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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他烏沉的眼珠牢牢鎖住她的臉,誘哄道:“嫂嫂只管打,出了這口惡氣才好�!�

    崔凈空好像以為讓她打一打便能應(yīng)付過去,那時折磨她許久的內(nèi)心煎熬,全數(shù)被襯成了無理取鬧。

    誰稀罕打你?

    她使勁往外抽手,硬是抽不動,滿腔的委屈霎時間傾倒出來,她紅著眼睛狠狠道:“你故意的,是不是?”

    實在不爭氣,她本想著要冷聲質(zhì)問他,卻越哭越急,夾雜著兩聲抽噎:“這是我和澤哥兒的私事,你當(dāng)時憑什么瞞著我?害我差點錯怪他,要不是大伯母無意說漏了嘴,我還要被蒙在鼓里……崔凈空,你倒覺得打兩下,不痛不癢就沒事了?”

    馮玉貞奮力一掙,總算掙脫,慣性向后踉蹌兩步,眼瞅著要倒,站在對面的青年眼疾手快,將她一把擁進懷里。

    “嗚……你放開我!”

    馮玉貞半點不愿碰觸到他,捏拳打他,崔凈空卻死死摟著,兩人緊密相貼,任由她拳腳相加。

    胡亂打得手疼,眼淚全蹭在他胸前,鼻尖卻忽地嗅聞到他身上衣衫散發(fā)出的淺淡氣味。

    山野草木香與皮毛淡淡的膻氣混雜,已經(jīng)淡得出奇,幾近消散,可馮玉貞還是認出,這是崔澤身上的氣味。

    她的力道驟然松弛下來,拽著衣襟放聲痛哭,心中五味雜陳,或許她自己也不甚清楚,不知此番是在哭逝去的亡夫,還是哭屢次蒙騙自己的小叔子。

    崔凈空撫著她散落肩頭的長發(fā),等人情緒稍褪,引去凳子上坐下,才道:“求嫂嫂原諒,我一時鬼迷心竅,鑄成大錯,之后更不敢告知嫂嫂�!�

    馮玉貞不去看他,盯著自己半趿的鞋,悶悶嘲道:“鬼迷心竅?”

    “我只是……太在意了�!�

    青年蹲下身,便成了他在仰視她:“嫂嫂,我做不到在你面前為他人說好話�!�

    馮玉貞心口一跳,便聽他好似字字懇切道:“從未有人教過我如何做。父母早逝,廟中僧侶憎我,每每逼迫我誦經(jīng)凈心,只學(xué)了一肚子佛經(jīng);后來僥幸被鐘夫子看中,又日夜研讀之乎者也�!�

    “因而情竇初開,不知如何才能妥善處理,屢屢惹嫂嫂傷心,說出要離了我的氣話,也是我罪有應(yīng)得�!�

    半真半假雜糅,崔凈空幾乎要把自己都說動了。假的是哪處,真的又是哪部分,只怕他自己都混為一談,糾纏不清。

    他只顧得上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寡嫂哭花的臉:“我實在笨拙,但好在悟性尚可,求嫂嫂教我。”

    崔凈空這樣眼巴巴望著她——馮玉貞神思出走,覺得現(xiàn)在的小叔子宛若在搖尾乞憐。

    “你不必……”她側(cè)開臉,無論什么時候,他這副可憐樣,馮玉貞都于心不忍。

    來日位高權(quán)重之人如此在她腳邊附小做低,馮玉貞難免感覺折辱了他。她的善心適時出來作祟,好在累累的教訓(xùn)還是及時喚回了理智。

    “空哥兒,”她嘆一聲,轉(zhuǎn)過頭看他:“我恐怕教不了你什么�!�

    青年望著她泛紅的眼瞼,在心下感嘆道,寡嫂的心竟然也能冷得像塊石頭。

    崔凈空垂下眼,暗自咬牙,恨她心冷,為了一個已逝之人而拋棄他,面上卻挽留道:“春闈近在眼前,嫂嫂這時卻要同我分離……難道嫂嫂連一個機會都不肯給我嗎?”

