來的錢,分出一半,放在溫煦澤的抽屜里。
并沒什么特別的用意居心。
只不過是因為……那是弟弟。
溫家的子弟,在成長過程中就會被敲去軟弱、敲去妨礙做事的多余感情,敲去人性。
溫煦澤大概也已經(jīng)不記得,枕頭下的水果糖、小零食,狗尾草編的兔子和狗,夢寐以求的漫畫和游戲機,還有那張差點讓他被父親打死的植物園門票……在那個一個多月養(yǎng)病的時間里,曾經(jīng)讓他有多高興。
因為,在溫絮白生了病、被溫家當(dāng)做棋子扔出去,背著書包和行李箱慢慢走遠(yuǎn)的時候,溫煦澤已經(jīng)長大。
溫絮白的弟弟,已經(jīng)被教得和他父兄一樣,只嫌這些東西全無價值、玩物喪志,叫家里的保姆全拿出去丟掉了。
————————
莊忱和系統(tǒng)一起離開那家巧克力店。
剛一推開門,刺骨寒流就呼嘯著卷雪撲面,幾乎能聽見風(fēng)在嗚咽。
今天一整天的天氣都很陰沉,到了傍晚,這種陰沉再度加劇,抬頭就是沉甸甸壓下來的暗色云層。
天氣預(yù)報說會下暴風(fēng)雪。
這場暴風(fēng)雪來勢洶洶,大概會持續(xù)不短的時間。
“宿主�!毕到y(tǒng)忽然出聲,“……有一個問題。”
這場暴風(fēng)雪,會帶來一個無法解決的問題。
今夜的氣溫會驟降十幾度,冰湖一律都會上凍,上面再壓上厚厚的雪層,就這樣持續(xù)一個冬天。
而溫煦澤扔到湖里那些裝備和金牌……并沒有任何防護。
那是些已經(jīng)很老舊的裝備,和只刷了一層薄薄金粉的金牌。
這些物品在水底,能堅持不被侵蝕毀去的時間,恐怕也不會比三個月更多了。
這一場雪封住的湖,會讓它們銹蝕、分解、消失。
……
專業(yè)的打撈人員,也在對寧陽初說同樣的話。
“來不及了�!�
負(fù)責(zé)人的態(tài)度很堅決,拒絕在這種天氣冒險下湖:“況且,您的恩人遺失的物品,在這種環(huán)境,也未必能保存這么久。”
或許它們早就銹蝕得不成樣子,在湖底暗流的擾動下,變得和礁石沒什么區(qū)別。
或許就算勉強打撈上來,一見光和空氣,剩下的殘骸就會迅速凋朽。
這種情況下,固執(zhí)和冒險沒有意義。
寧陽初死死咬著牙,臉色連凍帶怒沉得鐵青,盯著已經(jīng)結(jié)了層薄冰的湖。
——而被他在公司門口攔下,揪著衣領(lǐng)、不由分說扯過來的溫煦澤,有張和溫絮白完全不同的臉,鼻梁上還有道疤。
這道疤是被溫經(jīng)義用皮帶抽出來的,如果不是他躲得快,大概要被抽爛整張臉。
溫煦澤嚼著塊橘子硬糖,用舌頭頂著,讓它在牙齒間翻滾:“你非要撈這個干嘛?”
“有什么好撈的?”溫煦澤說,“舊貨市場上,這種東西多的是。”
寧陽初盯著這個混賬,胸口起伏:“你二哥的東西,也多的是?”
溫煦澤的臉色就迅速陰沉下來,揮開寧陽初的手。
“我只有大哥。”溫煦澤說,“廢物不配做溫家人,我沒有——”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寧陽初撲上來,重重按在地上。
溫煦澤吃痛,怒氣上涌:“你撒的什么野?!滾開!”
“你這種反應(yīng)速度,躲開你爸的皮帶?”寧陽初這幾天都在堵他,聽了不少故事,一只手就把他制得動彈不得,“我都躲不開……你說誰是廢物?”
運動員的反應(yīng)神經(jīng)一定優(yōu)秀,哪怕游泳用不著太強的動態(tài)視力和瞬時反應(yīng),也依然要全神貫注聽那一聲發(fā)令槍。
寧陽初天生就有這個天賦。
可即使是這樣,上小學(xué)的寧陽初,也躲不開那個喝得爛醉、拿皮帶往死里抽他的爛人。
“沒有人拉你,難道你能躲開?”寧陽初根本不信,寒聲追問,“你管誰叫廢物?是誰拉的你?!”
溫煦澤瞳孔收縮,鼻梁皺了下,惡狠狠盯住他。
這變故來得太突然,身邊的人連忙上來拉人,寧陽初卻依然把溫煦澤重重往地上摜。
“誰拉的你!你不記得了是不是?不敢承認(rèn)是不是?”寧陽初厲聲吼,“你把他的東西往湖里扔……你知道你是個白眼狼!”
“你想見他,又怕他不理你,所以弄了這些東西哄他回心轉(zhuǎn)意,是不是這么回事?!”
