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她瞪著這個來路不明的夫子:“你騙得過我阿娘,騙不過我,我現(xiàn)在就去告訴她,你就是幾個月前把我們帶走的壞人!”
小姑娘撂下一句自以為十分到位的狠話,立刻推開椅子跑出門。
可惜這么小的個頭,加緊跑上三四步,也比不上崔凈空閑庭信步似的長腿一邁,自后方俯身,把住小姑娘的胳肢窩,輕輕松松地架起來了。
馮喜安放開嗓子喊:“壞蛋,放我下來,阿娘——”
瞧著她兩條短腿在半空中胡亂蹬踹,真像是一只被捏著后頸提起的狗崽了,崔凈空難得被這樣滑稽的場面逗樂,低低笑出了聲。
他先向關嚴的門那處斜了一眼,這才把人放回椅子上。馮喜安知曉方才被笑話了,看也不看他,把臉扭到一邊,這會兒怕是恨他恨得腮幫子都要咬破了。
崔凈空這才從中琢磨到一點父女相處的趣味,將滑落到書案一旁的毛筆重新擱到馮喜安身前,好整以暇道:
“知曉方才錯在何處嗎?一,你手中尚未握有確鑿的證據(jù),便急急跑去告密,就算跟你阿娘說了,免不得落到自證清白的地步。再者,你之前可曾跟她如實交代過當初刺傷我一事?”
僅憑著初次見面馮喜安便敢暴起傷人的果決表現(xiàn),足以叫崔凈空推斷出這個人流著他一半躁動的血。
靈慧與詭詐在她的心性中相輔相成,這到底利大于弊,還是弊大于利,難以辨清——
可比起當年寄留于靈撫寺、肩負“煞星”罪名的自己,馮喜安何其幸運。
她們于這個小鎮(zhèn)居住兩年之久,卻未暴露出馮喜安任何異常,可見她溫柔的母親是如何用敦厚的胸懷包容、引導女兒銳利的本性。
只消如此一想,分明污濁的根都同源,馮喜安卻只因從馮玉貞肚子里爬出來而獲得了先天的、無理由的偏愛,崔凈空不由得生出了一點不平和嫉妒。
見馮喜安果真被說中了痛處,僵住不動,他有條不紊地繼續(xù):“其二,你我兩人位處一室之內(nèi),倘若我真起了歹心,我強你弱,你如何也逃脫不過。位處劣勢之時,臥薪嘗膽、養(yǎng)精蓄銳,方是上策�!�
對于父女倆的天資而言,難于登天的科舉之路在他們眼中如履平地,死讀書反倒是最沒必要的。
崔凈空抬起手,在喜安的頭頂輕輕一揉,他心情不錯:“你還是太小了�!�
馮喜安像是頭頂沾了什么臟東西,腦袋搖得像撥浪鼓,轉過身,直直盯著他道:“你只是比我虛長了一些年月而已,不是比我強。”
一大一小鬧得不可開交,卻不約而同聽聞門外傳來一陣放輕的腳步聲。
兩人霎時間收起針鋒相對的架勢,極為快速地偽裝出一派祥和。
待馮玉貞敲了兩聲,推開門,便見學生起筆練字,夫子在旁指導,同她離開前別無二致。
她并沒有上前,站在門口輕聲道:“我之前疏漏,竟然忘了問先生,可有什么忌口?”
李熙從書卷里抬起頭,簡短道:“并無。”
馮玉貞不多言,安心退出去,不知曉方才屋子里是如何一番父慈女孝的景象。
正午暖和了許多,馮玉貞蒸了一鍋大米,江南稻米醇香,軟而不黏,因為招待客人,馮玉貞不吝嗇油水,實打實擺了四道菜。
硬菜是青椒炒臘肉,這也對馮玉貞自己的口味,青椒稍有些辣,就著壓實的米飯塞進嘴里,實在叫人食指大動。
三人坐在圓桌旁,李熙同馮玉貞面對面,喜安緊挨在她身邊,不知發(fā)生了什么,又不太待見這個夫子了。
李熙胃口很不錯,出人意料的是,他吃相十足文雅,并無狼吞虎咽之態(tài),倒不像是貧苦人家養(yǎng)出來的。
意外又有些眼熟,可總拿眼盯著人家吃飯也不是事,馮玉貞控制著低下頭。
吃完飯,李熙便要告辭,馮玉貞卻喊住他:“先生,不過十日就要小年夜了,這些日子以來勞累您了,還問先生打算何日休假?”
