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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馮玉貞面上神情一僵,暗自犯難到底要不要模棱兩可認(rèn)下,免得費些沒必要的口舌之爭,哪知崔凈空不等她回復(fù),微微頷首認(rèn)下,兩人走進(jìn)店里,他突然喚一聲:“玉貞?”

    沒大沒小。馮玉貞不應(yīng),臉頰發(fā)紅,側(cè)過臉去全當(dāng)沒聽見。布莊的成衣樣式不算多,好在崔凈空身板筆直,寬肩窄腰,哪件套上去都難看不到哪兒去。

    崔凈空本就無所謂,倒是很乖巧地任由寡嫂擺弄,馮玉貞節(jié)儉慣了,仔細(xì)比對一番,挑中黛藍(lán)寶相花錦袍,黛藍(lán)類似瓷瓶般透亮,將崔凈空周身的冷清都映襯得溫潤了。

    老板娘連連點頭,直言這可算是衣服找對了人,馮玉貞也瞧著十分滿意,顯得小叔子精神,越發(fā)豐神俊朗,于是抿唇笑了笑。

    正要去柜臺結(jié)賬,一直沒什么話的崔凈空卻忽地扯住她的手腕,說給馮玉貞也買一件,要和同他這身花色一致的。他的意圖不言而喻,要和她明日席上一齊穿。

    馮玉貞當(dāng)即就明白他又要犯渾了,只覺得胡鬧,趕忙掐了掐他的手,可崔凈空不管,他瞥見女人透露出一點懇求的神情,卻仍在堅持道:“給她挑一身�!�

    當(dāng)真是油鹽不進(jìn),馮玉貞正想不如干脆甩手走人,卻不料崔凈空只是抬眼,站定不動,以只能兩人聽到的話音輕聲道:“嫂嫂若還是不肯,我便只得將兩件都直接換成紅的了�!�

    男女花色一致的紅衣……

    馮玉貞心口一跳,莫名有些慌亂,她不愿細(xì)想下去,只得退讓,生怕這人今晚真敢捧回來兩身大紅喜袍,那明日可就不是舉人老爺?shù)膽c功宴,該變成叔嫂拜堂成親的吉日了。

    好在男女制衣的用料總歸不甚相同,包括針腳紋路在內(nèi)并沒有全然一致的。馮玉貞選定的是靛青富貴花煙羅衫,兩件衣服大抵也只有顏色相近,花紋倒是關(guān)系不大。

    崔凈空點點頭,這才抬腳去柜臺結(jié)賬。

    當(dāng)天,村西這座小小的磚房十足熱鬧起來,擺置了不下二十桌,一桌八九個人,院子里盛不下,干脆挪到柵欄外。

    飯菜有魚有肉,比過年時還要氣派許多,村人于是拖家?guī)Э趤聿渌母�,門口的那顆樹又遭了殃,被好多小孩悄悄摳下一兩塊樹皮,捏在手心帶回家里,當(dāng)個吉兆。

    雖說不用做飯,但到底就他們兩個人操持,還是忙得團團轉(zhuǎn)。本來馮玉貞和崔凈空都站在門口迎賓,然而逐漸人多起來,小孩吱哇亂叫不安生,院子里關(guān)于落座次序偶有矛盾,一派亂糟糟的景象,馮玉貞立刻進(jìn)去挨個安排下來。

    好在過不多久,老宅的人也來了,劉桂蘭和一眾妯娌便上手幫忙,很是得力。

    院里院外逐漸落座,等第一席的人吃到一半,鐘府馬車才姍姍來遲,停在門口,探出身的正是住著拐,明顯顫顫巍巍、身體每況愈下的鐘濟德。

    他臉色瞧起來很差,像是這幾晚都睡得不好,只無言望著崔凈空如在書院里一般恭敬的神情,長吁道:“玩鷹的被鷹啄了眼�!�

    崔凈空仍舊喊他夫子,然而話語間卻若有所指,意味頗深道:“某對先生這些年來的傾囊相授,自是感激不盡。先生年歲漸長,或許只是力不從心罷了�!�

    一把老骨頭了,能收拾誰?別一時逞能,把自己也折進(jìn)去。

    鐘濟德聞言總算拉下臉,他使勁抬起拐杖拄了拄地,想發(fā)出“放肆!”之類的警告,可惜因為腳下是厚實的土地,沒發(fā)出多少聲音。

    他兀自冷笑道:“你神通廣大,攀上了京城里的哪個人物,可小心萬一與虎為謀,最后連皮也不剩。”

