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鄭案一向嚴(yán)肅的臉色微微松動,出現(xiàn)一點(diǎn)笑容,他本想再拍拍段胥的肩膀,卻看見他輕甲下的衣服透出血色。
鄭案的手在半空頓了頓放下來,他長嘆一聲說道:“真是苦了你了,成章若是看到你現(xiàn)在這樣,不知道要多心疼。你大哥二哥早亡,現(xiàn)在他膝下就只有你這一個兒子,若你再出什么意外,成章該如何是好�!�
“我小時候清懸大師便說了,我這一生自會逢兇化吉,叔叔和父親不必?fù)?dān)心�!�
“朝中前陣子查出了馬政貪腐案,皇上龍顏大怒,你關(guān)于北岸戰(zhàn)事的奏折一呈上去便合了皇上的心意,皇上立刻交待我快馬加鞭道前線宣旨。圣旨里雖然沒提你的名字,但皇上很是欣賞你,加上你的戰(zhàn)功顯赫,回朝必得重用。”鄭案說道。
段胥點(diǎn)點(diǎn)頭,笑意清朗道:“有賴杜相和各位叔叔幫襯。”
“我與你父親是同窗,這點(diǎn)小事不在話下�!�
頓了頓,鄭案的臉色有些嚴(yán)肅:“舜息,我問你,你和方先野可有什么過節(jié)?”
“您這是何意?”
“這次他彈劾你奏折不經(jīng)秦帥直接上報,有違章程。若不是皇上對你的奏折很滿意,你怕是又要惹上麻煩。雖說方先野是裴國公的人,可他幾次三番針對于你,倒像是和你有私仇。我詢問成章卻沒得到答案。你可是有哪里得罪了他,如今他在朝中勢頭很好,你說出來我們也好幫忙應(yīng)對。”
段胥流露出疑惑的神色,他說道:“這我也不知,同年登科前我并不認(rèn)識他。父親倒是囑咐過我要避其鋒芒,卻也沒說過理由�!�
鄭案沉默著思索了一會兒,長嘆一聲。
段胥再同鄭案講了幾句話便告辭,待他從馬車上下來,看著馬車遠(yuǎn)去離開大營,笑意就變得虛虛浮浮。
段胥心想,這里也不比天知曉好多少,不過是才出地獄又入火坑罷了。便是同黨,也變著法兒想從你嘴里套出點(diǎn)兒把柄來。
想來世間便是連綿不斷的火坑,哪里有桃源。
他獨(dú)自一人回府脫了輕甲,把出血的幾處傷口再次包扎好,便換上柔軟的圓領(lǐng)袍走上街頭。他在往來的人群之中走過,撫摸著手里的劍,微微拔出來,再合上。
他剛剛在大營中跪拜行禮,如今邁步走在街上,全是憑借著身體的習(xí)慣。只有看到自己的四肢做出了相應(yīng)的動作時,他才能相信他的確成功控制著他的身體。
如果他此刻拔劍出鞘與人相斗,僅憑著這種身體的慣性,勝算幾何呢?
他從白天哭到晚上,最終真的自己爬上來了。從那以后他便再也沒有祈求過別人的拯救,他想沒人會救他的,父親不會神明也不會
,唯有他自己爬出來。
那種幼稚的倔強(qiáng),最終在天知曉救了他,因?yàn)樗母赣H真的沒有來救他。他不知這是幸運(yùn)還是不幸。
段胥舉起手放在頭頂,陽光滲過他的手指在他的眼睛上落下陰影,他透過指縫看著熱烈的陽光。
這是他的手,可他什么都感覺不到。
他引以為傲的,這個讓他生存下來的最機(jī)敏強(qiáng)大的身體,如果有一天也不復(fù)強(qiáng)大,他能相信的還有什么呢?
“將軍!”
一個熟悉的聲音將他喚醒,段胥放下手,便看見孟晚一臉菜色地向他跑過來,她說道:“舜息,你的這位朋友是怎么回事?從街上一路走過來什么都要摸,弄壞了不知道多少東西了�!�
她隱晦地表達(dá)了“這未免太沒見過世面”的意思。
段胥抬眸望去,便看見賀思慕換上了現(xiàn)在姑娘時興的淺粉色褙子羅裙,拿著一個風(fēng)車站在街邊的小攤邊。她伸出手徑直去捏攤子上面人的臉,那剛剛做好尚且柔軟的面人瞬間給她捏下去一個凹陷。
她繼續(xù)捏來捏去,直到把那面人捏得面目全非,滿眼新奇。
老板哎呦哎呦地叫著,賀思慕面不改色地轉(zhuǎn)頭沖孟晚喊道:“孟校尉,付錢!”
