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他想起來涼州城街頭巷尾的尸體,一身鮮血就熱了起來。段胥說的這些道理他不是不懂,可他們這渺小的兵力在丹支大軍面前,就像個車輪前的小螞蟻一般,他還有統領一軍的宏愿,難道便葬身于此了嗎?
段胥又笑起來。他微微抬起下巴,眉眼彎彎。
“吳郎將也不必如此,我們會贏的�!�
吳盛六似有動搖,卻仍然不甘。
“你說能贏就能贏?”
“吳郎將,雖然我是獨斷了些,但是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輸過,不是么?”
吳盛六盯著段胥半晌,一拍桌子站起來,生生把桌子拍出一道裂痕。他指著段胥道:“老子他娘的就再信你一回,誰他娘的怕死,就怕白死了,老子可是要當將軍的人!丹支人要是不能滾回老家,我他娘的做鬼也不放過你們段家!”
段胥目光灼灼,他將吳盛六的手推回去,道:“放心罷,郎將,要是做鬼也少不了我�!�
看著彬彬有禮的段胥,吳盛六突然想起來,他好像聽說這貴族少爺本來是要被培養(yǎng)成宰執(zhí)的,宰執(zhí)的官可比將軍大上許多。想到這一層,他便有點心生憐憫。
段胥卻渾然不覺,只是回過身對營帳里的諸位行禮。
“朔州府城,就拜托各位了。”
營帳里的校尉們紛紛行禮,這些人大多比段胥年長,卻也被段胥和吳盛六剛剛那番對話所震動,面有悲壯之色。
離開營帳時,賀思慕走在段胥身邊,她望著前方吳盛六的背影,半開玩笑道:“依我看,吳盛六這么討厭你,多半還是因為你長得太好看�!�
軍中之人大都不喜歡干凈英俊的男子,總是以粗獷兇悍為榮,更何況是段胥這般出挑的英俊。
段胥挑挑眉毛,他們走出營帳外,陽光甚好風力強勁。他的發(fā)帶飛舞,束發(fā)的銀簪在陽光下閃爍,如同他的彎起來的眼睛。
“承蒙夸獎,不勝榮幸�!彼⑿Φ�,似乎很是開心。
“其實吳郎將是信任你的。”賀思慕道。
從涼州到朔州,哪一場仗都不好打。段胥每場仗都把吳盛六放在身邊,一場場贏下來吳盛六心底里是服氣的。不然也不會不明就里時,還是聽從段胥的命令攻打朔州府。
這營里的校尉們,乃至于踏白的士兵,大約也是一場場仗打出了對段胥的認可。
不過要讓吳盛六在小自己近十歲的段胥面前低頭,還是太為難他了。
“你有把握能贏?”
這可是二十萬兵力對三萬的極端懸殊。
“若有十成把握能贏,那就不是好賭徒了�!�
段胥眨眨眼睛,他把賀思慕送上馬車。待馬車開動時,賀思慕撩起窗簾,卻發(fā)現段胥仍在車外站著。他的目光和賀思慕對上,便笑起來向她擺擺手。
看起來開朗又溫良。
開朗又溫良的,瘋狂賭徒。
賀思慕放下窗簾,嘖嘖感嘆。
賀思慕的馬車遠去,去往城中的林家休息。韓令秋目送那馬車遠去,然后目光移到前面的段胥身上。
段胥其實只比他小一點,年歲算是相當。這位南都來的貴人舉手投足和軍中粗人們大不相同,但也不端著,平日里總是一張笑臉,便是腹有驚雷也面若平湖。
他總是覺得這個人很熟悉,特別是段胥笑起來的時候,這種熟悉感尤其明顯。
“將軍!”他這次終于喊住了段胥,段胥回過頭來望著他,示意他接著說。
韓令秋沉默了一下,繼而問道:“將軍,你從前可曾見過我?大約……五六年之前罷�!�
段胥的眸光閃爍,他把手背在身后,笑道:“怎么這么問,我們若是從前見過,難道你自己不記得嗎?”