    這句話徹底撕破了兩人之間看似平和的表面,他扔下這句話便轉(zhuǎn)身離開,崔凈空的聲音不慌不忙地傳來:“多謝夫子提醒,學(xué)生自當(dāng)小心,望夫子也多加注意,莫要半夜磕絆到石子什么的摔一下……那便不妙了�!�

    崔凈空到底是崔家的子嗣,老宅巴結(jié)都來不及,雖然不久前方才同他和馮玉貞有過齟齬,但解元的名聲仍然壓過了那些不愉。

    老宅人這兩天在村子里走路都是昂首挺胸的,很有幾分與有榮焉的架勢,逢人便說起以后的狀元崔凈空來,換來對方一陣熱絡(luò)的巴結(jié),今天自然也沒有缺席。

    女眷幫馮玉貞忙活去了,自有一桌預(yù)留給她們,然而很是自傲的崔家男人們,不僅沒有坐到意料中的主位——卻被門口的崔凈空隨手一指,扔到不顯眼的角落里呆著去了。

    不僅沒有意料中的歡迎,迎著四面不時投遞來的眼神和竊竊私語聲,崔大伯的臉色很不好看,只是礙于崔凈空顏面不好發(fā)難�?纱匏氖褰袢站尤灰蔡笾粡埡衲樒砹�,他和崔二伯肉眼可見的憤怒不滿,并且見沒人搭理他們,很快便高聲鬧著要坐到主桌去。

    馮玉貞正在把第一波剛走的人碗筷收拾下來,便聽見院子里傳來響動,她抬頭望見崔凈空正在門口同鐘夫子交談,不欲打擾他的要事,便徑直向老宅那伙人走過去。

    崔大伯一看來人是她,一改方才沉默不語的樣子,皮笑肉不笑問道:“侄媳,你就把我們安置在此處?”

    看著這張瘦削的臉,馮玉貞心里還殘留著上輩子的畏懼,她合眼深吸一口氣,很快穩(wěn)下心神道:“人來了又走,況且空哥兒父母沒得早,不分主桌次桌,菜都上的一樣,大伯你們……何必在空哥兒的慶功宴上討嫌呢?”

    崔大伯陰惻惻望她一眼,倒是一旁的崔四叔本就看不慣她,砰一聲拍響桌子:“他崔凈空再厲害,還不是我們崔家人!怎么,現(xiàn)在發(fā)達(dá)了就想甩開我們這些窮親戚是吧?”

    “澤哥兒確實被老宅養(yǎng)育長大,可空哥兒,不若大伯四叔說一說……他到底受了老宅什么恩情?”

    這里的動靜大了些,周圍的人飯也嚼得慢了,對于十三四年前的舊事,都已然不甚清晰。大多數(shù)只記得大概,即之后崔澤由老宅扶養(yǎng),崔凈空不知怎么被和尚領(lǐng)走了,現(xiàn)下才意識到原來那時候老宅還拒收過。于是都不說話,光豎著耳朵聽。

    馮玉貞嗓音并不算嘹亮,然而吐字清楚,一字一句道:“上回在老宅還說過,空哥兒當(dāng)時才五歲,無父無母一個孤兒,老宅將他拒之門外倒也罷了,可今日這番話果真不覺得心虛嗎?難道叔伯們只能做到有福同享,有難卻不得同當(dāng)嗎?”

    她的身形瘦弱,語氣堅定,辯駁得對方啞口無言。

    不遠(yuǎn)處送走鐘濟德后的俊朗青年注意到這邊的動靜,本要走過來,驀地聽見她的話,站在原地。

    崔凈空靜靜聽著她的維護,嘴里咀嚼著她的每句話,拆成字眼在舌尖上反復(fù)滾過,心尖也好似酥軟成了一片咕嘟嘟冒泡的溫水。

    第37章

    搬家

    崔四伯吭哧吭哧半天,冒不上話,一看他敗下陣來,崔大伯迅速接上話頭,又要拐到族譜上說事:“無論如何,老宅和他都是血脈相連的一家人,倒是貞娘你,畢竟連我們家族譜都……”