孟晚氣得跺腳。
賀思慕悠然地用手劃過一個個攤鋪的桌子,一邊笑著一邊向他們走來。
她左手的風(fēng)車開始飛快轉(zhuǎn)動,陽光中和煦的春風(fēng)自南方而來,掠過關(guān)河洶涌的河面,穿過亭臺樓閣,經(jīng)過這條寬闊的街,拂過她發(fā)梢的間隙,推動她手里彩色的小風(fēng)車,發(fā)出呼啦呼啦的微弱聲響。
賀思慕張開了手臂,抬起頭閉上眼睛,陽光熠熠生輝地灑在她的身上,風(fēng)從她的背后吹得衣袂飛揚(yáng)。
段胥怔了怔。
他突然想起來,在他殺死十五的那個時刻。十五那句你永遠(yuǎn)是怪物的詛咒回蕩在他精疲力竭,瘋狂而荒蕪的腦海里,那種邪惡的興奮和絕望攀附而上扼住他的喉嚨。
這是這么多年里除了他自己之外,第一個,唯一一個,對他說“醒醒”的姑娘。
如今她被這光明的春天推著走向他,仿佛在這個世間獲得了無上的幸福。
段胥定定地看著賀思慕,他突然笑起來,笑得胸膛顫抖,眉眼彎彎:“這個世間真有這么可愛嗎?孟晚你看她,她怎么笑得這么傻呀�!�
孟晚有些怔忡地看著段胥。
風(fēng)把他的發(fā)帶吹起,他笑顏明媚,如同春日里南都的海棠花開成海。
段胥一向是很喜歡笑的,遇到好事也笑,遇到壞事也笑,很多時候孟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是否是真的開心。
可是她遍尋自己的記憶,也找不出一個同段胥此刻一般,真心實(shí)意的快樂笑容。
孟晚怔怔道:“舜息……你……”
她還沒問出那個問題時,賀思慕就已經(jīng)走到了他們面前,她對孟晚悠然道:“孟校尉,你怎么還愣在這里呀,店家可是要錢呢�!�
孟晚尚未反應(yīng)過來,段胥便把自己的錢袋拿出來遞給孟晚,囑咐她今天要賠的錢都從他這里出。
孟晚問道:“舜息……這位姑娘是誰��?”
還不等段胥回答,賀思慕便替他回答了:“不是說了么?我叫十七,叫我十七就行�!�
段胥沉默一瞬,笑道:“十七?”
“哎�!�
孟晚看了看這兩人,便嘆息一聲轉(zhuǎn)過身去付賬了。
賀思慕絲毫沒有欠錢的負(fù)罪感,她拿著風(fēng)車在原地轉(zhuǎn)了兩圈,道:“這就是風(fēng)!”
她顯然還沒能適應(yīng)這具有感覺的,凡人一般身體,轉(zhuǎn)了兩圈而已就被路上的石頭絆得踉蹌兩下。
段胥立刻扶住她的手,而賀思慕泛紅的手指于他的指縫間收緊,一根根手指交錯,與他十指相扣。
賀思慕則望著他們十指相扣的手,輕笑道:“我聽說十指連心�!�
“嗯?”
“那我是不是握住了你的心臟?”
我是不是握住了你的心臟。
她說得很輕巧,段胥知道她只是完全的好奇而已。
他們的手指嚴(yán)絲合縫地交纏,他分明完全感覺不到,卻又不是完全感覺不到。
手一無所覺,然而震顫于心。
那自她說出“疼”時刺在他心里的冰碴子終于融化,融入他的血液,成為他正在進(jìn)行中的生命的一部分。
段胥低眸一瞬,然后抬眼笑起來,明亮的眼睛含著一層光芒,他說道:“是啊。”
也不知從何時開始,你便握住了,我的心臟。
賀思慕太過開心以至于沒有察覺少年望著她的專注眼神,她松開了段胥的手,環(huán)顧著四周這個人聲鼎沸的世間。
四百年歲月間的種種如潮水般從她的眼前流過,她低低地說:“原來你們真的沒騙我,這個世間這么美,不枉我……這幾百年……”
幾百年里,費(fèi)心費(fèi)力地保護(hù)這個世界。
父親,母親,姨母,姨夫。
賀思慕在心里把他們的名字喊了一遍,她想說這是她第一次感覺到風(fēng)和陽光,就像他們描述的那樣溫柔,令人幸福。
她沒有辜負(fù)他們,他們也不曾欺騙她。
但他們?nèi)缃裼衷诤翁帯?br />
賀思慕的眼神顫了顫,喜悅至極的心情突然像是蒙了一層霧一般,恍惚起來。
湛藍(lán)無云的天空顯得很高,仿佛永遠(yuǎn)也無法探到盡頭,一行大雁以整齊的人字形遙遠(yuǎn)地飛來,慢慢消失于碧空之中。賀思慕望著那一碧如洗的晴空,目光又落在熙熙攘攘的街上,突然輕輕地笑了一聲。
天地遼闊,眾生蒼蒼,唯我獨(dú)行。
平生喜悲,無人可言。
這天晚上,惡鬼賀思慕四百年來第一次做了夢。因?yàn)樗莻沒見識的,沒做過人的惡鬼,自然也不可能做過夢,于是一開始她還以為那是真的。
夢里她年輕的母親拉著她的手,她的父親在夕陽余暉里,一片明亮的白色里吹笛子給她們聽。
她問她的母親,這笛子有什么好聽的,她完全聽不出來曲調(diào)。
母親說,其實(shí)她父親現(xiàn)在也聽不出來,只是通曉技法罷了。
她便問,那父親吹笛子有什么意義呢?