    崔凈空可不在意什么狼狽丑態(tài),只要能讓她心甘情愿留下來,無所謂什么大男人的虛面子。

    看馮玉貞神色掙扎,青年眼中的柔波又凍成兩塊堅冰。他漠然地想,倘若寡嫂真這樣油鹽不進,軟的不吃,便只好來硬的了。

    一則念珠還未脫下,他迄今都未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誘使她不懷疑地動手來摘,二則寡嫂似乎異于常人,誰知道法玄會不會另有別的藏匿手段對付他?萬一馮玉貞還是他唯一的藥引呢?

    總之,他在心里說來說去,有千般萬般理由說服自己,馮玉貞都走不了,也不能走。

    “我……”馮玉貞?yīng)q豫,先前崔凈空也同她商量過,他預(yù)計二月中旬啟程,算一算,只有二十來天了。

    “好罷�!彼幌胍驗樽约旱⒄`崔凈空的錦繡前程,最終還是妥協(xié)了,最后追上蒼白的一句:“待你春闈回來,我們再商議�!�

    這句話一出口,她自己便發(fā)覺已經(jīng)落敗了。回府上能有什么變化?是丫鬟,府中事務(wù),還是崔凈空本人有變化?

    她尚未繞過這個彎來,崔凈空便迫不及待向她伸出手,像是認定了她,不容拒絕道:“嫂嫂,那我們回家罷�!�

    他們的家——那個深洞洞的宅邸。

    馮玉貞又在木屋磨蹭了半日,插上門栓的那一刻,她不知為何,突然生出興許這是這輩子最后一次回來的預(yù)感。

    她還是搭上了小叔子的手,一路上,崔凈空都沒有松開她,執(zhí)意十指相扣,好似這樣才能把她困在身邊。這時候,他才稍稍安下心。

    未盡我的應(yīng)允,誰準你就此拋開我?

    崔凈空的確有真心悔改。

    回到府上,馮玉貞明顯察覺到兩個丫鬟對她的看管松懈了一些,不再連她去恭房都守在外面。

    可她還是心緒不寧,自從上墳回來,好不容易養(yǎng)出來的肉也蹭蹭往下掉,潤澤的鵝蛋臉又瘦成一個尖兒。

    她是心里盛不下事的人,展現(xiàn)在臉上,府上都知道她同崔凈空關(guān)系微妙,說是夫妻,又好似頗為抗拒;不是夫妻,卻又睡在一張床上,兩人朝夕相處,前兩日夜里還叫了一回水。

    馮玉貞也摸不清現(xiàn)在如何,崔凈空有時撂下書本,看著在床沿繡花的她發(fā)愣,忽而黏上來,說些討她心軟的話。

    到底交付過真心,她心底又冒出不合時宜的不舍來,每每總是縱容,便這樣稀里糊涂地過著。

    臨近崔凈空啟程,拋開蒙騙不談,他也曾助她良多,馮玉貞便想著為他此番遠行去往寺廟祈福。此世的崔凈空與話本變化過大,她害怕功虧一簣,生出什么差池來,思來想去,還是想為他求個平安符來護佑。

    方圓百里內(nèi)便屬靈撫寺香火旺盛,崔凈空聞言,他點頭答應(yīng),卻說不放心她的腿,要跟著一起去。

    過了一日,兩人搭車一并前往靈撫寺。

    第65章

    真相

    馮玉貞下了馬車,眼睛順著山口青苔密布的石階爬上去,黔山半道云霧繚繞,靈撫寺好似位處渺遠天際。

    不湊巧,今早忽地下了一場小雨,臺階濕滑,馮玉貞的腿腳日常行走時已然無恙,然而碰上這種艱澀難行的上路仍有些吃力,走過一段,便攀著欄桿歇一歇。

    崔凈空始終陪在一側(cè),落后兩步,兩人在山下時,大抵是山路陡峭,馮玉貞神色露怯,崔凈空想不若背她上去,彼時時候尚早,往來人煙稀少,馮玉貞卻搖搖頭,只說所求心誠,還是自己爬上去。

    這樣寥寥兩語,說者無心,聽者卻有意,崔凈空知道她的來意,唇彎了彎,近月堆滿陰霾的眉宇驟然放晴,連待會兒上去又要看見那群禿驢的厭煩都舒暢不少。

    寡嫂嘴上再硬,只要他裝裝可憐,兩人還是要如此藕斷絲連,任誰也扯不斷。

    行過大半,馮玉貞額上冒出細汗,左腿已生出一點鈍澀之感,抬不起腳,偏偏腳下臺階有顆絆腳石,霎時間身形搖晃,心跳一下落空,連喊叫聲都無法脫口,身后襲來一只大掌,穩(wěn)穩(wěn)撐住她的后背。

    崔凈空的手沒有松開,繞到細瘦的腰間環(huán)住,拍了拍她的肩背,安撫道:“嚇住了?”