    “大伯既然心懷不滿,何必在我這兒受氣?”淡漠的聲音隨著青年而來,崔凈空站穩(wěn)在寡嫂身前,為她遮擋去一半隱隱投射到此處的視線。

    他面上神情平淡,話語里卻流露出嘲諷之意:“畢竟……某這十余年來,從未承蒙過你們分毫的恩情。叔伯執(zhí)意胡攪蠻纏,所謂血脈相連的親眷,不若今天斷了為好�!�

    一番話毫不留情,像是一記大棒砸在他們頭上,幾個人當(dāng)即如同秋風(fēng)掃落葉般耷拉著腦袋灰溜溜走出去。

    連帶著從屋里出來探看情況的老宅女眷們都覺得臉上掛不住光,很多當(dāng)即臉一沉,撂下手里的活就跟著跑出去了。

    尤為劉桂蘭為甚,她實在想不到這群男人居然在崔凈空慶功宴上找茬,馮玉貞再三挽留,她鐵了心要走。

    馮玉貞和崔凈空只好來門口送她,劉桂蘭是個待人寬厚的好人,只是光憑她一人,還是無法改變已然根朽枝枯的老宅。

    馮玉貞已同她說過不日后搬去鎮(zhèn)上一事,劉桂蘭站在門口與他們仔細(xì)打聽兩句,囑咐他們不要落下東西,又替崔大伯他們好聲好氣道歉,之后才離開了。

    她走出去沒一段路,知道以后可能見不了幾回面,沒忍住回頭一望。門口的叔嫂二人并肩而立,身上穿著一色的衣衫,領(lǐng)口和胸前都繡著大片花紋,遠(yuǎn)瞧著好像扯了一匹布做的。挺拔的青年略微垂下頭,像是在聽身前的女人說些什么,一手將剛收的隨禮遞給她。

    兩個人挨得很近很近,手臂都好似貼合在一塊,只看見寬大的袖口若即若離,被微風(fēng)掀起一角,赫然揭露出兩只緊緊交纏的手,大手將嬌小一些的裹住——

    腦門突地一跳,劉桂蘭忙扭回頭,已經(jīng)晚了,覺察出遭人窺視,一雙鷹目直勾勾凝視在不遠(yuǎn)處那道驚慌加快的身影上,她腦門冒汗,如芒在背。

    怪不得,這一下就打通了,崔凈空那天為何為馮玉貞撐腰,也頓悟所謂搬家的真正用意。但直覺告訴她,此事不宜出口,只適合當(dāng)個永遠(yuǎn)的秘密,爛死在肚子里最好。

    雖小有插曲,但接下來崔凈空親自舉杯輪著桌子敬酒,氣氛還是照樣活絡(luò)起來。

    從早到晚,等最后一桌撤下,這一天才落下帷幕。馮玉貞本想趁著天還沒徹底黑下來,清點清點堆在桌子的隨禮。村里家境好些的送碎銀,大多數(shù)人都過來討彩頭,遞過來四五個銅板走個過場。

    抽出一條細(xì)麻繩,數(shù)足三十個銅板算作一吊串起來,大半個村子的人都來了,因而這個活計還不算小。

    忙到半截,身后傳來同往日不同,略微滯頓的腳步聲,知道是崔凈空回屋,她便沒扭頭看,只嘴上問一句:“回來了?”

    過一會兒沒聽到回應(yīng),她才疑惑轉(zhuǎn)身,被崔凈空迎面貼身摟住。

    藍(lán)衫上兜攬了一股清醉的酒香,一天輪桌下來,他的確喝了不少,剛才她還瞥見這人臉上微微泛紅,見他仍然神志清醒去送客,還以為沒醉。

    馮玉貞由他抱著,熟練地將他的束發(fā)解下,兩手輕揉著他的太陽穴,力道適中按揉,跟哄鬧脾氣的小孩似的柔聲道:“喝醉了?快洗洗去歇著罷,我來收拾�!�

    青年卻沒有言語,只趴在她肩頭悶悶說了一聲什么,良久才抬起頭,緩緩將額頭抵住她的,手穿過她身側(cè),撐在身后的桌上。

    那雙眼睛不復(fù)往日的沉冷,像是一身嶙峋鋒利的硬骨都被燙軟,青年啟唇道:“嫂嫂今日所言,我聞之……甚為歡喜�!�

    他不提沒事,這樣特意一說,馮玉貞倒有些不自在,只道:“你聽見了?”

