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場內眾人面面相覷,沒有人敢置一詞。
今日樓內這些人,是魏勉軍隊的部曲,所以算是他的心腹,對他的手段作風早就熟悉,只是沒有想到他對一個女子都可以下手如此狠辣。
一張國色天香的臉,就這樣給他生生地劃花了,簡直就是辣手摧花、暴殄天物。
魏勉卻跟沒事人一般,仰坐在那兒繼續(xù)喝酒。
他那模樣,仍然是溫潤如玉的貴公子之態(tài),卻令在場的所有人都不寒而栗、背后發(fā)涼。
郭芳霖離開張府的這日夜里,老夫人心里不痛快,遲遲無法入睡。
甄真原本在外間歇著,聽到里頭隱約有人嘆氣,便進屋去看,一到屋里就見張老夫人坐在床上,一副眉頭緊鎖、郁郁寡歡之態(tài)。
這會兒是四更天,屋里幾個丫鬟都睡沉了,老夫人沒想到還有人醒著,一見甄真也是嚇了一跳。
“你這丫頭,跟鬼似的,走路怎么都沒聲兒?”
甄真對于如今被人說成是鬼,都已經麻木了,當下只干笑了一聲道:“您睡不著?”
老夫人點點頭,揮揮手道:“你去就是了,我坐會兒�!�
甄真點頭應了,正要轉身出去,卻忽然聽到咕嚕一聲清晰無比的腹鳴,不由腳步一頓。
她轉回頭,與張老夫人四目相對,沉默片刻,輕咳一聲道:“夫人餓了?要不奴婢去給您弄點吃的?”
張老夫人看著她,臉上非但沒有不自在,反而突然眼睛一亮道:“上回我聽你和底下人還說到什么拔絲地瓜,這會兒……能不能做?”
甄真一怔:“這么晚了吃那個……”
張老夫人立馬就不高興了。
甄真看她這就變了臉色,自然不敢再多說什么,連忙道:“奴婢這就去給您做�!�
四更天的夜里,張府一片寂靜,一絲聲氣也沒。
甄真花兩刻鐘做好了老夫人想吃的拔絲地瓜,端著東西走出后廚,低頭一看腳下,卻當場愣住。
從琳瑯軒出來的時候,她自然是提著燈籠的。沒想到,燈籠里的油芯,這會兒卻燒了個精光,竟然什么也不剩了。
平時那些時辰也就罷了,這會兒哪里都黑漆漆的,整個府里幾乎沒有燈,風中隱約還有幾分蒙蒙的霧氣,更別說她還得一路端著一盤拔絲地瓜。
甄真站在那兒猶豫了一會兒,實在是怕手里的拔絲地瓜過會兒就涼了,咬咬牙,硬著頭皮就往回走。
夜風寒涼,絲絲地往裙底下和袖管里鉆,凍得她陣陣抽氣兒。
眼前霧蒙蒙的一片,天地都像是被罩上了一層薄紗。
甄真走過后園,正要往前,忽然看到不遠處有一團朦朧的黃色亮光,心中大喜。
她加快腳步走過去:“且等一等——”
那團黃色的光亮便停下,等她過去。
甄真腳步輕快,正覺得自己走運,走近了一看,臉上的笑都僵住了。
這四更天里,提著盞燈站在后園里的人,不是別人,竟然就是張學林……
他還穿著官服,身上裹挾著濃重的寒氣,應該是剛剛才從外頭回來。
甄真一見是首輔大人,兩腳就跟被釘在了地上似的,根本不敢再往前半步。
張學林淡淡地看她一眼,目光最后落在了她手里那盤拔絲地瓜上,眉心一皺道:“這是什么?”
甄真回過神,干巴巴地行了個禮,而后道:“是……老夫人要吃的拔絲地瓜�!�
張學林一聽,眉頭皺得更緊,看向她道:“這么晚了,老夫人還沒睡?”