韓令秋猶豫片刻,咬咬牙答道:“將軍大人,實不相瞞,我五六年前受過重傷,臉上留了這道疤,傷好后之前的事情全不記得了�!�
其實他是在丹支受的傷,因為唯一記得的這句話,傷好之后他便從丹支偷逃到了大梁。
失去這段記憶沒有對他的生活造成太大影響,他似乎很習慣孤身一人的生活,也并沒有想著恢復。只是在見段胥第一面的時候,突然覺得段胥很熟悉。
猶如故人歸。
段胥好像十分驚訝,然后流露出可惜的神色,他搖搖頭道:“沒想到韓校尉還有這樣的傷,可惜我五六年前還在岱州,并不記得有見過你�!�
韓令秋便有些悻悻的樣子,他行禮稱是。段胥拍拍他的肩膀作為安撫,便轉過身去走回了營帳。
段胥轉過身去時,笑意沉在眼底,神情暗昧不明。
賀思慕并沒打算摻和他們炸關河的事情。城中軍隊駐扎之地離林家頗有些距離,她就在房間里好生養(yǎng)著這具身體,時不時和風夷聊聊天,再捧著鬼冊看看她休沐時天下的情況
鬼冊上邵音音的名字按時消失了,這證明她已經灰飛煙滅從此退出輪回,在這世間也再沒一點痕跡。
關淮果然聽話。
這老頭一貫是墻頭草隨風倒,當年她平叛時他是第一個倒戈歸順的,向來很會讀眼色避禍端。
賀思慕靠在椅背上,漫不經心地翻著鬼冊,看看這世間的一樁樁慘劇。
涼州府一帶屠城之后多了許多游魂,這種死時凄慘之人容易成游魂,但執(zhí)念不夠深重,多半被其他游魂所食,最終不能化為惡鬼。
執(zhí)念深重者,比如那關淮。他一生散盡家財求仙問道,醫(yī)藥養(yǎng)生,心心念念要長生不老與天同壽。撐到一百多歲還是去世了,可死也不能斷絕執(zhí)念,吞噬數百游魂而化惡鬼。
便是成了惡鬼,他也是鬼界里最長壽的惡鬼,三千年不滅,這執(zhí)念確實深重。
賀思慕合上鬼冊,她撐著下巴喃喃道:“倒是很羨慕你們�!�
這么明確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為這些念念不忘活一輩子,再為此拋卻輪回死上千年。
不像她,稀里糊涂地一出生就已經是惡鬼。
風起了微妙的波動,那白色的絲線卷曲起來。賀思慕皺皺眉,她走到窗邊推開窗戶,便看見低矮的屋舍之上,城南之郊無數明燈升起,飄浮著隱沒于夜幕中,照得天地亮如灼灼火場。
死人了?
城南是關河,小將軍炸個河能死這么多人?
賀思慕揮一揮衣袖,把自己這個身體安頓在床上,脫魂出竅后腰間的鬼王燈閃爍,瞬息之間便站在了關河岸邊。
她的白底紅靴踩在河邊松軟的土壤上,剎那間便感覺到從土地上傳來的震動,關河冰封的河面上一聲聲轟烈的巨響伴隨著火光響起,冰粒四散飛起,穿過她的魂魄虛體落在地上。整個世界驚慌地震動,冰面上有黑壓壓不辨眉目的士兵,呼號著悲鳴著隨著碎裂的冰面墜入冰冷刺骨的河中。
關河黝黑而沉默,仿佛張開血盆大口的巨獸無止境地吞噬著,繼而便有千百盞明燈,燃灼著魂火從它的口中升起。
又一場死亡盛景,想來鬼冊上又要多許多游魂姓名。
胡契人怎么會在這時候渡河?還正好趕上段胥炸關河?
賀思慕轉過身去,瞬間就在一片黑暗的樹林和亂石之間看到了段胥。韓校尉和孟晚站在他的身后,還有許多隱沒于樹林間的大梁士兵。那些士兵排成箭陣,凡是有胡契人奮力爬上此岸的便萬箭齊發(fā),射死于岸邊。
他的眼睛含著層淺淺的笑意,高挑而清俊的身影隱沒于樹林之間,好像長在樹林間的一棵松柏。
賀思慕一步一步走到段胥的身旁,站在他的面前,在這深淵之側地獄邊緣。
“宇州的胡契人要從關河偷襲府城,你埋伏在此,還完成了炸關河的計劃。一石二鳥啊,小將軍。你是不是早知道胡契人會偷襲了?”賀思慕笑著說道。
段胥并不能看見此刻魂魄虛體的她,更不能聽見她的聲音。
當然,他也不能看見她所看見的世界,不能看見蛛絲一般白色的風,不能看見天地之間亮如白晝的灼灼魂火。
賀思慕靠近段胥,微微踮起腳直視著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明亮而上挑,眼瞳顏色很黑得純粹,像是一面黑色的鏡子。鏡子里沒有她,沒有魂火明燈,只有爆炸的火光和血肉模糊的敵人。
“活人眼里看到的死亡是什么樣呢?”