    奇怪的是,從前那些表明心意的話他信手拈來,此時真情流露,反倒愈顯笨拙,像是喉嚨里墜著一塊鐵,再漂亮的話也在她面前說不出口,只想看看她的眼睛,再親一親她的臉才好。

    前兩天放肆的人突然轉(zhuǎn)了性子,青年側(cè)過臉,兩人鼻尖略一蹭,只一指之差,他忽然躊躇起來,語氣誠懇地問她:“嫂嫂準(zhǔn)我親嗎?我想親�!�

    馮玉貞只當(dāng)他耍酒瘋,想盡早把這人哄睡,難為情點了點頭。

    崔凈空才滿足地覆上來,撬開她的唇齒,勾住舌尖一并癡纏,呼吸紊亂之際,馮玉貞聽見他喃喃問道:“嫂嫂……何時才愿意同我真正結(jié)為連理?”

    聽聞這句話,馮玉貞倏忽間心口錯落一拍,她下意識回避這個話題,好在崔凈空吃多了酒,只念一句又纏上來不依不饒要親,這才僥幸逃過去。

    結(jié)為連理……

    馮玉貞把神志不清的人扶到床邊躺下,為他擦了擦臉,又想起方才無意間的那句話,目光復(fù)雜。

    過了三日,把村里的事情都理料清了。他們帶走的東西不算多,崔凈空說不必帶碗盞桌椅,于是只收拾了衣裳。那幾只雞不便帶走,直接送給這半年來很倚仗他們牛車的錢家。

    鎮(zhèn)上里正特意派來的馬車就停在磚房前,看兩天請人向隔壁村捎信,周芙匆匆趕來為她送行。

    只是她有些畏懼崔凈空,遠(yuǎn)遠(yuǎn)朝馮玉貞招招手,兩人一湊面,周芙便興致沖沖地?fù)ё∷母觳驳溃骸坝褙懡�,那個赤腳大夫答應(yīng)收我為徒了!”

    這實在是一樁新鮮事,馮玉貞從沒聽說過女子行醫(yī),又怕她受騙,有些擔(dān)憂:“阿芙,那個赤腳大夫可信嗎?別是把你騙去……”

    周芙卻咧開嘴,兩個淺淺的酒窩露出來:“他來村里將近兩個月,大家都知道他醫(yī)術(shù)高超,卻分文不收。這兩天許多外鄉(xiāng)人聽聞他的名號還遠(yuǎn)遠(yuǎn)趕過來,我娘歷來脖子疼的頑疾叫他兩幅藥下去就治好了,這樣有本事的人,他要是真圖錢,又何必來我們這種窮鄉(xiāng)僻壤行騙?”

    聽起來的確是個積德行善、懸壺濟世的老大夫,馮玉貞放下心,好奇問道:“那他怎么肯收你的?”

    周芙如實告訴她,原來老大夫一直在榕樹底下坐診,她沒事便跑去旁聽,一旁的藥童年紀(jì)太小,瞧著才十歲出頭,藥柜足有他半身高,上門分出幾十個小方格,每回大夫開出藥方,小藥童總尋不到藥。

    過去聽了小半個月,有一日見那藥童手忙腳亂翻找半天,忍不住出聲一指,引得老大夫和藥童側(cè)目,順著她指的方向打開,果然就是那副藥。

    這下老大夫來了興致,之后旁敲側(cè)擊問過好幾回,周芙雖偶有錯處,但大體都對,連最常見的發(fā)熱流涕之類的藥方她聽多,都記背下來。

    直到前些日子又被說了一門親事,她頗為煩躁,一路跑到榕樹下,乍見那赤腳大夫捋著長長的白胡須笑瞇瞇看著她。周芙不知怎么腦子一激靈,脫口而出,說自己比那藥童稍微頂事些,能不能拜他為師,日后跟他從醫(yī)?

    那大夫自然不準(zhǔn),可周芙像是福至心靈,驟然打通任督二脈——既然那個走路還摔跤的小藥童都行,自己又為何只能拘束于這片淺洼庸碌一生?