終有一天,你會像你的父親一樣,維系鬼和人之間的平衡,來保護(hù)這個世間。
第34章
美夢
賀思慕從夢中清醒過來的時候,月光皎潔透過窗戶上的紙,將地面照出一塊塊潔白的小格子。她劇烈地喘息著從床上坐起來,剛剛那些明亮的畫面消失得無影無蹤,將她遙遠(yuǎn)記憶中的父母一并帶走。
“你怎么了?”
一個熟悉的聲音闖進(jìn)她的耳朵,賀思慕頭轉(zhuǎn)過去,便看見段胥身著便衣抱著胳膊靠在她的床邊。年輕人眼里映著隱隱約約的月光,嘴角一貫帶笑,也不知道已經(jīng)在這里站了多久。
賀思慕平復(fù)著喘息,輕聲說道:“這是什么,我的身體里有風(fēng),活人的身體里都有風(fēng)么�!�
“這是呼吸�!�
“對……呼吸�!辟R思慕長舒一口氣。
風(fēng)在身體里,就是呼吸。
頓了頓,她有些恍惚環(huán)顧四周,低聲說道:“剛剛父親母親在這里�!�
段胥聞言有些意外,他坐在賀思慕的床邊,借著月色觀察她的神情:“你是不是做夢了�!�
“夢?”賀思慕重復(fù)了一下,仿佛在揣摩這個詞的意思,方才的畫面消退得厲害,周圍唯有黑夜與月色,原來這就是凡人所說的夢。
凡人活得這樣幸福,再也見不到的人,都可以在夢里看見。
賀思慕沉默片刻,抬起眼睛望向段胥,心說這家伙怎么三更半夜出現(xiàn)在她的房間里。
段胥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便輕描淡寫地笑道:“我半夜醒過來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還以為自己死了,驚得睡不著索性來看看你。沒想到你睡得這么好,還做美夢了。”
頓了頓,段胥問道:“你夢見你的父親和母親,你夢見他們什么了?”
賀思慕瞥了這不成體統(tǒng)半夜進(jìn)姑娘房間的家伙一眼,漫不經(jīng)心地說:“夢見他們教我進(jìn)食的規(guī)矩�!�
惡鬼的進(jìn)食規(guī)矩,這種詭異恐怖的話顯然并不會讓段胥卻步,他饒有興致地說道:“我之前就很好奇了,你為什么對沉英這么好?聽說你是他父親的朋友,我想或許……”
“是,我吃了他父親。照顧他是交換條件。”
“這是惡鬼的規(guī)矩,吃人要先和他們做交易?”
“不�!辟R思慕的手指繞著鬼王燈玉墜的絲繩,淡淡道:“這只是我的規(guī)矩�!�
段胥沉默了一瞬,問道:“為什么呢?你是萬鬼之王,想要誰的命不行,為什么要這樣紆尊降貴,來為凡人實(shí)現(xiàn)愿望?”
“為什么?世間哪有那么多為什么?我樂意不行么�!�
段胥專注地看著賀思慕,少年難得露出這樣認(rèn)真不玩笑的神情。
賀思慕也望著段胥的眼睛,在這種悠長的寂靜里,她知道他又在猜她了。他膽大包天不敬鬼神,以至于對她懷抱強(qiáng)烈的好奇心,總想著把她的過往種種都看得清楚分明。
渾身是謎的人,總是喜歡猜謎的。
賀思慕靠著床邊,懶懶地說:“好罷,你說說看,你又在猜什么?”