賀思慕端詳著他的眼睛,仿佛是想從他的眼里看到死亡的另外面目。
段胥安靜地眼眸眨了眨,他突然輕輕笑起來,說道:“賀小小�!�
第14章
明珠
他的聲音很輕,氣息綿長,仿佛一聲嘆息飄過她的魂魄。
這一聲賀小小讓賀思慕愣住了。她驚訝了半晌,才挑挑眉毛問道:“你能看見我?”
段胥卻沒有回應。
賀思慕這才發(fā)現,段胥并不是在看她,他的目光遠遠地穿過了她的魂魄,望向她的身后。
賀思慕回頭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便看見關河上空飛舞著的,黑壓壓的烏鴉們。
那些烏鴉如同一場黑色的大雨,因為得了食物興奮地鳴叫著,圍著可憐的胡契人尸體啄食。這場景和她來到涼州府城那天如出一轍。
“賀小小……她來了嗎?”
段胥輕聲道,他沒有要說給任何人聽,顯然是這群烏鴉讓他想起了賀思慕。
賀思慕轉過頭來看向段胥如深邃海洋的眼底,從初見到現在的種種事情從她腦海中掠過,她的唇角慢慢彎起。
“從一開始,你就注意到我了嗎?”
在落滿烏鴉的涼州街頭,她提著一只頭顱站在那里,因為從那時他就留意了,所以才會把烏鴉和她聯系起來。
“那么,那天在墓地,你也是故意去找我的?”
“然后安排我住在你的隔壁,向我問風,試探我的五感,一步一步地打探我的底細�!�
賀思慕搖搖頭,把玩著手里的玉墜形的鬼王燈,眼里是一片漆黑,而段胥仍然安靜地看著關河上空的黑烏鴉群。
“膽子真大啊,君子不立危墻之下,你可是偏要往危墻下站,就是賭我這堵墻不會塌么?”
他聽不見她的聲音,她也不需要他回答。
段胥突然邁步,他向前走去穿過賀思慕的身體,他對他的部下們說道:“我們該去收個尾了�!�
他的身體與她的魂魄交錯的剎那,她懷里的明珠突然開始震顫,那種不同尋常的震顫令賀思慕愣在原地。
她不可置信地回頭看去,段胥的身姿在士兵之間,在漫天魂火里留下一個黑色的剪影。
她姨母的聲音仿佛穿越了三百多年的時光在她耳邊響起。
能夠和她結咒的人。
能夠讓她借用五感的人。
三百年里都沒有出現過的人。
段胥,段舜息。
賀思慕看著段胥遠去的背影,那背影模模糊糊融入夜色中,沒入回憶的陰影里。回憶里她的父親母親,姨父姨母都尚在人世,一切安好。
時過境遷滄海桑田,這顆明珠里存放的,是她原以為已經遺忘的愿望。
惡鬼方昌去找賀思慕復命時,他們的鬼王大人正在朔州富商舒適的房間內,挑著燈花,撐著下巴發(fā)呆。她的目光放空,不知道在想著什么。
他們的鬼王大人雖然年紀輕輕,總是高深莫測,令人畏懼。
看見他來了,賀思慕的目光幽幽一轉,漫不經心道:“你來做什么?”
“回稟王上,邵音音已被處死,關淮大人已經受罰。但臣下包庇邵音音亦是有罪,特來復命領罪�!狈讲蛟诘厣�,俯首叩拜。
“關淮要你來的吧,那個老滑頭。你是他的下屬,怎么還要我來罰?”賀思慕瞥了方昌一眼,便看見他撐在地上緊握成拳的雙手,因為用力過大而顫抖。
她沉默了一下,便有些無趣地笑起來,說道:“怎么,你很不服氣?”
方昌咬咬牙,抬起眼來看向賀思慕。他心中翻滾著太多不平,終究是無法忍耐。
“王上,臣下只是覺得您太過偏袒生者……音音原本就是由對孩童的執(zhí)念而化惡鬼,天性渴望孩童。您讓她不可對十歲以下孩童出手,這根本不可能。惡鬼狩獵活人,便如活人烹羊宰牛,難道不是天性使然,天經地義嗎?您為何要橫加諸多限制條件,這根本沒有道理�!�
一身書生打扮的年輕惡鬼,頗有種以身抗命,大義凜然的姿態(tài)。
賀思慕聽著他的話,不由哈哈大笑起來,她站起來俯下身看著跪著的方昌:“道理?我難倒是因為道理講得好,你們才服我做鬼王的嗎?”
她腰間的鬼王燈忽然大亮,方昌身上猝然燃起熊熊鬼火,他驚叫一聲,揮舞四肢拼命掙扎著翻滾著,卻無濟于事。
賀思慕蹲下來看著在地上翻滾的方昌,慢慢地說:“氣憤么?絕望么?憑什么我能這樣折辱你,摧殘你,把你捏在手里肆意玩弄?”