    軟磨硬泡一個月,每日都問上七八遍,赤腳大夫好似被她吵煩了,前兩日沉吟片刻,居然點頭答應(yīng)下來。事情就是這樣的經(jīng)過,昨日磕頭奉茶,算是正式的師徒了。不過周芙自己也知道離經(jīng)叛道,因而還沒敢和爹娘說。

    周芙歷來膽子大,但先斬后奏拜師仍然叫人驚愕。拜師可不是隨便叫一聲師父就像——弟子要將老師視作父母一般尊敬照料,逢年過節(jié)上門祝賀自不必說,過年是要結(jié)結(jié)實實跪地上磕頭的。

    可周芙看上去十足欣喜,笑容明媚,可比前兩回愁眉苦臉的樣子好看不知道多少。

    馮玉貞初初聽聞此事時被無外乎感到震驚,可到底為她高興,忽地回憶起那日她不愿意成親的言論,那個原本模模糊糊的答案現(xiàn)在清晰地浮現(xiàn)了上來。

    她握住周芙的手,鼓勵道:“阿芙,我雖比你大不了幾歲,也從未聽聞過女子行醫(yī),可我覺得——只要你高興,哪怕不嫁人,興許也沒什么�!�

    之后又簡短聊兩句,周芙詢問她在鎮(zhèn)上的地址,說改日去看望她。和周芙分開后,馮玉貞轉(zhuǎn)身走回去,臉上溫煦的笑意還沒有卸下,被崔凈空盡收眼底。

    顯而易見,崔凈空并不待見那個什么阿芙。寡嫂在他面前時,連笑容都總保有一些拘謹(jǐn)和警惕,雖然如今好了不少,但仍然稱不上卸下心防。

    兩人坐上馬車,一路上從鄉(xiāng)野到鎮(zhèn)北,往常他們常去購置物什的店鋪都在鎮(zhèn)西,走到鎮(zhèn)北,便不再那樣人來人往繁華了。

    窗外都是氣派的宅邸,馬車緩緩?fù)O�,打起車簾,只見四個人,分別兩男兩女,站在一座府邸門前,像是候著他們。

    馮玉貞靠外,正要往下走,從那四個人里跑來一個年輕人,和崔凈空差不多的歲數(shù),過來道兩聲吉祥,撲通跪趴在車下,這是要他們當(dāng)踏板用的意思。

    馮玉貞被這個陣仗驀地嚇一跳,下意識扶上身旁崔凈空的手臂,崔凈空以為出了什么事,身形敏捷地將寡嫂攔在身后,探身一瞧,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他本身不在意,踩就踩了,可這突兀的一跪嚇住了馮玉貞,于是略微蹙起眉,冷聲道:“起開,不用你伺候�!�

    “奴才遵命。”年輕人利索從地上爬起來,大抵知道自己這會兒弄巧成拙,遂低眉順眼等在一邊。

    這還沒完,馮玉貞剛下車,兩個丫頭便上前,分別接過他們手里的包裹。另一個圓頭圓腦、很有幾分富態(tài)的中年男子樂呵呵迎上來,朝崔凈空作揖。

    “奴才姓李,老爺夫人喚我李疇便可,我們都是知縣大人指過來伺候您二位的�!�

    這就是管家了。崔凈空頷首,李疇很識眼色,在一旁領(lǐng)著他們進(jìn)去看。沒走兩步,崔凈空轉(zhuǎn)頭,才見馮玉貞沒有跟上。

    在此之前,馮玉貞以為會是那種兩三間屋子并一起的院落,在她想像中,那已經(jīng)足夠雄偉了。

    可眼前這座宅子,足有五輛馬車寬,白墻青瓦,飛檐翹角,一對威猛懾人的石獅子鎮(zhèn)守在兩側(cè)。那扇大門里面,不像是安家住人的地方,倒如同一個要將她吞入腹中的洪水猛獸,不免心生怯意,逡巡不前。

    直到去而復(fù)返的崔凈空走到她身前,垂眸問道:“怎么了?”

    馮玉貞才回過神,勉強一笑:“我只是沒想到這樣大,空哥兒,你這間宅子……”

    “是我們的宅子�!�

    話被打斷,馮玉貞愣怔地抬頭同他對視。崔凈空定定看著她,又堅持重復(fù)一遍:“不是我的,是我們兩個的�!�

    第38章

    適應(yīng)

    “我知道了�!瘪T玉貞垂頭,避開他的視線,臉上微微發(fā)燙,她扭開臉,輕聲應(yīng)道。

    崔凈空長了記性,怕好不容易才落入圈套的寡嫂再次萌生臨陣脫逃的想法,故意站在馮玉貞略靠后一些的位置。

    李疇全看在眼里,見此情景迅速反應(yīng)過來,知道這個看似純樸清秀的跛腳女人很有幾分需要些分量,不能隨便輕視。

    他碎步走近馮玉貞,彎腰喊了一聲夫人,分寸把握適宜,并不顯得多隆重。好在馮玉貞有先前的鋪墊,倒也只覺得微妙的不自在,李疇像是瞧不見似的,只滿臉帶笑,恭敬引兩人進(jìn)門。

