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漢人低劣,不可相信。”十四這樣說道。他站在穆爾圖身后,推著穆爾圖的輪椅,一雙警惕的眼睛鷹一樣地看著段胥。
段胥低頭笑了笑,將地上的韓令秋提起來,道:“聽見了嗎,你還不跟我走,要留在這里當(dāng)奴才么?”
路達(dá)卻對韓令秋說道:“凡是獻(xiàn)身于蒼神的都是蒼神的子民,你是丹支人。你不是韓令秋,你的父母都是蒼神的忠實(shí)信徒,他們把你獻(xiàn)給天知曉,希望你能夠脫穎而出為蒼神效力。時至今日,你的父母仍在丹支翹首以盼等待你歸來。你還有個妹妹,你記得嗎?”
十四幽幽地說道:“原本你才應(yīng)該是十七。那家伙是個居心叵測的叛教者,他根本沒有參加暝試的資格。他毀掉了你的人生,讓你與父母親人離散,誤入歧途為敵國效力,你最該恨的人是他。今天你們一個人都不要想走�!�
韓令秋發(fā)出近乎瘋狂的喊叫聲,他掙脫了段胥的手,雙手捂住臉劇烈地顫抖著。他突然把段胥壓在墻上掐住他的喉嚨,雙目赤紅地吼道:“你當(dāng)初為什么,為什么不直接殺了我?你為什么要救我?為什么要救我啊?”
段胥環(huán)顧著這坐牢獄里站著的人,路達(dá),十四,穆爾圖,韓令秋還有暗處無數(shù)的士兵。
這可真是群狼環(huán)伺。
“實(shí)不相瞞,我現(xiàn)在有點(diǎn)后悔來救你了�!倍务阈Φ馈�
第80章
了結(jié)
眼下的情形有些棘手,段胥想或許要動用在景州潛伏的紫微了。他正這么想著,卻看見一只烏鴉落在了月光照亮的地面上。
他目光閃了閃,繼而笑起來。
一只蒼白的手按上韓令秋的肩膀,賀思慕蒼白艷麗的面容出現(xiàn)在他身后,她冷然道:“我是不是來得不巧,打擾各位敘舊了?”
她的五指深深地扣進(jìn)韓令秋的肩膀里,一字一頓道:“松開�!�
韓令秋瞠目結(jié)舌地看向賀思慕,不由得松開了手,喃喃道:“你是……”
賀思慕伸手在他眼前打了個響指,韓令秋晃了晃便暈倒在了地上,然后她施施然轉(zhuǎn)身看著滿屋子驚詫的眼睛,指著段胥道:“這個人是我的,我要帶走�!�
暗處的士兵們發(fā)出惶恐的竊竊私語,最先反應(yīng)過來的人是路達(dá),他看了一眼賀思慕腰上的鬼王燈,說道:“這盞燈……你難道是……鬼王?”
賀思慕點(diǎn)點(diǎn)頭,說道:“眼力不錯�!�
“我上次見你時,你還是人�!�
“那是一點(diǎn)小游戲。”
路達(dá)的目光在段胥和賀思慕身上轉(zhuǎn)了一圈,他說道:“從上次到現(xiàn)在,你們的情形逆轉(zhuǎn),你由人變鬼,他由鬼成人。你們身上有某種連結(jié)。”
他的目光轉(zhuǎn)向段胥,道:“所以這就是段帥此前在云洛戰(zhàn)場上大獲全勝的原因么?”
