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警方錯愕地發(fā)現(xiàn)裴陌開始掙扎——上一秒還算理智的人,這一秒?yún)s像是瘋了,毫無章法地掙扎撕扯,不顧一切地想要追上去。
“他走了!”裴陌暴怒起來,“他走了……你們放開我,他走了!”
警察回頭看,因為剛解除封路,到處都是剛被堵了半天的車和行人,實在很難判斷裴陌要找哪個:“誰走了?!你別亂來——來幾個人按著他!”
裴陌被按在地上,他徒勞地掙扎,把自己弄得狼狽不堪,這種疼痛讓他想起很多年前。
……
很多年前,他因為抗拒婚約逃跑,又被抓回裴家。
那些人本該對他動家法,他會被打得半死。
少年的溫絮白擋著他,不讓那些人動手,不停把他往身后護:“我沒事……我沒受傷�!�
他站在溫絮白身后,激烈的愴很刺激得他雙眼通紅,所以他仿佛暫時失去了部分視野,他不去看溫絮白的血。
“流血了也沒事……我的傷口好得比常人慢,但早晚會好�!�
少年的溫絮白把他領回房間,很認真地哄他:“早晚都會好。”
他們被迫住在一起,溫絮白必須要處理傷口,只能在燈光下挽起褲腳,露出大片淤血點圍著的怵目傷口。
……
少年的溫絮白給自己上藥,也給裴陌被打出的巴掌印上藥。
溫絮白把自己當做是哥哥,他不肯讓裴陌看自己的傷,抬手把裴陌的眼睛遮上。
他在十二歲得病,溫家對廢掉的子弟沒有多余的仁慈,他被丟出來,又在裴家遇到裴陌。
他休了學,以后大概也不會再去學校了,退出了網(wǎng)球隊和跆拳道訓練,不能再去參加攀巖的國際邀請賽。
接下來的大部分時間,他要往返在醫(yī)院和借住的裴家,如果病情再惡化,他就要臥床靜養(yǎng),要麻煩人來幫忙照顧。
他的人生好像被他弄砸了……變得稍微有一點糟。
所以他至少想盡力不弄糟裴陌的人生。
“沒關系的……”溫絮白告訴他,“只是看著嚇人,不疼。”
溫絮白說:“我不覺得疼。”
……
裴陌清晰地記得這件事。
記憶里,溫絮白的手擋在他眼前,那是一片不會打擾到任何人的溫潤黑寂。
可不知為什么,這次那只手變得透明,溫絮白整個人都變得透明起來……對了,他想起這是為什么了。
因為溫絮白死了。
或許溫絮白的確變成了鬼,他可能還見過兩次。
這樣的印象和他腦中的記憶疊加,在某種程度上產生意外效果,強制揭開了他蒙在那些記憶之上、自欺欺人的假象。
透過那只半透明的手,裴陌慢慢看清眼前的景象。
少年的溫絮白自己給自己的傷口消毒,他蒼白瘦弱得厲害,疼得肩膀悸顫,咬著紗布仰頭,冷汗淌過清瘦脖頸,像只瀕死的鶴。
第4章
血檢的結果出來,裴陌并沒使用任何違禁藥物。
他的身體完全正常,只是精神狀態(tài)不佳,不知是由于連續(xù)幾天沒有合理安排睡眠和休息,還是什么別的隱情。
警方放裴陌離開,從趕來接裴陌的助理口中得知葬禮的事,也有些不知該怎么說:“……節(jié)哀�!�
裴陌站在那輛純黑保時捷旁,他盯著那扇車門出神,身體十分僵硬,臉色有些陰郁:“什么?”
“節(jié)哀。”警方就事論事,“抱歉,我們不知道……您的配偶剛剛過世�!�
裴陌“哦”了一聲,掏出手帕擦手:“沒必要。”
幾個警察盯著他,不由紛紛皺眉。
“他生了很多年病,病得很重,本來也活不長�!�
裴陌說:“早晚的事,對他來說,活著反而是遭罪�!�
這話未必沒有道理,很多被病痛折磨的人,未必不盼著解脫——可他語氣中偏偏有種惱人的無所謂和不以為然,不僅僅是淡漠,甚至稱得上冷血。
附近已經(jīng)有不少各懷心思的鏡頭,助理臉色發(fā)苦,想要攔住他,不停在旁邊打手勢。
裴陌卻像是沒看到任何暗示,只是盯著那輛車,繼續(xù)自顧自說下去:“反正他不知道疼,解脫就解脫了,沒什么痛苦……”
有個年輕的實習警察實在忍不住,脾氣頂上來:“你這是什么屁話?!”