    馮玉貞忽而才揪回離體的魂魄,白著臉點了點頭,崔凈空將那塊石頭用腳尖踢下石階:“我們來早了,僧侶今日還未來得及清掃山道。”

    女人驚魂未定,光扶著欄桿便腿腳戰(zhàn)戰(zhàn)。反正只剩最后一截路,崔凈空便低下身,兩手背后朝她一招,馮玉貞?yīng)q豫了一會兒,還是乖順地爬上他的后背。

    從前那回不察,崔凈空忽而迷戀上背她的感覺,她的身體墜在身后,他抱住女人的腿彎,牢牢握在掌心里。兩人都默許了此刻嚴絲合縫的相貼,女人溫濕的呼吸接著他的頸項,宛若一對交頸鴛鴦。

    崔凈空刻意放緩腳步,只是礙于所剩的路途有限,再磨蹭還是到了。

    傳聞靈撫寺早在前朝時便矗立在此,馮玉貞也只在話本里窺見過這幢古剎一角,步入廟中,已有比他們還早來的零星五六個香客燒香拜佛。

    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迎過來,身后還跟著個白臉小沙彌,老和尚向兩人雙手合十,體恤朝馮玉貞問道:“老衲可有什么能幫得上施主的?”

    馮玉貞正有些迷惘,不知該去哪個殿,她趕忙頷首道:“打擾師父,我們此番是前來求平安符的�!�

    老和尚朝她身旁默默不語的青年一瞥,不動聲色地道:“施主隨我來�!鞭D(zhuǎn)身卻朝小沙彌遞了一個眼色,對方便低頭走開了。

    馮玉貞并無所察,倒是崔凈空瞧見這一幕,很譏諷地笑了笑,這么多年過去,靈撫寺這群和尚對他的手段,仍舊一絲長進都無。

    老和尚領(lǐng)她進了偏殿,他問道:“施主是為自己求?”

    馮玉貞搖搖頭,回道:“為我身邊之人。”

    老和尚卻不去看崔凈空,他合上雙手,出言拒絕:“施主見諒,老衲恕難從命�!�

    “為何?可是其中有什么規(guī)矩被我們遺落了?”馮玉貞不知其中緣由,也是頭一回知曉,還有去廟里求平安被回絕的。

    “并無其它規(guī)矩,”老和尚面目慈悲,卻堅持道:“獨他不行�!�

    馮玉貞攢起眉,她也從話本里知曉一些崔凈空與靈撫寺的前塵往事,然而卻不想,竟為他求一只平安符都做不到。

    然而青年身上確鑿背負著幾條人命官司,崔凈空也為她手上沾過血,因為馮玉貞和他剪不斷理還亂,總無法徹底置身事外,一時她啞口無言。

    偏頭望向身側(cè)人,青年下顎繃緊,目光冰冷,面容漠然至極,好似萬事萬物都入不得眼。可下一刻,他好似兜捕到女人的視線,旋即垂下眼睫,很有幾分委屈的意味。

    馮玉貞再度軟下心腸,小叔子今生尚未如話本后期那般不堪,想出一個法子,給誰求不是求?