段胥不由得嗤笑一聲,他將破妄劍合上,淡淡道:“若是這么想能讓你好受一些,你就這么想吧�!�
賀思慕一揮手,三根奔向段胥的暗刺便懸在空中。她望向十四,蒼白的手打了個響指,那三根毒刺便燃燒為灰燼,紛紛落在地上。
毒刺的主人十四面色陰鷙,他對段胥冷冷道:“你終究背叛蒼神,投靠了惡神。”頓了頓,他低頭轉(zhuǎn)向穆爾圖道:”師父,他就是傳說中與惡神相通的人,與蒼神對立的那個孩子,我們早該殺了他�!�
賀思慕對于段胥之外的人身上那些仇仇怨怨向來毫無興趣,想把段胥徑直帶走,段胥卻握住賀思慕的手,示意她先等等。
他轉(zhuǎn)向輪椅上白發(fā)蒼蒼的穆爾圖,其實(shí)從走進(jìn)牢獄到現(xiàn)在,穆爾圖并沒有說太多話,方才他也沒有回應(yīng)十四,他只是挺直脊背坐在那里,仿佛一坐雕像,一座山。
段胥卻覺得,他知道穆爾圖想說又無法說出口的是什么。
“師父,這是你九年來第一次離開天知曉山莊罷?”他這么問道。
段胥還記得他走的時候穆爾圖滿頭烏發(fā),如今已經(jīng)全白,那曾經(jīng)矯健的步伐如今只能依靠輪椅代步。他還挺直著脊背,維持著自己的威嚴(yán),不愿意顯露出激動或者老態(tài)。
可是他真的老了,原來衰老是這么一回事,九年過去,強(qiáng)硬不可一世的天知曉首領(lǐng)也頹敗了。
原來夢魘也是會老的。
在他心里涌動的憤怒和惶恐慢慢退潮,他仿佛一只腳從十幾年的噩夢中掙扎了出來,終于能夠勉強(qiáng)褪去滿眼血紅,去仔細(xì)地看看他的夢魘。
他何嘗不是穆爾圖的夢魘。
“師父,這世上并非所有事情都能得到答案,您想要的答案我沒有,我說了您也不會理解。我可以告訴您的是,您曾經(jīng)最喜歡的十七,他身上的順從、依戀、狂熱和虔誠都是假的,一直都是假的。我厭惡天知曉的一切,我從來不覺得成為十七是榮光,我也從來沒有信奉過蒼神。師父,事實(shí)上我從未信奉過任何一個神,在所有的泥淖里……”
段胥指向自己,說道:“都是我自己把自己拉出來的,神是因?yàn)槲倚潘庞辛松裢ǎ竦纳裢�,就是我自己的神通�!?br />
穆爾圖的手握緊了,他似乎在極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以至于額頭上青筋暴起,呼吸起伏劇烈。
頓了頓,段胥說:“我恨過你,師父�!�
穆爾圖曾跟他說過,沒有用的人不配活在這世上,所以他刺瞎了穆爾圖的眼睛,惡毒地想看看沒有用處的穆爾圖該如何過活。仿佛折磨了穆爾圖,他就可以在回憶起那段過往時喘一口氣。
但是仇恨沒有終結(jié),過去沒有消失,真正讓他釋懷的是時間,還有賀思慕。
“但是我現(xiàn)在不恨您了,師父。但是您應(yīng)該仍然恨我,大概一直到您死或者我死的時候,這仇恨才會有一個了結(jié)�;蛟S到了下輩子我們也不會互相理解,其實(shí)……這也是個不錯的結(jié)局�!�
段胥后退一步,然后跪在了鋪滿枯草的地面上,他慢慢地伏下身去,額頭磕在地面上發(fā)出一聲輕響。
仿佛意識到段胥在做什么,穆爾圖的神情出現(xiàn)了片刻怔愣。
“謝謝您教我武藝,傳我兵法,我的一身本事皆因您青眼相加,毫無保留。”
“謝謝您曾經(jīng)真心待我,視我如親子,處處維護(hù)。”
段胥拜了兩次,然后直起身來,望著穆爾圖。對面之人的身體輕輕顫抖著,仿佛有什么不可抑制的情緒在體內(nèi)橫沖直撞,雙目處暗紅的傷疤在月光之下,昭彰著一些沉痛的往事。
“多謝您千里迢迢地趕來景州,為了見我一次,與我做一個了結(jié)。師父,您仍然是我曾見過的這世上最優(yōu)秀的人之一。不過我寧走人間獨(dú)木橋,不往冥府黃金路�!�
在蒼言經(jīng)中,蒼神最忠實(shí)的信徒在死后會踏上一條黃金鋪就的路,直達(dá)一個沒有痛苦唯有極樂的世界。那時他就想,人們喜歡黃金是因?yàn)辄S金可以換來美食綾羅和廣廈,既然那是一個沒有饑餓、寒冷和風(fēng)雨的世界,那要黃金何用?人若為鼠,那黃金路是不是就會變成一條大米鋪就的路?
他終究是一個懷疑一切的,叛逆的人。唯一能確定的,就是腳下這條獨(dú)木橋。
段胥再次叩首,然后從地上站起身來。穆爾圖在這一刻終于開口,他說道:“段胥,這是你現(xiàn)在的名字。”
“是的�!�
“我以蒼神的名義起誓,你必失去一切,死不瞑目�!�
段胥微微一笑,他道:“好,我等著。師父,再見了。”
賀思慕拉住段胥的手,段胥便順便提起了暈倒在一邊的韓令秋,月光清幽之下一陣青煙飄過,三人不見了蹤影。
未免引起騷動,賀思慕把段胥和韓令秋放在了離云州歸鶴軍營有些距離的偏僻郊野上。雙腳踏上云州的土地時,段胥終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整個人放松下來。方才發(fā)生的一切仿佛夢境,如今四下安靜,萬籟俱寂,好像從夢境里醒過來似的。
他轉(zhuǎn)向賀思慕,說道:“你來的時機(jī)真是剛剛好。”
“遇到麻煩怎么不喊我?”