“我怕冒犯你�!�
“算了罷,你的眼神就夠冒犯的了�!�
段胥想了片刻,沒來由地說了一句:“令尊令堂該是非常溫柔的人。就像你一樣�!�
“……溫柔?”賀思慕挑挑眉毛。
“你吃不出味道,卻會做飯繪糖人;看不見顏色,卻會畫妙筆丹青;聽不出曲調(diào),卻會演奏樂器。你明明連呼吸做夢這樣最尋常的事情都無法感知,為什么要學(xué)習(xí)了這些對于人來說都尚且艱難的技能?為什么要做交易才肯食人?當(dāng)是令尊令堂,希望你能通過這些理解這個世界罷�!�
強(qiáng)悍至此,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
賀思慕怔了怔。
月光淡淡,她沉默了一會兒低下眼眸,不置可否地說道:“或許罷�!�
“他們過世了?”
“嗯�!�
“是怎么過世的?”
“母親很平常地到了歲數(shù),父親……聽說是殉情。”
賀思慕的語氣稱得上平靜。
段胥望著她,賀思慕則看著地上的白色的月光,那月光從窗戶上透下來,一路照亮了空氣里無數(shù)的塵埃,好像一場細(xì)小的飛雪。
寂寂寒光,孤夜長明。
據(jù)說這是她父親年少時得到過的一句判詞,現(xiàn)在看來,這判詞并不是給她父親的,應(yīng)當(dāng)是給所有鬼王的。
突然有什么不輕不重地拍了拍她的臉,名為疼痛的感覺蔓延開來。賀思慕抬起眼來看向段胥,他的手仍然停留在她臉側(cè)。
“醒醒�!倍务阏f道。
頓了頓,他又說道:“夢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月光皎潔中段胥的輪廓柔和,目光堅定而專注,仿佛有天地大的心胸,卻只裝著眼前一人。
賀思慕沉默片刻,將他的手拍開,微微一笑說:“但凡我恢復(fù)一點(diǎn)兒法力,剛剛你的手就沒了�!�
段胥明朗真誠地笑起來,感嘆道:“我果然是逢兇化吉,又撿回一只手�!�
賀思慕心想,這真是個慣愛蹬鼻子上臉的小將軍。
不過,他的手其實(shí)柔軟又溫暖。
凡人都是這么溫暖的么。
之后的夜晚,一覺無夢。
賀思慕以真身與段胥換了觸感,真身如今變成了凡人的狀態(tài),于是原來那具“賀小小”的身體就陷入了沒日沒夜的沉睡之中,這可愁壞了不明真相的沉英。
他哪里也不去,飯也吃不下,就守在“賀小小”的床前,淚眼婆娑地等他的小小姐姐醒過來。對于這個新出現(xiàn)的漂亮姐姐不聞不問,半點(diǎn)目光也沒給。
賀思慕靠在門邊看著這個實(shí)在孩子,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她借的這具身體租期還剩下些日子,她如今沒了法力沒法提前喚醒這個小姑娘,只好讓這小姑娘再睡上幾日。
段胥幾次寬慰沉英失敗之后,便從“賀小小”沉睡的房間里走出來,對門外的賀思慕說:“要不索性告訴沉英你的身份吧,小孩子傷心太過會傷身�!�
這個像沉英這么大時,已經(jīng)城府深沉演技高超,幾番傷心卻并未傷身的段胥振振有詞道。
賀思慕手里摩挲著一塊段胥從地窖里搞來的冰,漫不經(jīng)心道:“告訴他我的身份?什么身份?惡鬼么?”
“嗯�!�
“沒必要。如今我已經(jīng)履約把他托付給你這個好人家,若不是我與你之間還有交易,我大概都不會再見他了。如今出了這個變故,大概我和他的緣分也就到這里了�!�
段胥的含笑的眼神閃爍了一下,他重復(fù)道:“緣分就到這里了?”
“嗯,不然呢?”賀思慕把玩著手里的冰塊,看著那冰塊越來越小染著淋漓的水光,心想原來這就是冰,是堅硬又讓人疼痛的水。
她心不在焉道:“我難不成天天閑著沒事干圍著你們這幾個凡人轉(zhuǎn)么?不過是這段時間我休沐,自己找點(diǎn)事情做罷了。過不了多久我便要回玉周城,處理鬼域之事�!�
“那你想如何對沉英說?”
“你可以先把賀小小的身體藏起來,就對沉英說賀小小生病去世。待我恢復(fù)法力,便去把這身體還了。”
“他會覺得,自己又被拋棄了。”
“長痛不如短痛,好端端個人躺在這里你能怎么解釋,他再這么耗上十天真要哭壞了,索性給他個痛快。你待他好些,過個十幾二十年,他長大成人在段府里混得風(fēng)生水起的時候,哪里還會記得涼州僅相處數(shù)月的干姐姐�!�
賀思慕的注意力大半放在冰塊上,有些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段胥沉默得有點(diǎn)久。她有些奇怪地望向段胥,段胥明亮的眼睛含著些沉沉的情緒,但與她對視的一瞬,他便笑起來,看起來輕狂又開朗。
“我就不�!彼蛔忠活D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