李熙沉思片刻,半晌后道:“在下暫居于叔父家中,并不妨礙,不若延續(xù)到小年前夕,歇七日�!�
思及對方背井離鄉(xiāng),投靠遠房親戚,頓覺他頗為不易,馮玉貞心軟,又想著報答他,遂道:“既然相隔不遠,倘若先生不介意,不若大年初三一同吃頓飯罷?�!�
能跟她一塊過年,崔凈空自然求之不得,面上還得假裝為難,最后還是點了點頭。
送走夫子,馮玉貞才有空去處理女兒的小心思,她一面動手收拾桌上的碗筷,一面問道:“安安,可是和夫子鬧矛盾了?跟阿娘說一說罷?”
她從不盲目責罵女兒,心平氣和極了,馮喜安跑去給她舀水,話到嘴邊,想起自己偷偷藏起的花剪,不免有些心虛。
咽下滿腔的控告,喜安掩飾道:“只是有些爭執(zhí),我覺得他說的不對�!�
還是小孩心性呢,馮玉貞耐心道:“安安,爭論對錯本沒有什么,可要就事論事,萬不能擺在臉上,這太失禮了,可明白?”
見女兒乖巧的點了點頭,馮玉貞俯下身親了親她的額頭,只當一樁小事,轉過身便忘了。
大街小巷都掛上了紅燈籠,馮玉貞忙著收拾里外迎春,喜安也跟著前后忙活。
她不免要感嘆,粗略算一算,前世茍延殘喘,在崔家老宅也只勉強活到了這個歲數(shù)。
可是這一世卻全然不同了。如今不僅手中握有一些存銀,靠繡活謀生,最重要可貴的是——她有了一個貼心、聰慧,與她心連心的女兒。
馮玉貞牽著喜安,兩人方才趕集回來,買了兩包花生與瓜子,喜安另一只手攥著吃到一半的糖餅,熱騰騰的,在臉頰上蹭了許多薄薄的碎屑。
正巧碰上同樣去趕集的周大娘,一道回家,快到門口了,對方又自然提起她那位不歸家的丈夫:“貞娘,嚴燁今年不回來?”
馮玉貞倍感棘手,她先是抬手抹了抹女兒吃臟的臉,讓安安自己進門。
這才轉過身,她心里打鼓,臉上卻神情落寞:“大娘,這話我只能跟你說,他……自兩個月前,便徹底沒消息了�!�
周大娘聞言驚呼出聲,四下張望片刻,這才壓低聲音,拉住她一只手:“這,貞娘,是不是路上耽擱了?”
商人重利輕別離,像是這樣一去不歸,拋下孤兒寡女,無處去尋的,從不是什么新鮮事。
見人家黯然神傷,周大娘也不敢再說什么。馮玉貞頂著她憐憫的目光,跟后面有大鵝攆似的匆匆回了家。
應該算蒙混過去了罷?
近來天氣太冷,就算李熙來了,也得將門窗關上保暖,這下更堵不住鄰里間的閑言碎語。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好不容易正式拜過師,哪兒能因為這些流言作罷?
因而小年前夕,李熙如往常一般上門。馮玉貞正踩在板凳上貼對聯(lián),喜安在一旁搭不上手,只能干站著受凍,干脆叫女兒進屋去。
貼完門聯(lián),她略微有些冒汗,腿腳發(fā)僵,想著趕快從凳子上下來。
正這時,身后一個影子貼近,她余光只瞥見暗色的衣角,低沉的聲音隨之在身旁響起:“小心些�!�
這平白嚇到了她,有人及時撐住了她搖搖欲墜的身子,一雙大掌自腰后順到身前,結實的手臂牢牢環(huán)住她的腰肢,馮玉貞尚未回過神,腳便踩在了實地上。
來人正是李熙,他慌張地向后退一步,瞧著比她還要無措,只一味地低頭道歉:“夫人,恕在下無禮�!�
馮玉貞也不能多加指責什么,人家方才還扶了她一把,總不能恩將仇報罷?
總歸自己也沒少塊肉,她將鬢角的碎發(fā)往耳后挽去,把這個插曲輕輕揭了過去:“我還要多謝你呢,不然便要摔在地上了。”
兩人進門,師生坐在書案前,馮玉貞照例留在門邊瞧著,方才的事還是在心里淺淺留下了個痕跡。
就連眼前男人伏案的背影,看著看著,恍惚間又覺得像極了故人。說起來,崔凈空雖然就住在巷尾,這些時日卻再未見過,也很久不來攪亂她們的生活了。
還沒過一柱香的功夫,喜安忽而面色難看,在凳子上扭來扭去,捂著肚子,馮玉貞趕忙走上前,擔憂道:“可是吃壞肚子了?”