    跨入門檻,踩在平整的青磚之上,一進(jìn)院東側(cè)擺置錯落有致的盆栽怪石,西側(cè)是供奴仆夜間睡下的倒座房。

    繼而穿過門柱雕有蓮花的垂花門,二進(jìn)庭院比從前整個磚房都要大很多,左右樹立著兩排廂房和耳房,正房居于正軸,所有建筑無不精雕細(xì)琢。

    李疇早歷練出察言觀色的本事,這位老爺對這些興趣不大,一路上來眼睛都沒往房子上面瞟過幾眼,反而不時落在身前的女人身上。

    他于是提起精神,重點向馮玉貞細(xì)心介紹各個屋室,馮玉貞頗有些眼花繚亂,他說這么多,馮玉貞最后只明白下來一件最要緊的事——

    兩人睡在正房。

    正房的中堂用來議事、接待來賓,西側(cè)是書房,東側(cè)便是寢屋了。

    然而馮玉貞一進(jìn)寢屋,眼里看到的不是雅致的擺設(shè),桌上名貴的茶具,而且那張黃花梨架子床。

    這張床上鏤空的鴛鴦戲水的繁復(fù)花紋,依偎相纏,栩栩如生,幾乎是馮玉貞這輩子見過最精美的物件,床面更是寬得三個人在上面打滾都放得下。

    這樣一張大床面前,馮玉貞只覺得語塞,時隔半年,這個窘迫的問題還是被踢到了她腳下。雖然這些日子而來,兩人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發(fā)生天差地別的變化,可涉及到同床……

    回頭望一眼崔凈空表情平淡的臉,看不出他的態(tài)度如何,馮玉貞決定退一步,正要開口說自己不若去偏房睡,然而崔凈空卻沖著李疇徑直點頭,默認(rèn)兩個人睡在正房,他拿眼睛一掃,兩個丫鬟便放下包裹,為他們二人收拾去了。

    李疇自然不是那等傻站著礙眼的木頭角色,問過兩位主子平日吃飯的忌口和偏好,很快退下。

    加上兩個丫鬟在門口忙活,衣柜在梳妝鏡的右側(cè),一件件收拾、疊放他們的行李。

    見終于沒人注意到他們,馮玉貞逐漸松弛下來,憋著的話也總算說出口:“空哥兒,怎么就這樣答應(yīng)下來了?”

    搬離磚房時崔凈空就該想到的,這回搬到鎮(zhèn)上,自然尋不到還能讓他和嫂嫂在一個屋子里睡覺的理由。想到這茬,心中不無遺憾�?墒且屗淹痰阶炖锏暮锰幦鲁鰜怼匀皇遣豢赡艿摹�

    崔凈空知道不能把她逼太緊,低聲解釋:“我夜里歇在耳房�!�

    耳房連著廂房,是一個小一些的屋室,一般來說,這個屋里是女主人方才生產(chǎn),便將孩子先放在耳房,易于看顧。

    再加上兩人搬到鎮(zhèn)上,最初的目的便是為了避開日后的流言蜚語,因此一到無人認(rèn)識的新環(huán)境,兩人便刻意隱瞞叔嫂身份,所以李疇開口便喚她“夫人”,馮玉貞聽得別扭,也只得認(rèn)下。

    搬過來之后的幾天里,馮玉貞深切感受到了兩處生活的截然不同。村里空間狹小,然而從早到晚種菜、喂雞、捉魚、等小叔子回家吃飯,一天下來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模紶柸ド嚼锟纯粗苘�,雖然日子清貧,也能覺察出一點農(nóng)家悠然的意味。

    可這里——飛揚的檐角、雕欄畫壁,無一不讓馮玉貞感到目眩神搖,然而日子卻突然被拉拽地很長很長。因為既用不著她喂雞,又不必她下廚,崔凈空自從搬開后和她呆了兩天,之后便逐漸走動變勤,早出晚歸的架勢比先前往返于學(xué)堂時還要厲害。