她打了一個響指,鬼火驟然熄滅,方昌伏在地上心有余悸地大口喘息著。賀思慕抬起他的下巴,望著他憤恨又恐懼的眼睛,嫣然一笑。
“被你殺死的那些活人,死前也是這么想的�!�
方昌怔了怔。
賀思慕松開手,漫不經心道:“天經地義?什么是天經地義,對你有利的便是天經地義?”
“惡鬼懷有這世上最強烈的欲望。姜艾愛財,晏柯戀權,關淮貪生,而你生前屢試不第,渴求功名。惡鬼若無法度,欲望若無限制,便是這世上最不可見底的深淵�!�
方昌沉默了許久,伏在地上道:“是方昌短見了。”
賀思慕回過身去走到桌邊,輕巧地坐下拿起茶杯,在手里慢慢地晃著。她不知他這服從有幾分真假,不過她一貫也不是個以德服人的君主。
賀思慕摩挲了茶杯一會兒,突然問道:“方昌,你死了多久了?”
方昌愣了愣,答道:“啟稟王上,五百多年了�!�
“還記得活著是什么感覺么?比做鬼如何?”
“活著的感覺……記不太清了�!狈讲嘈α艘粫䞍�,道:“對死的感覺倒是深刻�!�
“死亡不就是瞬間的事情么?”
“不是,王上。臣看來死亡十分漫長。從臣初次應試不第開始,臣就開始緩慢地死去,死去的速度依次而倍增。我最后死在趕考路上時,那并非死亡的開端,而是死亡的結束。”
賀思慕沉默著,風從窗戶的間隙吹進來,吹得燈火搖曳,屋內的光線明明暗暗。
有道是生亦何歡,死亦何苦。
她開口說道:“你走吧,最近別來打擾我�!�
方昌行禮,起身離去。
賀思慕從懷里拿出那顆明珠,看了好一會兒,仿佛想從這顆明珠里看到什么答案似的,她突然笑起來道:“管他呢,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啊�!�
頓了頓,她簡短地喚道:“晏柯�!�
她右側一陣青煙飄過,便有個黑衣男子出現在煙霧中。那男子二十七八的模樣,身材高大,臉色同方昌一般蒼白。他劍眉星目,五官堅毅如刀刻,緊緊抿著唇,看起來不好相處的樣子。
鬿鬼殿主,鬼界右丞,晏柯。
“王上�!标炭挛⑽⒏┥恚卸Y道。
賀思慕皺眉斜他一眼,晏柯便直起身體,改口道:“思慕。”
三百多年前鬼王身死,主少國疑叛亂四起,姜艾和晏柯兩位殿主助賀思慕平叛。如今四海升平,這兩位已經是鬼域的左右相。
這是鬼界僅有的兩個,可以喚賀思慕本名的惡鬼。
賀思慕指著旁邊的椅子,巧笑倩兮:“阿晏,坐啊�!�
這位年輕的鬼王總是喜怒無常,說翻臉就翻臉,二十四鬼臣在她面前無一不戰(zhàn)戰(zhàn)兢兢,便是晏柯和姜艾也十分謹慎。
但通常情況下,賀思慕若喚他晏柯,他們之間就是君臣。賀思慕若喚他阿晏,他們之間便是朋友。
晏柯稍稍放松,緊抿的唇柔和了點,走到賀思慕旁邊的椅子上坐下。
“阿晏最近很忙罷?姜艾一貫不愛管事,鬼域的大事小情怕是全要你處理,辛苦了。”
始作俑者賀思慕嘴上這么說著,笑容卻輕松,顯然對此毫無負罪感。
晏柯皺著眉望向她,道:“你這次又要休息多久?”
“半年吧。”
“半年?鬼域是什么樣的地方,王上再這般懶散,怕是要壓不住那些蠢蠢欲動的心了!”
賀思慕目光灼灼地望著晏柯,她眼中含著些復雜的情緒,似笑非笑看不分明。
“我何曾壓住過?我不是向來殺光了事?他們一日贏不了我,便要服我一日�!彼龜[擺手,阻止了晏柯的說教,道:“我記得順州是你的轄區(qū)。”
“是。”
“我要找游魂,天元五年八月在順州古邰死于非命的人中,有沒有變成游魂的?你把他們的名字給我�!�
晏柯望了賀思慕片刻,說道:“好。不過你要這個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閑來無事,找點有趣的事情做做唄。”賀思慕摩挲著手里的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