“不知道疼,怎么會活著遭罪?!”實習警察年輕沖動,被這種人氣得不輕,“只有死人才不知道疼!你這人……”
他吼了幾句就被前輩扯住,閉上了嘴,臉色卻依然憤憤不平。
裴陌無動于衷,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證明了自己沒有用藥,又簽了罰單,這些警察沒有理由再耽擱他的時間。
“還有事嗎?”裴陌低頭查看手機,預約清理的時間早已經(jīng)過了,“我還有很重要的事做,失陪。”
“你的配偶剛剛過世,如果是因為這個,影響了你的心理和精神狀態(tài),近期就最好不要開車�!蹦觊L些的警察上前,最后善意提醒,“你可以適當休息……或者去給他掃一掃墓,陪陪他�!�
裴陌像是聽見了什么極荒唐的話——在溫絮白活著的時候,他也從沒陪過那個人。
現(xiàn)在溫絮白死了,他總算解脫,為什么還要去那片冷森森的墓地?
死的明明是溫絮白,為什么他要休息?
為了安全考慮,趕來的助理替他坐進了駕駛室。裴陌對這一安排十分不滿,皺緊了眉,像是有仇似的盯了那輛車許久,才拉開后座車門。
他向里面查看,那里面空空蕩蕩,什么都沒有,和平時也沒什么不同。
……并沒有一個人,坐在他的后座上,和他一起經(jīng)過那片燒紅半邊天的晚霞。
裴陌過去從不留意這些,在發(fā)現(xiàn)溫絮白喜歡看風景后,就更覺得不耐煩,甚至無端厭惡。
他知道偶爾他們從醫(yī)院回來時,溫絮白沒那么難受,勉強能坐起來,從車窗里向外看一看。
所以他故意把車開得忽快忽慢,讓那個人根本無暇看外面。
……他執(zhí)意破壞溫絮白喜歡的一切。
裴陌不覺得這有錯,溫絮白是裴家的同謀,溫絮白明明知道,那份婚約對他來說有多恥辱。
他背叛了母親,背叛了寧陽初,向那個惡心的家族卑躬屈膝,成了自己最厭惡的人。
這些年來,溫絮白是勒在他脖子上的枷鎖,勒得他喘不過氣。
現(xiàn)在這枷鎖終于斷裂,他也重獲自由。
“誰去盯的那些工人?”裴陌反復劃著手機,沒能及時去看那些工人清理洗手間,這個失誤讓他如鯁在喉,不受控的煩躁愈演愈烈,“他們做得怎么樣,是不是又偷懶了?”
助理的面色更苦——那個洗手間在二樓,本來就是只有溫先生用來洗漱的,現(xiàn)在二樓已經(jīng)沒有人住,根本就沒人用它。
一個沒有人用的洗手間,連續(xù)清理這么多天,就算工人真不想偷懶,也實在不知道該再收拾些什么。
“沒……沒偷懶。”助理當然不敢說這些,只是粉飾太平地回答,“他們收拾得很認真�!�
這個回答讓裴陌稍許滿意,靠回后座上,看著窗外劃過的風景。
助理見他心情稍好,壯著膽子進一步確認:“裴總……要不,下次他們再來,讓他們收拾一下二樓的其他房間?”
裴陌一口氣預約了半年的清潔,工人每天來一次,每天都要做滿兩個小時。
再這么下去,“裴氏總裁疑似罹患廁所清理強迫癥”這種離譜的標題,就要上八卦版面的頭條。
助理只是提了個最折中的解決方案,車里卻陡然陷入詭異的沉寂。
這種詭異讓助理背后發(fā)毛,下意識降了車速,戰(zhàn)戰(zhàn)兢兢瞄后視鏡:“裴總……”
“其他房間?”裴陌敲著車窗,他仍然盯著窗外,仿佛那不是稍縱即逝的風景,是什么股票瞬息萬變的大盤,“是干什么用的?”