甄真忙道:“估計是歇早了沒用晚飯的緣故,這會兒給餓醒了。”
她這會兒,內心里跟揣了只兔子似的,怦怦亂跳。早知道就說是自己要吃的了,好免去一堆麻煩。
張學林為了張老夫人的身子著想,不讓老夫人吃太多太雜,她這大半夜地去給老夫人做拔絲地瓜,多半是要給他訓斥。
甄真低著個頭,都已經做好挨罵的準備了,誰知張學林只道:“那你還愣在這兒做什么?”
甄真一愣,飛快抬頭看了他一眼。
張學林穿著官服時,顯得比平素更為威嚴沉斂,也顯得年紀更大些。他臉上始終是那種不咸不淡的神色,看不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也不知為何,此刻甄真看著他獨自一人立在薄霧之中,竟覺得有幾分孤寂渺遠,心里仿佛……有些不是滋味。
她矮了矮身,應聲便又往琳瑯軒去。
天色已經有些蒙蒙亮,可霧氣反倒更濃重,路也更不好走。
甄真無法,只能放慢了腳步。
她走到小石橋下,駐足片刻,沒有再往前。
橋上霧氣極重,根本看不清石階。
就在此時,背后忽然響起一個聲音:“杵在這兒做什么?”
她嚇了一跳,趕忙回頭去看。
沒想到,張學林竟然提著燈在自己身后不遠處站著。
甄真有些傻眼,只呆呆地看著他不吭聲。
她回過頭的一瞬,烏黑的長發(fā)在霧氣中輕輕一蕩,似乎——掀起冷冷的暗香浮動。
云堆翠髻,唇綻櫻顆,不自覺抬起的皓腕如凝霜雪,給白色的濃霧環(huán)繞,隱約朦朧,更映襯得眉目清絕。
張學林目光微凝,搭在提燈手把上的手也隨之輕微地一動。
“大人,您怎么也……”
張學林聲音平靜:“我去常山閣�!�
常山閣是張府藏書的地方,與琳瑯軒正好是同路。
甄真正不知如何反應,那頭的張學林已經提著燈朝這兒一步步走過來。
第20章
一笑
張學林生得極其俊美,卻又極其冷淡,這種高遠的清冷之氣,幾乎沖淡了旁人對他樣貌的注意。
但也不知道為什么,甄真并不打心眼里怕他。
雖然她也忌憚會給他發(fā)現自己的身份,卻不像尋常人那般把他當作高高在上、可望不可即的首輔大人。
興許,是因為當初她曾那樣當面罵過他呢。
甄真腦海里仿佛又浮現出那個二十歲多歲的張學林,板著面孔對人愛搭不理的模樣。
此時,張學林已經走到她身前,甄真連忙壓下險些揚起的嘴角。
“回大人的話,是……橋上霧太大,奴婢想等等再過去�!�
張學林看她一眼,轉眸看向前面的石橋:“跟上——”
甄真抬眸,見他已經提著燈往前去了。
明黃色的暖光穿過附近的霧氣,照出了腳底下的路。
他步履沉穩(wěn),不緊不慢。
官服的顏色在霧氣中暈染開來,背影渺然,如同一幅水墨畫。
甄真愣了一會兒神,連忙跟了過去。
夜涼如水,四下悄寂無聲。
手中的燈因他的動作略微顛動,光暈也隨之搖顫。
恍惚間,仿佛天上地下都在晃蕩。夜幕里的樹影水色,粼粼生光,像是投落在一片幽深的漣漪里,剎那間令甄真有些暈頭轉向。
二人下了橋,不遠處就是琳瑯軒了。
甄真吁了口氣:“多謝大人�!�
張學林卻忽然問道:“這拔絲地瓜,還沒有涼么?”
甄真一怔,見他神色認真,問得一本正經,便騰出右手,往盤底下碰了碰,感受到淡淡的溫度后,她不禁抿嘴一笑,看向他道:“大人放心,還熱著呢�!�
甄真臉上那一笑極淺極淡,似有若無。
微黃的燈火籠罩著細嫩如瓷的臉蛋,一雙水波盈盈的烏眸,似笑非笑,透著說不出的狡黠靈動。
燈籠散出淺淺的光,落到她的眉眼之間,仿佛格外溫暖。
張學林落在袖下的手倏然收攏,嘴角也在瞬間抿成一線。
甄真見他突然沉下臉,心里咯噔一下,立馬斂了笑,微微屏息。
想這首輔大人真是陰晴不定,好端端的又不高興了,翻臉比翻書還快,簡直和老夫人一模一樣。
張學林瞥她一眼,略微沉聲道:“還不快給夫人送去?”