    于是對著老和尚道:“師父,那我便為自己求罷�!�

    老和尚抬眼看她,略微混黃的眼珠透出一絲明悟,可還是點頭答應(yīng)下來,只請她稍等,自己離去片刻。

    再回來時,他遞給馮玉貞一塊兩面刻字、花紋樸素的木符,首段拴有一段紅繩,不知是什么木材,木符表面浸潤著一股寺廟的檀香。

    馮玉貞被引導(dǎo)著跪在蒲團上,她闔上眼,也學(xué)著老和尚雙手合十。

    她于心中默念,或許不久后二人便要分道揚鑣,可她還是愿崔凈空此生金玉滿堂、鵬程萬里,可更愿他能一心向善,勿要再犯下話本里的累累罪行。

    虔誠地磕完三個頭,崔凈空離他們隔了四五步遠,老和尚最后還是善意提醒了她一句:“女施主,平安符即護身符,需貼身攜帶,萬不可轉(zhuǎn)予他人,不然將惹禍上身,適得其反�!�

    馮玉貞被他挑明了意圖,右眼皮恰好跳了跳,她未把對方話中的深意放在心上,只低頭應(yīng)道:“我知曉了�!�

    老和尚凝視著馮玉貞與崔凈空兩人走遠的身影,轉(zhuǎn)身面對巨大的佛像,雙手合十,口中低低道了一聲,阿彌陀佛。

    人漸漸多了,許多香客將香插入神壇中,廟里遂彌漫起青色的煙霧來。

    除了佛殿之外,另有一群人聚在西側(cè)梅花樹下,這棵梅花樹鐵虬銀枝之上掛滿了許愿祈福的福條。這群小娘子小郎君,都來求一段好姻緣。

    馮玉貞本想著出了寺廟再送他,可崔凈空就立在那顆樹下,滿樹紅布條在他身后柔柔招搖晃動,青年端著一張豐神俊朗的臉喚她:“嫂嫂,不若我們也掛一條罷?”

    心中一動,馮玉貞便借著袖口遮掩,將掌心的木符順利塞進他手里,趁他反應(yīng)不及,很快收回手,小聲道:“快拿著,這是為你求的�!�

    大抵是這塊平安符稍稍消解了一些她近來的憂慮,馮玉貞露出一個笑意,真誠道:“空哥兒,祝你此番一路順風(fēng),金榜題名。待日后你在京城做了大官,自會明白我的話,那時定有高門貴女與你門當(dāng)戶對,結(jié)為連理�!�

    崔凈空將那塊木符握在掌心,指腹輕輕摩挲著其上的刻字,凝著女人的臉,緩緩道:“除了你,我誰也不要。嫂嫂既為我求平安,果真不知我真想要什么嗎?”

    他的眼中沉著深厚的情愫,好似要看穿她的所有,馮玉貞心若擂鼓,她并未告訴他——想起被他兩手接攬背著,山上的路好似無窮無盡,看不到盡頭,她枕著青年的背,忽地生出一種不如就此白頭偕老的愿景。

    馮玉貞局促抹開臉,生怕真出口答應(yīng)了他,生硬道:“既然都來了,不若順道去抽個簽,搏個好彩頭罷?”

    兩人交談間,一個和尚走上前,先聊表打斷二人言談的歉意,隨后對著崔凈空,說是弘慧首座請他前去側(cè)殿一敘。

    想到大概這大概是最后一回跟弘慧見面,崔凈空念著他小時幫過他幾次忙,點頭應(yīng)邀。

    他和弘慧的談話,自然不好帶寡嫂過去。側(cè)殿并不對香客開放,敞開的門對著這棵梅花樹,崔凈空進去也看得見這里的情形,不必擔(dān)憂回來時寡嫂便沒影了。

    “香客中魚龍混雜,嫂嫂便留在此處等我片刻,我去去就回�!�

    馮玉貞被他一句話攪亂心湖,正好趁著崔凈空離開片刻梳理思緒。

    此時又走來幾個衣著靚麗的姑娘,俱是水靈靈的十五六歲。她們隱隱圍著一位神情嬌羞的女孩,從飛來的調(diào)笑里,馮玉貞推知,她大抵是好事將近了。

    這一群女孩走近,要將手上的福條打結(jié)系在樹上。馮玉貞便后退給她們騰出地方,一時間人多擁擠,后背不期然撞上什么人。

    她立刻扭身道歉,乍一眼卻瞧見該女子戴著一頂帷帽,衣服好似不太合身,松松罩在外面,處處都透著怪異。

    馮玉貞生出一抹狐疑和警惕來,女子卻忽地將帷幕一角掀起,嘴里吐出的卻分明是方才那個沙彌的聲音!