他的語氣很正常,助理卻大駭:“是,是溫先生住的地方啊……臥室,起居室,復健室,書房……”
裴陌收回視線,“哦”了一聲,擺弄了兩下手里的手機。
他太久沒去過二樓的其他地方,差不多都忘了。
不過助理說得對,他要邀請寧陽初住進去,的確要先把家里收拾干凈,至少不該再留下溫絮白的痕跡。
他已經(jīng)和裴家割席,溫絮白是這段屈辱最后的罪證。
他應該把溫絮白從自己的人生徹底剝離。
“讓他們弄吧�!迸崮皰侀_手機,不以為然,“遺物,溫家要嗎?要就寄回去�!�
助理訥訥幾聲,不敢說的太直白:“那,那邊說,既然溫先生已經(jīng)和您結婚了,就……”
裴陌已經(jīng)知道了他要說什么——溫絮白早就不再算是溫家人了。
既然和溫家再沒什么關系,當然也不必把那些遺物再特地千里迢迢送回去。
溫家是比裴家更冷血到極點的家族,在溫家,溫絮白是格格不入的異類,是被剝奪了繼承權,以“放逐”的態(tài)度搭給裴家、扔給裴陌的累贅。
溫家沒有這樣的子弟,不僅是因為溫絮白得了這種沒出息的病。
生在溫家,要么就不擇手段地向上爬,去搶那個家主的位置,要么就自立門戶開枝散葉,發(fā)展自己的勢力,如果兩樣都做不到,那就該去自我了斷。
溫家的上任家主溫經(jīng)義,用這種辦法往死里逼迫三個兒子。長子溫煦鈞如今奪下溫家,把那老東西送進精神病院,幼子溫煦澤出走國外,白手起家創(chuàng)業(yè),也已經(jīng)很有出息。
只有溫絮白,以這個病做借口,躲在裴陌的羽翼下,心安理得地做一個軟弱的廢物。
厭惡溫絮白到極點時,裴陌偶爾會生出混雜著不屑的憐憫。
他看著二樓的燈光,看到溫絮白披著外套、慢慢走路的樣子,在心里想,這也難怪。
溫絮白是離了他就活不了的枯萎藤蔓,半死不活地扒著他,靠著他過活,當然不得不忍耐他。
……
“那就扔了吧�!迸崮罢f,“對了,給溫煦鈞發(fā)個賬單。”
他像是忽然找到了件值得興奮的事,忽然坐直身體,眼睛都詭異地發(fā)亮。
助理被他的狀態(tài)嚇得打了個顫:“什么賬單?”
“溫絮白這些年的花銷�!迸崮鞍櫫税櫭迹幻靼走@有什么可問的,他還能給溫家發(fā)什么賬單,“溫煦鈞不是忙,沒時間來葬禮嗎?”
收到對面公事公辦的信函時,裴陌被不明來由的怒火吞沒。
他撕了溫煦鈞裝模作樣的追悼信,把那些碎紙片摔到來出席的代理人臉上,不顧葬禮的肅穆安靜,怒吼著讓這些人滾。
他不清楚這種暴怒的來由,只知道滿腔憤怒無處發(fā)泄——他甚至想扯著早已死了的溫絮白坐起來,讓這個人看看,身邊血脈相連的親人都是什么嘴臉。
溫絮白活著的時候,每次看到那張溫和平靜的臉,裴陌就控制不住想要撕下那張?zhí)搨蔚拿婢摺?br />
他要看溫絮白和他一樣痛苦,一樣煎熬,溫絮白應該和他一樣恨,他們相互懲罰和報復,他們該被恨折磨得喘不上氣。
他們兩家都是一樣的,一群唯利是圖的冷血惡徒,憑什么溫絮白就能過得不怨不狠、平淡怡然,甚至有心情養(yǎng)花種草擺弄相機?
憑什么溫絮白就能有心情去看那些破爛風景?!