小孩偏喜愛嚼一些脆生生的東西,早上多夾了兩口腌芹菜,馮喜安再不愿意放任這個壞人跟阿娘獨處,礙于身體的緣故,只得急急跑去茅房一趟。
這下屋里只剩兩個人,馮玉貞上前為李熙沏茶,奉到他身前:“怪我不顧慮,安安這是著涼了�!�
對方接過茶盞,道一聲無妨。為了避免氣氛凝滯,李熙又不善言辭,馮玉貞只好沒話找話:“冒昧問一句,先生的妻女都在何處?”
李熙只潤了潤唇,又把茶盞放到桌上:“在下并未娶妻。”
男人嘴里說著話,卻忽而抬眼看向她,像是要徑直望進她的心窩里去,馮玉貞心尖一顫,手下不注意,猛地打翻了茶盞。
溫熱的茶水潑到李熙擱在一旁的手上,恰好打破了微妙的氛圍。
馮玉貞沒心力去細想,趕緊取來干凈的白棉布為他擦拭,李熙卻摁住棉布,指頭順勢壓在她手上。
他道:“我自己來�!�
第90章
懷疑
李熙并沒有用多少力道,好似真只是無意間搭在她手上。可怪異的是,這人壓著便不動了,幾乎有點堂而皇之的猖狂意味。
宛若滾燙的蠟油滴在手上,馮玉貞倉惶收回手,她將那只手迅速背到身后,只覺得被這人觸碰過的地方癢梭梭的,屢次三番疊加起來,這下哪怕她是個榆木腦袋也發(fā)覺不對勁了。
李熙沒有出聲辯解,抑或是如同方才摟她下板凳時那般躬身道歉,相反,他神情自若,先拿那條棉布將茶水粗粗擦拭干凈,繼而又遞過去:“多謝夫人�!�
他靠在椅背上,姿態(tài)十足放松,仿像身處自己家中,嘴里雖然很客氣地念著尊稱,語調(diào)卻又輕又慢,沉黑的眼眸不錯開地盯著女人白凈的臉,好像想從她身上掠走什么物件似的。
馮玉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后移兩步,窄小的屋室里又熱又悶,兩個人的目光膠粘,馮玉貞先敗下陣,見男人的胳膊還直僵僵舉著,那方棉布也成了引她上鉤的魚餌。
她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先生擱在桌上就好�!�
李熙依她所言,聽話放下,繼而開口道:“我如實告訴了夫人,那么夫人的丈夫呢?明日便是小年夜,在下為何至今還未見過他?”
“……郎君常年在外奔波忙碌,每月寄書信問候,不過是今年耽誤了時候。等他回了江南,還要鄭重感謝先生呢。”
馮玉貞盡量擺出一副自然的神態(tài),腦中卻飛快思忖著出路,門是關著的,孤男寡女,待會兒若是撕破臉皮,怕摸不到門就要被截下來。
一時又暗恨自個兒竟然一個多月下來便輕信了這個表面斯文的夫子,身上并未攜帶什么防身的刀具,這下真和攤在案板上的魚沒什么兩樣,任人宰割。
“原是如此。”
李熙突然站起身,馮玉貞腦中的那根弦霎時間被扯緊了,男人踏出一步,保持著一點岌岌可危的距離。
他忽地伸出手,馮玉貞抬起小臂擋開,身子往旁一閃,躲開他的桎梏,厲聲喝止:“還請先生自重!”
男人撐不住笑了,他指了指她的衣角,嗓音低沙沙的:“夫人怎么如此污人清白?讀書人最重清譽,在下不過瞧夫人衣衫沾了臟污,想代為撣去罷了。”
馮玉貞順著他指的方向往下一看,大概是方才貼對聯(lián)時不注意,衣角蹭上了一小片白乎乎的漿糊,不仔細去看很難察覺。
可是,可他方才那只手分明是沖著她臉上來的!