    “女施主莫要轉(zhuǎn)頭,以免被他察覺。首座為他所忌憚,不便前來,小僧代他轉(zhuǎn)達給施主:崔凈空此人城府極深,乃是煞星轉(zhuǎn)世,師祖坐化時留下念珠以束縛,此世本無人可解,可他去歲卻忽然尋到對策,這個對策便是你�!�

    他說話又快又急,嗓子已有些沙啞,好似嘴里含了些什么:“這是他親口所言,身邊出現(xiàn)一女子可抑制念珠,他從來都只身一人,今日肯帶你來,必定不會是旁人。首座揣測,或許是施主身上有何神異,與其接觸時可解他的痛楚�!�

    馮玉貞跟不上他的話,所有熟悉的字眼如同流水一般,只剩下這位男扮女裝的沙彌最后振聾發(fā)聵的告誡。

    “此人智多近妖,城府極深,首座怕施主受他蒙騙,望施主早日脫身�!�

    原是如此。

    馮玉貞愣怔地想,怪不得崔凈空會千方百計、一而再再而三地欺瞞她,只為讓她留在他身邊。

    真相坦然暴露在眼下,剎那間好似天地驟然失聲,馮玉貞站在原地,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許久后,她才如同大夢初醒,周遭的嫣然笑聲與嘈雜腳步復(fù)爾傳入耳膜。

    她抬頭一瞧,自己不知站在原地多久,那位小沙彌怕被崔凈空發(fā)現(xiàn)異樣,已然離去了。

    忘了向這位小師父道謝了,馮玉貞想。

    梅枝上的紅布條簌簌飛過發(fā)頂,滿眼大紅的福條照得她雙眼發(fā)澀,大抵是心冷到了極致,她抬起手摸了摸眼瞼,發(fā)覺自己意外沒有落淚。

    只是頗有些呆滯地眨了眨眼,方才遞給崔凈空那只木符的手陡然痙攣了一下。

    這也沒什么,她明明已想好要同他日后橋歸橋、路歸路了,只是在方才一瞬間,她聽見青年的話,難免產(chǎn)生了細微的動搖。

    然而,如同幼時滾落山崖撞斷左腿一樣,方才那一刻,她好似也聽到了身體里有什么東西破碎的聲音。

    她望向?qū)γ娴膫?cè)殿,里面的青年正背對著她,兩人隔著十幾步的距離,馮玉貞喊了一聲他的名字,聲音很輕,消失在人群中,沒有被他聽到。

    好險,差點又被你騙了一次。

    第66章

    等我回來

    那串念珠——馮玉貞略知一二,它由靈撫寺一位得道高僧圓寂后的舍利子融成,自崔凈空十五歲起,每個浮云伴生的弦月夜,念珠都會做出懲戒,令他痛不欲生。

    哪怕是話本中位高權(quán)重的崔相,即使他大權(quán)在握,掌控?zé)o數(shù)人的生死,使勁渾身解數(shù),求神拜佛、捆來不世出的得道高僧,全無濟于事。

    在上回的夢境中,已然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念珠無疑是崔凈空的心腹大患,這是他自十五歲起的夢魘,處處制肘,可若是突然出現(xiàn)一個人,竟然能減輕念珠引發(fā)的痛楚,他如何能不把她緊緊握在掌心呢?

    如此一來,一切都有跡可循,怪異之處便都有了合情合理的解釋。

    馮玉貞這時才遲鈍領(lǐng)悟,為何話本中本性暴戾,同“樂于助人”四個字隔著四萬八千里之遠的崔凈空,此世甫一與她相處,便散發(fā)出近乎蹊蹺的善意。

    也該怪她蠢笨,馮玉貞一時覺得可笑,她渾身上下,從何而來的特殊之處,能讓崔凈空對她死心塌地的迷戀?

    事情又繞了回來,初初他展露出曖昧情愫,她分明還很有自知之明,知曉自己一個山野村婦,平庸尋常,崔凈空大好前途,為何獨獨對她這個瘸腿的寡嫂上了心?