“也不是不能解決的事情�!倍务阃h(yuǎn)處燈火通明人來人往的軍營走去。
賀思慕抱著胳膊走在他身邊,道:“你很怕那個人么,你的師父?”
“能看出來?”
“我剛剛到的時候,你整個人在發(fā)抖�!彼粋旋身站在他面前,抬頭盯著他的眼睛,笑道:“但是我來了之后你就不怕了,怎么著,小將軍你也會狐假虎威了?”
段胥的步子停住,他低頭看向賀思慕,然后像伸出手去抱住賀思慕,將她冰冷的身體緊緊扣在懷里,賣首于她頸間,聞著她發(fā)間與他完全相同的香氣。
賀思慕于是輕輕地拍著他的后背。
“我曾經(jīng)為了討他的歡心而活著,我以為我沒有辦法面對他。在你來之前,我覺得我好像又回到了噩夢里。但是你來了,夢就醒了。”他低低地笑起來,他說:“雖然天知曉的事情我都好像很輕松地跟你提起過,但是我知道我沒有能放下�!�
他身上偶爾浮現(xiàn)出的瘋狂和嗜血還在提示著他,他并不是個普通人,或許他是披著人皮的兵器和野獸。
“剛剛我卻覺得我好像可以放下了,或許經(jīng)年偽裝之后,我都沒有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是個人了�!�
這些年他褪去了幾分銳利,雖然好像也是在走獨(dú)木橋,但是好像步履平穩(wěn)了一些�;蛟S是擁有了自己的東西,頭一次覺得活得很安心。
也有人會這樣抱著他,拍著他的后背,云淡風(fēng)輕又認(rèn)真地?fù)崞剿耐纯唷?br />
賀思慕沉默了片刻,她笑著把段胥的頭抬起來,撫摸著他的臉說道:“段狐貍,你真勇敢。”
“是么?”
“嗯,這世上很多人都不能像你這樣,坦然地面對往事,好好地做個了結(jié)。”她偏過頭,道:“或許我也不能。”
“是你的功勞。”
“不,你本身就是一個很勇敢的人。勇氣是非常珍貴的品質(zhì),在我遇見過所有的世人之中,你是最勇敢的人。”
段胥笑起來,他放開賀思慕,拉著她的手與她十指相扣,朝軍營走去。待到離近軍營時,他把一直被賀思慕施法拖著的韓令秋架起來,抬在肩膀上。
仿佛值守的衛(wèi)兵遠(yuǎn)遠(yuǎn)認(rèn)出了段胥,軍營處傳來一陣喧嘩聲,然后營門打開,沉英帶人騎馬趕來接段胥。他到了離段胥不遠(yuǎn)的地方便翻身下馬,跑過去幫段胥扶起他身上的韓令秋,急切地說道:“我從踏白回來才知道你居然又孤身一人潛入敵營了,三哥你怎么能又這樣呢?你的身體早……”
話說到這里他才看清段胥身邊的賀思慕,趕緊把后半句話吞進(jìn)了肚子里,對上段胥警告的目光他便立刻說道:“早就不是你自己的,而是大梁的了,你要多愛惜��!”
賀思慕?jīng)]有在意沉英的磕巴,原本就只有段胥和沉英能看見她,她擺擺手示意去營內(nèi)等他們,便消失在青煙中。
沉英觀察了一陣,才放心地松了一口氣,一邊幫段胥把韓令秋放在馬背上,一邊說:“三哥,你以后可不能再胡鬧了�!�
“知道了知道了,看把你嚇的。”段胥居然還笑了起來。
沉英控訴道:“三哥你還笑!”