這股不要臉又有恃無恐的勁兒委實熟悉極了,不知是氣的還是羞的,馮玉貞臉上熱辣辣的。
那雙平日里水盈盈的杏眼也窩藏著火氣,她忍氣吞聲道:“是我看岔,憑空污蔑了好心,為了保全先生的清譽,還是煩請你現(xiàn)在退后,離我遠些�!�
這跟露爪子的貓沒什么兩樣,碰上二人難得的獨處時刻,崔凈空今早又久違摟抱了她,一時意動。
可費了大力氣才得以套著假殼子近身,怕真逗急了她,前功盡棄,崔凈空壓著唇角翹起的笑,還特意將兩手舉高到身側,以示自己的安分,退回椅子前坐下。
馮玉貞提防地緊盯著他,自己也順利移步到了門口。兩人之間默默無言,卻和從前的疏離不一樣了,底下涌動著心照不宣的暗潮。
片刻后,馮喜安跑回來,一把將門推開,見阿娘仍然坐在門口,和那個壞人隔得遠遠的,一句話也沒有,這才又安心爬上椅子。
李熙好似一切都未曾發(fā)生過,仍然規(guī)矩地接著教導她。馮玉貞不敢離開,像是看守似的死死瞧著他的一舉一動。
這樣長久的凝視下,馮玉貞驟然發(fā)覺了從前的許多疏漏之處:李熙的肩膀寬厚,將她抱下板凳時輕松極了,連稍重的喘息也沒有發(fā)出一聲,臂膀結實,不像是個死讀書的文弱書生。
盡管他走路有些佝僂,然而伏案時卻又好似拉直了一條脊骨,筆挺如青竹。
她越看越覺得心驚,秀眉擰成一個結,在他脖頸間來回掃動,只可惜他穿著紙裘,衣領遮到喉結處,瞥不見里面。
馮玉貞兩只手攥緊,搭在膝頭,一個漸漸成形的猜疑浮上心頭。
課畢,李熙卻并沒有急著走,他面色又瞧不出任何獨處時的靈動了,望向院中堆放的柴火,他略彎一彎腰,正色道:“在下大年初三還要上門,實在叨擾,不若幫夫人往屋里搬一搬柴火罷�!�
馮玉貞將喜安護在身后,她靜靜望著李熙這張平平無奇的臉,并未如先前一般客氣拒絕,反倒點點頭,平靜道:“好,那便麻煩先生了�!�
待他抱起一捧,走至門口,馮玉貞卻突然出聲,面色流露出歉意:“怪我記性不好,早上屋里已然添足了,不若先生隨我放到后屋罷?”
兩手中的柴火份量不輕,一時半會放不下來,自然只能由她領著,繞了一大圈,才得以卸下放松。
他的衣衫不免黏上一些木屑,硌出幾條褶皺,平添了三分狼狽,馮玉貞看似誠心誠意地向他道歉,道此番勞累了對方。
李熙扭過頭看她,雙方都未捅破這層彬彬有禮的窗戶紙,很快告退。
馮玉貞抱著手臂,眼睛望向男人離去的身影,略一沉思,不知想了些什么。
這是馮玉貞頭一回跟女兒兩個人守歲。
前兩年嚴燁總會適時回來,陪她在外人面前一同露個相,走訪鄰里,順道留下過年。
今年卻沒有任何旁人。晌午過后,母女兩人便就手準備年夜飯。
馮喜安身子小,踩在一個矮凳上才能夠得著桌面,搟面杖在她手里顯得不一般的大,好險才能握牢,不滾出去。
她去年才由阿娘手把手帶著學會搟面皮,技巧對她不算難,如今小手有模有樣地來回?意粒?可速度太慢,馮玉貞搟五個的功夫,她才能交出一個出來。
其次是力道掌握的不好,太薄太厚,有些奇形怪狀地引人發(fā)笑,柔軟的面團不知怎么被她壓出幾個棱角,委屈地擠在一眾圓滑的面皮里。
馮玉貞忍不住要笑,又怕女兒生氣,悶悶憋著,她倒也不嫌棄,照樣拾起往里放陷。
包到最后,馮喜安不僅手上都是面粉,鼻尖上也沾了一點,覺得發(fā)癢便抬手去擦,這一下更是抹了滿臉。
她自己并無所察,只把手洗干凈,跟小花貓似的仰頭望她,問什么時候開鍋下餃子,馮玉貞眉眼彎彎,笑而不語,俯身濡濕帕子,給她細細揩去。
冒著熱氣的餃子端上桌,天色已經(jīng)暗沉下來,檐下的紅燈籠隨著冷風搖曳,屋里卻溫暖異常,燭臺將屋里照得亮堂堂的。
馮玉貞將一只肚大的餃子夾到她醋碟里,溫聲道:“這是更歲餃子,辭舊迎新,過了今晚,安安就七歲了。”
少年不識愁滋味,小孩對于光陰流轉從沒什么感慨,總盼望長大后萬事順意,喜安歡快道:“那安安馬上就是七歲的大孩子啦!”