甄真松了口氣,應了聲是,趕忙端著盤子走向琳瑯軒。
琳瑯軒內,老夫人已經更衣坐起,劉嬤嬤在旁服侍。
甄真把拔絲地瓜端了過去,老夫人拿起筷子嘗了一口,便微微露出笑來:“味道還真不錯�!�
劉嬤嬤和甄真不禁相視一笑。
張老夫人表面吃著東西,暗地里,卻側眼去打量甄真。
這女孩兒冰肌玉骨、弱質纖纖,眉眼唇鼻,當真無一不好、無一不妙。且儀態(tài)妙麗,話音細柔,透著一股子溫柔大方,而眉眼間又靈透盈澈,不似京城好些世家小姐那等高情逸態(tài),反讓人心生親近之意。
細看那張臉,如雪如玉,毫無瑕疵,目之所及,仿若雪光掠過,有一股天然純真、妖而不媚的風情,其韻其色,從所未有。
只是甄真平素都低頭斂目,不怎么讓人看到她的臉罷了。
老夫人不由在心里嘆了口氣,虧了這么好的底子,可惜……只是個伺候人的丫鬟。
出了彩鶯那樁事,老夫人就息了心思,再也不想把身邊人塞給張學林了。
“夫人用茶,別噎著了�!眲邒叨酥璞f過去。
老夫人接過茶杯喝了兩口,放下筷子突然問道:“寅兒那兒可好些了?”
劉嬤嬤:“夫人放心,秦姑娘已經好全了�!�
老夫人點頭:“讓她安心在張府將養(yǎng)著,多住幾日�!�
老夫人吃飽喝足,困意上來,又歪頭在榻上躺下,不自覺就睡沉了,沒想到這一睡卻誤了喝藥的時辰。
不巧,這一日正是宮內御醫(yī)林奉時隔七日后再來看診的日子。
林奉一問,知道老夫人今日沒有好好喝藥,氣從中來,足足劈頭蓋臉地教訓了劉嬤嬤和幾個服侍的丫鬟大半個時辰。
這林奉在醫(yī)道上是個癡人,最恨病人不遵醫(yī)囑自作主張,脾氣一發(fā)作,誰都攔不住,也不管張老夫人的面子,跟先生一般訓得老夫人臉色險些都要掛不住了。
幾個丫鬟雖心有不滿,覺得這林太醫(yī)小題大做,卻也不好說什么。你能說什么?人家心心念念是為了老夫人的病好,而且的確是她們今兒誤了喝藥的時辰做錯在先。
于是乎,整個小院的人都乖乖地給他訓了一通。
林太醫(yī)一走,劉嬤嬤就不禁苦笑道:“這林太醫(yī)也真是的,簡直像個呆子,竟做出這等事來,也不看看自家是在哪里。”
老夫人沒好氣:“什么呆子,他威風得很呢,你沒見著他方才訓人的架勢!”話雖這么說,眼里竟似還有幾分笑意。
甄真瞧著納罕,老夫人又嘆道:“本來這心里頭跟壓了石頭似的喘不過氣,被他這狗血淋頭地一罵,反倒舒服暢快了……”
甄真一聽這話,不禁笑了出來,當下連忙又捂嘴擋住。
老夫人看她如此,佯怒對劉嬤嬤道:“你看這丫頭,皮癢了不是?”
甄真連忙擺手告罪:“奴婢不是成心�!�
老夫人道:“都是今早你那拔絲地瓜害的,照理說,他該狠狠罵你才對!”