段胥仍然笑瞇瞇地摸了摸沉英的后腦勺。
第81章
瞑試
史彪和丁進(jìn)出其不意,按照段胥的布置快速切斷了起義軍和丹支軍隊(duì)的聯(lián)系。同時在紫微的幫助下,唐德全投靠丹支的消息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唐德全的部下十之七八都轉(zhuǎn)投了段胥麾下。唐德全還沒來得及出賣他們就已經(jīng)變成了孤家寡人,倉皇地跑去了丹支的地盤尋求庇護(hù)。
這下景州全境的三分之二就落到了段胥手里,他以歸鶴軍和孟晚的肅英軍為前鋒繼續(xù)攻打景州剩下的幾座城池。史彪曾經(jīng)占山為王,對于山地的埋伏和攻擊最為熟練,戰(zhàn)法又非常無賴,最擅長以少勝多聲東擊西,在戰(zhàn)場上大放異彩。丹支最引以為傲的的騎兵乃是護(hù)具齊全的重騎兵,在山地不好施展,于是被史彪弄得疲于奔命。
孟晚帶的肅英軍就沉穩(wěn)許多,史彪善于攻城卻不善于防守,一座城能在他手上來來回回?cái)?shù)易其主。于是他們便配合著,突破由史彪來,穩(wěn)固占據(jù)由肅英軍來,半個月的時間一點(diǎn)點(diǎn)把景州吃了下去。
在這時段胥適時地給齊州的起義軍首領(lǐng)趙興寫了一封信。趙興掌握齊州有一段時間了,大梁這邊交涉的使臣也去了一波又一波,眼見著蔚州的錢將軍都?xì)w了大梁,趙興卻還含糊其辭。
說實(shí)話,大梁給錢成義的封賞十分豐厚,趙興也絕不會少得。他明知如此還是態(tài)度曖昧,對于景州的起義作壁上觀,怕是想要渾水摸魚自己做一方霸主。
段胥這封信語氣很客氣,但是話里的內(nèi)容卻實(shí)在,叛歸丹支的唐德全被漢人義士砍了腦袋棄尸大街,趙興要是投丹支估計(jì)也是這么個下場。他段胥之后要打幽州,就需要齊州這塊地方與景州一起合圍突破,要是趙興不肯歸順,那他怎么打下景州的,就怎么打齊州。到時候趙興可就不是功臣,而是逆賊了。
這封信到了沒多久,趙興便派來使者說愿意接受大梁的封賞,將齊州獻(xiàn)出。
“趙興此人狡猾,他答應(yīng)了要?dú)w順但是此中大約還有波折,且往后看著。之后我們要打幽州,齊州是軍隊(duì)后方必須安穩(wěn)。夏慶生為人謹(jǐn)慎認(rèn)真,先讓他去齊州會會趙興,整頓他的兵馬,我隨后就去�!倍务惴畔纶w興的信,吩咐沉英道。
沉英點(diǎn)點(diǎn)頭。
“紫微在齊州有可用之人么?”
“洛姐姐說,趙興身邊的參軍張遣是紫微的人,她此前留意觀察過,此人可信。”
“好。讓夏慶生到齊州后和張遣聯(lián)絡(luò),若是慶生也認(rèn)為張遣可用,便將趙興的舊部精銳交到張遣手里。趙興赴南都受封前,紫微要盯緊了他�!�
沉英道:“是。”
段胥松了一口氣,突然調(diào)轉(zhuǎn)話題道:“你韓大哥現(xiàn)在怎么樣了?”
這還是段胥這半個多月來第一次提到韓令秋。他一回來就把韓令秋丟進(jìn)了監(jiān)獄里關(guān)著,期間也沒怎么問過,對外就找了個韓令秋沖撞主帥故而受罰的說辭。
沉英之前四個月受了韓令秋很多關(guān)照,眼見著韓令秋回來整個人都不一樣了,陰沉沉的一言不發(fā)。韓令秋和段胥之前的氣氛也非常奇怪,心里早就犯嘀咕,此刻聽到段胥提起韓令秋不由得一個激靈,心說三哥終于提起這茬了,急不可耐道:“還是老樣子……整天不說話,我跟他聊天他也不回應(yīng)我。三哥,韓大哥到底是怎么了?”