    雖然也有兩個丫鬟寸步不離,非要跟在一旁伺候,但這和陪伴的感覺總歸還是不同的。

    她正想著,把手里的荷包反面,仔細(xì)查看沒有露出線頭,兩個丫鬟,其中一個叫吉祥,現(xiàn)在就守在馮玉貞身邊。

    這一對丫鬟是親姐妹,大一點的女孩叫團圓,被兩人圍著脫鞋梳頭的馮玉貞頗為不適應(yīng),她認(rèn)真同她們說過好幾次,不必跟在身邊,這也沒用,連去恭房都站在門外。

    油鹽不進(jìn),馮玉貞只覺得頭疼,大抵是她神情中的無奈太過明顯,那個這幾日在安安生生養(yǎng)馬的年輕男人正將東西搬進(jìn)里屋,湊上來問道:“夫人可有什么要吩咐?”

    馮玉貞萬沒想到又引來一個,開口想要叫他,卻想起自己還不知道這人的名字,問道:“你是?”

    年輕人連連彎腰道:“求夫人為奴才賜名�!�

    “你沒有自己的名字嗎?”

    那年輕人想了一想,才道:“夫人喚我田泰即可�!�

    馮玉貞便喊一聲他的名字,下一句話緊接著便是:“我沒什么事,你們也不必總跟著我。”

    田泰聞言居然真的聽話下去了,他像是摸清馮玉貞的性格,沒有像先前那樣突兀,進(jìn)退有度,偶爾在馮玉貞身邊幫忙,如此倒也不顯得煩人。

    日子一天天過去,馮玉貞也在努力適應(yīng)嶄新的生活。

    崔凈空這段時間總回來很晚,行蹤令人捉摸不透,說起來馮玉貞還以為他會像話本一樣在考中解元后前去京城國子監(jiān)就讀,可算一算這輩子許多事都發(fā)生了不小的改變,這點對不上的事也沒什么了。

    馮玉貞和他每天最多見到兩面,他走的時候馮玉貞還沒醒,回來時桌上點的蠟都燃盡半柱。

    馮玉貞一開始還堅持等他,久等不回,眼皮漸重,便靠在床柱邊昏昏欲睡。

    明月高懸,放輕的腳步聲踩著月光走到她身邊,來人將坐在床邊的女人抱起,正要把她放躺到床上,馮玉貞半夢半醒,將頭依偎進(jìn)他懷里,臉貼在他胸膛上,輕哼一聲:“……回來了?”

    青年低低應(yīng)了一聲,心頭軟下來,垂頭在她額上落下一吻,隔天便同她說日后不必等他。

    直到昨日,崔凈空裹著初秋的涼氣,同馮玉貞說他過兩日會早些回來,明日晚上,兩人便去街上一齊賞燈會。

    馮玉貞想起來他先前的邀約,點了點頭,巧的是,恰好明天該去交付荷包。不過現(xiàn)在就住在鎮(zhèn)上,倒是省事,路程極大縮短了。

    本來身邊兩個丫鬟非要跟來,馮玉貞嘴唇都要磨破皮了,這才答應(yīng)只讓一個人跟著。她照例去繡貨行,掌柜的卻沒有如常收下。

    他問道:“馮姑娘可有閑暇的功夫?那位官小姐直言想親自見你一面,今日可否坐著店里的馬車走一趟?不算太遠(yuǎn)�!�

    馮玉貞很有些疑慮,但轉(zhuǎn)念一想,倘若這個掌柜真想賣了她,估計也不用繞這么大一個圈子。再加上被人賞識,她心底很是欣喜,想著時候還不到晌午,這時候去,應(yīng)該天黑前能及時回來,于是便帶著團圓去了。

    結(jié)果,此番所耗費的時間大大超過了馮玉貞的預(yù)料,車子走到半道上,前輪忽然陷在一處泥濘里,好半天才推上來。

    走出鎮(zhèn)子,不知道過了多久,環(huán)視四面已經(jīng)是青翠的山林,下車才看到森林間赫然矗立著一座宅邸,可比兩人的宅子要氣派奢華許多。

    她說明來意,兩個侍女這才放行,領(lǐng)著她沿回廊繞過幾個彎,才敲開了盡頭的一扇門。門打開時,一陣暖香撲面襲來,馮玉貞只見榻上半躺著兩個女子,沒敢仔細(xì)看,她低下頭,生怕冒犯這些貴人。

    一個十六七的女孩見有人來了,眼中閃過好奇,她支起身子,目光凝視在她身上,問道:“你就是那個黔山的繡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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