甄真抬眸,見老夫人眼里帶笑,十分松快的模樣,便也放松下來,跟著一笑。
她這一笑雖然是個諂媚討好的笑,可那眉眼彎彎的模樣,落在老夫人眼里,竟有幾分說不出的順眼。
劉嬤嬤在一旁看在眼里,暗自稀罕。老夫人怎么好像……尤其喜歡葉蓁蓁這丫頭似的?
她多看了甄真兩回,不由得暗地里長了個心眼。
話說幾個時辰以前,元寶還提著燈籠站在慈銘堂門口等張學林回來。
慈銘堂是張學林平時所居之處。
元寶探著個頭往前使勁張望,就是不見人影,心里不由納悶。
奇了怪了,照理說,大人早應該到了啊。
他在那兒等老半天,都不見張學林出現,正想去大門那兒等,此時有個家丁急匆匆跑來道:“元寶,不必等了,大人剛剛就到了,這會兒在常山閣呢�!�
元寶頓了頓,伸手一摸腦袋,困惑不解:“怎么突然就去常山閣了?”
張學林絕不是朝令夕改之人,一般他回來若不去慈銘堂,肯定會事先跟元寶說一聲,怎么今日突然就……
“奇了怪了……”元寶搖頭喃喃,提著燈就往常山閣去了。
第21章
清甜
四月中,芳菲半消,微雨綿綿。
庭內斜枝三兩,柔若拂柳,雨絲細密,霧蒙蒙一片,枝條受風吹動,似曳非曳,凄迷深翠。
琳瑯軒的兩位嬤嬤領著小丫鬟們進到里屋,將甜湯端給張老夫人和秦可寅。
屋里頭,老夫人和秦可寅正坐在榻前,有說有笑。
小幾上擺著瓜子、杏仁、花生一類,秦可寅之前被下毒大病一場,如今喉嚨和肺都不好,這些堅果一概還不能碰。
老夫人吃了幾顆杏仁也罷了手,只一心與秦可寅談天說笑,二人說的,都是秦家老家的風土人情和自家的趣事。
甄真就在老夫人身邊伺候著,老夫人一邊與秦可寅話家常,時不時地,還與甄真搭上個一兩句話,每每都給她逗得大笑不止。
見素來眉目含愁的張老夫人都頻頻輕笑,底下人吃驚之余,也不禁生出一種松快感來。
這樣歡聲笑語的情形,在琳瑯軒可是有一段時日沒有的了。
談笑間,張老夫人把杯盞往秦可寅那一推,笑道:“嘗嘗咱們府上這甜湯味道如何�!�
秦可寅應了一聲,雙手捧著青花瓷碗,輕抿一口,憨然一笑:“好喝�!�
秦可寅不吃堅果,如今在此坐了也有半個多時辰,腹中空空,甜湯又潤口,便多喝了些。
老太太憐惜她病后體弱,提醒了她幾句不要貪多。
甄真見秦可寅表面笑應,目光卻似有若無落到甜湯上去,不由摸出腰間的小錦囊遞給她:“表姑娘要不要嘗嘗這個?奴婢在里頭放了薄荷和青菊,對嗓肺都是極好的。”
秦可寅好奇地接過打開,只見里頭是一顆顆晶瑩剔透的淡黃色糖球,細細一聞,還有清涼的香氣。
一時間屋內幾人都稀罕地看過來,老太太奇道:“這是你自個兒動手做的?”
甄真點頭道:“奴婢私底下就愛做這些零嘴玩意兒�!�
此時秦可寅已在嘴里含了一顆,只覺入口清涼帶甜,唇齒留芳,絲毫不膩,當下便贊不絕口。
秦可寅可不是會說假話奉承人的主兒,聽她這樣夸贊,老夫人也忍不住伸手拈了一顆來嘗。
秦可寅見一屋子的仆婢都伸長了脖子,不由笑著招手讓大家都來嘗。起初大家還不敢上前,老太太松了口允準,便一個個都湊上來討糖吃。
秦可寅:“方才不覺得,這會兒倒真覺得喉嚨沒那么癢了�!�
張老夫人微微笑道:“你若是喜歡,回頭讓這丫頭多做些給你,你可日日隨身帶著�!�
秦可寅一笑:“多謝外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