段胥長嘆一聲,笑道:“你叫他大哥,叫我三哥,我這輩分被你憑空喊小了�!�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伸伸懶腰,道:“走,我們?nèi)タ纯此�,既然他自己想不清楚我就幫他想清楚�!?br />
沉英納悶地跟著段胥一路到了監(jiān)獄,段胥背著手閑庭信步走到欄桿前,轉(zhuǎn)過身看著角落那個頭發(fā)散亂,神情陰郁的人。半個月過去韓令秋身上的傷已經(jīng)愈合得差不多了,但是心上的傷顯然仍未痊愈。他和之前那個認(rèn)真、誠懇又簡單的韓令秋判若兩人,仿佛有別人的靈魂被塞進(jìn)了這個身體里。
不過他的遭遇也差不多是這樣。
天知曉為蒼神奮戰(zhàn)的少年不能接受大梁的將軍韓令秋。
保家衛(wèi)國的韓令秋也不能接受天知曉滿手鮮血濫殺無辜的少年。
他有兩段截然相反,互相為敵的過往。如今那些他在天知曉受到的教育,曾經(jīng)篤信的信念又回到了他的腦子里。他曾經(jīng)信誓旦旦地說不論過去如何他只是大梁的韓令秋,如今看來這只是美好而一廂情愿的幻想。
段胥打開門鎖,門鎖打開的聲音在空闊的牢房里回響,他一邊開鎖一邊喚道:“韓令秋�!�
韓令秋的目光驀然轉(zhuǎn)向他,目光里含著警惕和恨意,他冷冷地說道:“別叫我這個名字。”
“怎么,這個名字又不是我給你起的,你現(xiàn)在還怪起我來了不成?”段胥走到韓令秋的面前,他俯下身去望著韓令秋,笑道:“你要記得,你還掐過我的脖子。在那樣的場面下你對我動手,我可以視作背叛�!�
韓令秋眸光動了動,繼而冷笑一聲說:“背叛?這不是你的拿手好戲�!�
段胥直起身來,他摩挲著手里的鑰匙低眸看著韓令秋片刻,繼而說道:“你用這樣的語氣對你的主帥說話,看來是完全不想做韓令秋了啊。你已經(jīng)決定回丹支了?”
韓令秋卻咬著牙,一言不發(fā)了。
“令秋,要不要再和我來一場暝試?”段胥這樣說道,不出意外地看見了韓令秋驚詫的目光,他補(bǔ)充道:“暝試便是你死我活,如果你贏了,可以殺死我�!�
午后的云州草場上,淺淺的湖泊上波光粼粼地映著明媚溫暖的陽光,青色的草長得很高,能夠淹沒人的腳踝。此時無風(fēng),一切安好。
段胥和韓令秋兩個人遙遙相對站在陽光下湖泊邊,兩個人皆著黑衣,段胥戴著黑銀交錯的抹額,便如他行走鬼界時那樣,看起來一點(diǎn)兒也不像是一軍統(tǒng)帥,仿佛只是個無憂無慮的少年。
韓令秋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段胥,仿佛隔著了九年的歲月,看見了天知曉里那個優(yōu)秀得讓人仰望的對手。段胥比那時候更高大,骨骼生得更有棱角,除此之外和天知曉里那個他沒有太多區(qū)別。在天知曉的時候段胥就是這樣成日里笑眼彎彎,好像沒有任何煩惱。
韓令秋恍惚地想他羨慕過段胥么?好像有過的,或許是因?yàn)槎务愕奶熨x、師父的偏愛、或者是因?yàn)槎务愕目鞓�,他已�?jīng)記不太清了。那個時候他們沒有名字,沒有朋友,段胥對他來說也只是個符號。
在那段漫長的歲月里,所有的一切都像是符號,什么是正確的,什么是錯誤的,什么有價值,什么沒有價值被一一標(biāo)注整齊。簡單、精確、統(tǒng)一、根深蒂固。
他此時非�;靵y,在這半個月的時間里他時常覺得他要瘋了。無論是做韓令秋還是做天知曉的弟子,對他來說都像是背叛,他找不到自己,他不知道自己屬于哪里。
遙遠(yuǎn)的段胥在陽光里微微一笑,他捧著黑布將眼睛遮好,然后對他說道:“韓將軍,要專心啊�!�
韓令秋一邊將黑布蒙上眼睛,一邊想段胥要用天知曉的暝試和他比試,一邊又一直喊他韓將軍,這太矛盾了�;蛟S在這里再一次輸給段胥,被段胥殺死是他最好的結(jié)局。