……
裴陌靠在后座上,他枕著手臂,自虐似的慢慢咀嚼著這些恨意,讓它們滲到骨頭里。
這種暴怒隨著溫絮白的死,隨著那個半透明的影子從他的車上離開,被架起的干柴炙烤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不受控地向外溢出來。
裴陌的神情依然很平靜,平靜到漠然詭異。他不帶語氣地講溫絮白在溫家的處境,講溫煦鈞那個王八蛋有多冷血,現(xiàn)在溫絮白死了,他沒必要再給溫煦鈞留任何面子。
“……聽懂了嗎?”裴陌最后停下話頭,問助理。
有些事他不便說透,但助理應該能理解他的意思。
把賬單發(fā)給溫煦鈞,讓他支付溫絮白這些年的花銷——不然的話,這些事會在坊間傳得到處都是。
裴陌點了支煙,暴怒暫時發(fā)泄干凈,他被一種混合著焦躁的痛快充斥,無聲瞇了瞇眼。
他根本不缺這個錢,也不在乎,溫家是人是鬼跟他都沒關系。
他只是在替溫絮白報復溫煦鈞。
看,溫絮白這個人,離了他活不了,就連死了也要他幫忙出氣。
“聽,聽懂了……”助理結結巴巴,把車停在裴陌家樓下,“您……您生溫先生的氣�!�
助理小心翼翼地問:“您氣溫先生,氣他不和您站在一起,一起恨那些人……是嗎?”
他多半是猜錯了。
因為裴陌臉上的暢快消失,正森然地盯著他。
“你說什么?”裴陌問。
助理嚇得不敢再多說半個字,胡亂搖頭。
裴陌嗤笑出聲,懶得計較——這是什么失心瘋的鬼話。
他怎么會期待溫絮白和他站在一起,甚至因為這個生氣?
他和溫絮白是敵人,是仇人,這些年來,他都在盼著溫絮白能從他生命中消失。
裴陌忽然失了耐心,他懶得再多說半個字,扔下助理去車庫停車,匆匆走進那幢別墅。
他等不及那些清理工人,他要親自去收拾溫絮白的遺物,把那些沒用的東西都扔干凈,再算算溫絮白花了他多少錢。
--------------------------------
“宿主,宿主�!毕到y(tǒng)在廚房,和莊忱一起偷吃炸薯條�!澳伺崮岸嗌馘X?”
正常情況下,兩個人在一處,這種事哪里能算得那么清。
生活在一個屋檐下,吃穿住行都難免有所交集,真要樣樣都分割得清晰明了,難免樣樣傷人心。
因為那是種相當立場鮮明的拒絕,從此把對方排斥在自己的世界之外,不虧不欠、互不相干,一分一厘都算干凈。
……但莊忱還真能回答這個問題。
“一分沒花�!鼻f忱舉起薯條,在數(shù)據(jù)分析下,就連這根薯條也來自溫絮白閑來無事種的土豆,“溫絮白很能掙的�!�
他們飄得不慢,也可能是裴陌那邊耽擱了太多時間,他們居然比裴陌還先到裴陌的家。
莊忱實在忍不住好奇,一進裴陌家門,就先直奔二樓,去瞻仰了那個锃光瓦亮的廁所。
然后莊忱想起陽臺有片小菜園,七天沒人照料,菜都難免打蔫枯萎了,但土豆還相當堅強,長勢依然很不錯。
莊忱一時技癢,沒忍住炸了個薯條。
系統(tǒng)抱著筆記本,聽得吃驚:“一分錢也沒花嗎?”
莊忱點了點頭,他想辦法接了點水,穿過起居室,回到那片小花園,把水淋在枯萎的菜葉上。
因為溫絮白就是這樣的人。
溫絮白一向很認真,認真地聽取別人的話,認真地相信和記住——他記得裴陌說,他們兩個不相干。
所以,從和裴陌結婚的第一天起,溫絮白就自己負責自己的生活。
這并不算難。
溫絮白自己掙錢的時間,比裴陌所知的、所能想象的都更早,在得病之前,溫絮白就已經(jīng)自己負擔自己的訓練和比賽費用。
因為他是溫家的異類,他對經(jīng)商并無興趣,也無天賦。溫經(jīng)義嚴厲到鐵腕的管教,到了溫絮白這里,就像雷霆巨石砸進溫秀明凈的深湖。
“溫絮白的藝術天賦非常好,攝影課賣的很不錯�!鼻f忱說,“剪片子也很掙錢,還有些人特地花高價,在他那里預約排隊�!�
只有在人設允許的時候,他才能發(fā)揮相應的能力,溫絮白的上限很高,收入完全可以覆蓋支出。
如果不是因為常年住院,醫(yī)療費用和復健儀器的價格又都高昂,溫絮白其實能攢下更多的錢,也早能買下很不錯的海景房。
“對了�!鼻f忱忽然想起件很重要的事,“我是不是能回收屬于我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