    本來她心中還有一絲對小叔子的恐懼,然而后來卻無可避免淪落了。

    崔凈空一個在波譎云詭的朝堂上都能擾動風(fēng)云的人物,把握她一個孤苦女子的心事,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

    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騙局。馮玉貞原以為是真心里摻了假,豁然明朗,才發(fā)現(xiàn)捧著的真心整個都是假的,崔凈空冷情冷性,心腸鐵鑄一般,砰一聲摔在地上,也只能聽個悶響。

    這樣也好,馮玉貞想,兩人不久后便分道揚鑣,此番戳穿真相,她也不必再自作多情、戀戀不舍。

    拋開這些欺騙和利用的前提不談,崔凈空這整整一年來確也頻頻出手拉了她好幾次,她得到的好處是做不得假。

    只當(dāng)是一樁以物易物的交易,馮玉貞不能再多加要求什么了。

    只是……她想起那夜燈會,難過地想,原來那盞鯉魚燈,到頭來,也不是她的。

    兩只麻雀在檐上高高叫喚著,弘慧闔著眼,他好似不用這雙眼睛視物,平靜道:“你許久未來�!�

    “弘慧,你何必與我虛與委蛇?”崔凈空負手而立,他側(cè)身對著殿內(nèi)打坐的弘慧,余光黏連在門外那顆梅花樹下。

    “憑我們的交情,你該高興才是,倘若不出差池,這便是你我最后一回相見了�!�

    青年言語中充斥著洋洋自得,弘慧靜默半晌,開口道:“你我的交情?是指當(dāng)年你捂死了那只斑鳩,卻栽贓陷害給我一事嗎?”

    “七歲那年,我與你于后山撿柴時偶然救起一只翅膀受傷的幼鳥。你向師祖尋藥包扎,細心看顧,師祖見狀,以為你尚存良知,并非那等不可救藥的惡徒�!�

    喉頭憑空漫上一股腥氣,方才派出去偷偷告知那位女子的沙彌因泄露“煞星”天機而遭受反噬,作為始作俑者的弘慧也自然受到牽連。

    他不得不語氣一頓,接著道:“然后,你親手捂死了它�!�

    不過是件無足掛齒的小事,弘慧時至如今,舊事重提,怕不是又想引他懺悔的陳詞濫調(diào)。

    崔凈空冷嗤一聲,漆黑的眼珠轉(zhuǎn)了一轉(zhuǎn):“弘慧,你說錯了。我治好它的傷口,每日起早摘嫩葉喂養(yǎng),為它搭建鋪滿干草的巢穴,它被我養(yǎng)得羽翼漸豐之時,卻獨自飛走了。”

    “如此頑劣、不知感恩,沒過兩日,大抵是在外面受了寒,它又重新飛了回來。可我不再相信它。能逃第一次,第二次也不會遠,我干脆將它誘到掌心間,合掌捂住,斷氣后我將其葬于后山,如此它便可安安生生陪在我身側(cè)�!�

    青年淡漠的話音在空曠的殿內(nèi)蕩開,巨大的神像俯瞰著渺小的兩個凡人,面容慈悲又冰冷。

    弘慧咽下一口血,沒有露出半點破綻,事已成,而崔凈空對此一無所知,仍舊執(zhí)迷不悟。

    他已經(jīng)沒有多少精力招架,只長吁一聲,意有所指:“你果真從不覺得后悔嗎?”

    崔凈空不在意,他知曉今日這一番話已然接近尾聲,不再與他斡旋,扔下意興闌珊的一個字:“不�!�

    他頭也不回地走出來,馮玉貞還在那棵梅花樹下等他。

    寡嫂背對著他,她身形纖細,有幾根福條飄在青絲之上,崔凈空快步走上去,將其拈開。

    他喊她:“嫂嫂�!�

    “……嗯�!瘪T玉貞有些滯澀地扭過身,她將目光從身旁那群女孩身上挪開,面上掛著丁點兒的笑:“不慢呢,我還以為還要再等一會兒�!�

    女人言語間嘴唇發(fā)干,大抵是她臉色不好看,崔凈空不動聲色地探進她的袍袖里,輕輕攥住她的手,有些冰涼。

    到底是佛門凈地,崔凈空不在乎,可馮玉貞或許不愿于此地孟浪,神情和動作都透著一股僵硬的不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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