蒙上眼睛之后黑暗的世界里,其他的所有感官都敏銳了起來。韓令秋聽見沉英喊道開始,前方便傳來輕微而迅速的腳步聲,在他遲疑的瞬間劍風(fēng)便至,他立刻閃身躲避,在那一瞬間他意識到段胥是認(rèn)真的。
他被帶進(jìn)了段胥的節(jié)奏里,段胥的速度太快導(dǎo)致他只能步步退避防守,這么多年里已經(jīng)很少有人能把他逼到這個地步。在刀劍碰撞聲中,深埋在骨髓里的記憶漸漸復(fù)蘇,他仿佛回到了和段胥搏殺的那些日子里,那些不斷逼迫自己突破極限,成日沉溺于廝殺的記憶在黑暗的世界里鮮活起來。
那七年里,好像每一天他都在殺人。
他覺得暢快,人在他眼里不是人,而像是某種牲畜。他享受刀劍刺入皮肉的聲音,他享受哀求與哭叫,他享受鮮血橫飛,支離破碎。他以此為榮,以此為樂。
他存在于這世上的意義就在于此。
對于少年的他來說,殺戮是這個世上最美好之事。
但是這些鮮活的記憶讓韓令秋覺得恐懼。
不僅是恐懼,他還覺得惡心,他恨不得砍掉自己的手腳,砍掉那沾滿鮮血的骯臟的手腳。他想跑回過去把那個因殺戮而喜不自禁的人摁在地上,他想封住那個人的嘴,想要敲碎那個人的腦袋。
他想要求救。
誰來救救這個人,誰來救救他。
在他殺第一個人之前,如果有誰能阻止他就好了,就算是真的砍斷他的手也好,那樣他都會感激涕零。
他絕望地想要抓住誰去拯救那個惡鬼一般的自己,然而為時晚矣。
不僅如此腦海之中還有聲音在嘲笑他,對他說世界本當(dāng)如此,那時候你不是很開心么?你現(xiàn)在在絕望些什么?你只要選擇回到過去那條路上,那你就可以順利成章地走下去。
你是蒼神榮耀的戰(zhàn)士,你所殺之人,只是必要的犧牲。放下你扼著自己喉嚨的手,不要掙扎了,回到過去罷。
“你怎么不殺我呢?”
突如其來的聲音刺入韓令秋一片黑暗的世界里,他愣了愣,意識到剛剛在他極度絕望而瘋狂的情況下,他幾乎全憑本能不要命地在攻擊段胥。
然后他好像贏了,他怎么會贏的?
韓令秋把自己眼上的黑布扯下來,段胥坐在地上捂著自己的腹部,鮮血從指間流出來,而韓令秋的劍正指著段胥的咽喉。段胥吐了一口血,擦著自己的嘴好整以暇道:“你不僅沒有荒廢,還進(jìn)步不小啊。令秋,你怎么不殺我呢?”
在黑暗中韓令秋失去了時間的概念,明明只覺得過去須臾,此刻卻已經(jīng)夕陽西下,天地一片耀眼的通紅。他們身邊的湖泊映著赤紅的晚霞與落日,仿佛是一潭沸騰的巖漿。
段胥抬頭坦然地望著韓令秋,韓令秋從那眼神里看到一點(diǎn)悲憫。
他驀然想起來九年之前夕陽西下的擂臺上,他在與段胥開始瞑試之前,段胥看著他的眼神就是這樣。
韓令秋似乎再也不能忍受,他低吼一聲,扔掉了劍拎起段胥的衣襟,他滿眼血紅咬牙切齒地質(zhì)問他:“你為什么……你為什么要救我?你別告訴我是什么勞什子的惻隱之心,我們連三歲的孩子都?xì)⑦^!你和我之間半點(diǎn)交情也沒有,你為什么不殺我?”
段胥不閃不避地看著他,然后笑了起來,一笑便有血從他的嘴角流出,滴滴答答地落在韓令秋提著他衣襟的手上。
“唯一活下來的那個人會成為十七,我不想做十七,所以不能讓你死。我不是為了救你,我是為了救自己�!�
韓令秋怔住了。
“當(dāng)然,就像你說的,我們?nèi)龤q的孩子都?xì)⑦^。我最后救了你能改變什么?什么都改變不了,這只是一個幼稚的念頭,安慰自己的理由。但是令秋,我是靠著這么一個個幼稚的念頭支撐下來的。”
“你說我善于背叛,在我看來我從沒有背叛過。你現(xiàn)在所掙扎和思索的,我早就已經(jīng)掙扎過了,從那之后我就只忠于我自己。但是你和我不一樣,我因?yàn)橐患褐�,罔顧你的意愿,擅自替你做了這樣的選擇。”
段胥握著韓令秋提著他衣襟的手,坦然地輕輕一笑:“令秋,我為我的自以為是,還有你臉上的疤向你道歉,對不起�!�
韓令秋漸漸松了力氣,他低眸沉默了片刻,像是覺得荒唐一般扯了扯嘴角,道:“你救了我,還要向我道歉。我總不至于這么不識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