填飽肚子,外面已經(jīng)傳過一陣噼里啪啦的爆竹聲,她給安安裹上最后一件外衫,牽著她一同出門。
一路踩著大紅的碎屑走出巷口,寬闊的街道上零零散散聚了一波人,鄰里彼此熟絡,很快有人熱情地招呼她:“貞娘快過來,尋個好位置,一會兒就要開始了。”
馮玉貞應一聲,馮喜安個子小,怕她被擋的看不到,特意選了一個高處站定。沒一盞茶的功夫,人愈發(fā)多了,大抵整個小鎮(zhèn)都來了大半。
只聽得西面震響,所有人期待地一致抬起頭,墨黑的蒼穹之上猛然鋪設開絢爛至極的煙火,如同千萬朵璀璨的花束瞬息綻放又枯萎。
馮玉貞在人潮中跟著驚嘆微笑,她低頭看向自己的安安,心中溢滿了踏實的溫情。
巷尾的宅邸,崔凈空站于院中,抬頭望向同一片夜空。
他身著一席玄色常服,面容無波無瀾,煙火映不進烏沉的眸底,與不遠處的歡慶格格不入,周身沒有一絲喜氣。
李疇勸道:“今日人多,主子若真想見夫人,混跡人群,想必也能見遠遠一面�!�
男人右手捏著兩個虎頭核桃,在掌中緩緩摩擦盤玩,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他久久不言,半晌后才開口。
“不急于一時,況且,”話音頓了頓,手上的動作也停滯下來,俄而自嘲道:“若是被她看見,指不定壞了她的好心情�!�
他也不知道,煙火散場后,馮玉貞回來時偏頭朝巷尾看了一眼。
只是淡淡一瞥,看到緊閉的大門,她很快轉過頭,和打瞌睡的喜安回家歇息。
大年初三這天,崔凈空扮成李熙,臉上不羞不臊,以受邀約的夫子身份提前上門。
正月相見,必然要拜賀新年,馮喜安雖然不樂意,還是干脆地給他叩頭施禮。
假夫子真親爹的崔凈空也毫不吝嗇,依照本地習俗,遞給她一串紅繩穿起的壓歲錢。
喜安不知該不該收,馮玉貞瞧見他這意外闊綽的一手,有些驚異,推脫道:“喜安拜您為師,過年磕頭是應該的�!�
李熙不置可否,他來得早了,飯菜才準備到一半,馮玉貞請他和喜安于外面坐一會,稍等片刻。
誰知曉這李熙是個閑不住的性子,馮玉貞正看著鍋爐燒開水,這人走近,腳挨地卻沒有聲響。
崔凈空垂下眼,視線落在她露出的一截素白的頸上,忽而出聲:“夫人,可有什么在下幫得上的?”
溫熱、潮濕的氣流好似貼在耳尖上,馮玉貞的身子酥麻了半邊,如同驚起的雀鳥,她匆匆扭過身,隔著不過兩拳距離,猝不及防與男人面對面,眼對眼。
第91章
識破
男人的眼睛閃灼灼的,馮玉貞后腰貼著灶臺,一手在后支著身子,一時誰都沒有出聲,只聽到鍋里咕嘟咕嘟的開水聲。
馮玉貞只慌亂片刻,抬手摸了摸鬢角,繼而低垂下頭,姿態(tài)竟有些羞赧,出言道:“廚房向來是女人家的地界兒,先生怎么好下手?”
她穩(wěn)下神,身子往旁一偏,稍稍前傾,眸子朝他身后望去,沒看到方才還坐在板凳上的女兒,疑惑道:“安安呢?一會兒沒看住,跑哪兒去了?”
太近了。
近到她只要伸出一對白胳膊便能搭上他的肩頭,近到這人唇角的紅痣又不知羞地向他招搖,身上的香氣浮動著勾纏上他的衣領。
她卻狀似未察,用水潤的、好似含著兩團潮濕霧氣的眼睛盯瞧他,軟唇張開一條深紅的縫隙,催他趕快回復。
崔凈空嗓子眼里發(fā)干,跟整日未曾飲下一滴水似的,冬日的屋里熱得過分,他被這雙眼睛看得胸口跟揣了個兔子似的,這回竟成了率先逃開對方視線的那個。
馮玉貞只看到李熙腳下移步,攥拳于面前,輕咳一聲,清了清帶著啞意的嗓音:“好像是去送什么物件了�!�
周大娘家中的竹篾昨日刮破了,遂來借了一遭,大抵今日又要用,馮喜安便從院子里拽出來借她。
這也算恰好支開了孩子,好證明這幾日盤旋在心頭的猜測。
馮玉貞扭過身,裹著兩層細棉布,將鍋里的熱水灌滿壺,嘴上道:“既然先生堅持,不若幫我洗洗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