“你高高興興準(zhǔn)備回國,想把他接來瑞士——你不敢承認(rèn)對吧?所以你咬死了是商業(yè)談判。你不知道什么時候見他合適,就一直磨蹭,拖了半年�!�
寧陽初大口喘著粗氣:“結(jié)果他死了……你想不通他怎么敢死,你氣壞了,你看見這些東西就煩……”
這次惱羞成怒的變成了溫煦澤,他撲上去,一拳重重砸在寧陽初臉上。
寧陽初被砸得偏過臉,吐了口血沫,盯著被薄冰蓋住的湖。
……他當(dāng)然知道,他也并沒有資格,在這里大言慚慚地說別人。
他只是實在不知道,還有誰能替溫絮白說這些了。
還有沒有什么沒犯過罪、沒當(dāng)過兇手和幫兇的人,能替溫絮白告訴溫煦澤……這些東西真的很重要?
真的很重要。
它們是十二歲的溫絮白親手埋葬的夢。
這場夢曾經(jīng)那么近,近得觸手可及,只差一點點,溫絮白就能來瑞士比賽,親手攀爬這座山了。
和他們這種湊活亂七八糟活著的人不一樣……那個溫絮白,決定了什么事就全力以赴,做什么都認(rèn)真、都執(zhí)著,都把生命里的每一分力氣用上。
寧陽初不敢想……這樣的溫絮白,在十二歲那年會有多難過。
放棄夢想有多難過,親手賣掉金牌有多難過,這不亞于把胸膛剖開,把心臟摘出來。
這些東西原本是可能被找回來的——就算已經(jīng)來不及交給溫絮白,也可以永遠(yuǎn)買下一家山腳下的客棧,把它們就掛在墻上。
用玻璃罩嚴(yán)嚴(yán)實實罩上,每天都擦得干干凈凈,每當(dāng)有背包客來,就給他們介紹。
介紹這些金牌曾經(jīng)屬于一個多厲害的好人。
讓這些攀巖裝備,再也不用憋屈在小箱子里,就堂堂正正掛在窗戶對面的墻上。
讓它們對著馬特洪峰,代表一個差一點就來造訪它的好人,每天都驕傲地致意,問候陽光和雪山。
……原本是有這個機會的。
寧陽初幾乎失了全部力氣。
他就這么摔坐在地上,閉了半晌眼睛,扯住一言不發(fā)、臉色冰冷的溫煦澤。
他的嗓子沙啞,低聲說:“求你了……”
溫煦澤反倒在這時打了個顫,倏地盯住他。
“……你還有辦法嗎?”
寧陽初低著頭說:“這真的——真的很重要,對不起,我剛才不該冒犯你�!�
“能不能再想想辦法?我沒辦法了,我很想這么跳下去……”
寧陽初是真的很想就這么跳下去。
可這里沒有浮潛的裝備,就算有,附近盯著他的打撈隊也不會也允許他這么做。
“我做不到,水太冷了�!睂庩柍醯吐曊f,“我撈不上來……”
他因為絕望而失魂落魄,所以也并沒留意到,他每說一句,溫煦澤的臉色就鐵青一分。
不是運動員的人……有一部分,尤其是被敲去感情、視共情為恥辱的一部分人,是無法很快理解,這些東西有什么意義的。
進入叛逆期的溫煦澤,徹底接受了那一套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開始不再把溫絮白當(dāng)回事,開始聽進去溫經(jīng)義的話。
等后悔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
等遠(yuǎn)走的溫煦澤在某個深夜,悚然驚醒,想明白溫絮白比賽掙來的錢為什么會放在他那,已經(jīng)晚了。
很晚了,什么都來不及了,溫煦澤沒能從父兄那學(xué)來任何有用的東西,只會勒索、談判、威脅和交易。
他只是想用這些東西……勒索溫絮白,讓溫絮白來瑞士。
不就是爬山么?
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個旅游公司,有什么難的呢?
溫煦澤不知道,這些東西對運動員這么重要,因為在他小時候,亂玩亂扔這些東西……溫絮白從不對他生氣。
二哥從不對他生氣。
溫絮白只大他一歲,卻比他穩(wěn)重很多。
被弟弟鬧著要抱,溫絮白就放下手中的訓(xùn)練視頻來抱他,從口袋里變出不同味道的水果糖。
……看著失魂落魄的寧陽初,溫煦澤向后退了兩步,轉(zhuǎn)身就走。
他邊走邊掏手機,不停翻找這些天來看過、存過,卻從沒聯(lián)系過的打撈公司。
他不知道該聯(lián)系哪個,天越來越陰,風(fēng)雪開始變大,越來越不適合再下湖打撈。
溫煦澤不停翻手機,他被絆了下,失去平衡險些摔倒,重重撞在一個人身上。
溫煦澤抬頭,錯愕怔住。
……他費解地看著無論如何也不該出現(xiàn)在這的人。
溫煦澤張了張嘴,低聲問:“……大哥?你來干什么?”
“不知道�!睖仂汊x蹙了蹙眉,推了下這個站沒站相的弟弟,叫他自己站穩(wě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