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他有一種莫名的感覺，似乎……曾在哪里見過這個葉蓁蓁，卻記不得是在哪里。

    天色已經(jīng)黑了下來，眼前是一片溶溶的水光，不遠(yuǎn)處，山色曈曈，月光皎皎，風(fēng)從湖面掠來，竟有幾分暖意。

    垂柳枯枝隨風(fēng)搖擺，夜幕里如同烏發(fā)搖曳，凄迷如煙。風(fēng)里有清淡的氣息，說不出是什么味道，卻令人神思清明。

    岸邊停著一艘小船，船上空無一人。船艙前垂著兩個燈籠，照出暖融融的一團(tuán)光亮。

    有一人走在岸邊，緩緩向船靠近，一躍上了船。

    黑色的袍子在燈影里翻飛鼓動，像一陣云霧，于水光山色中四散。

    月色柔白，湖光粼粼，四下悄寂。只有隱約的水流聲，和自湖面而來的清風(fēng)，于耳畔陣陣回響。

    船簾掀開，里面坐著一名垂首抱著琵琶的女子。

    原本她姿容甚美，只是臉上右側(cè)有一道極長的肉色疤痕，生生破壞了一切。

    女子抬眸，與來人四目相對，展顏一笑：“來了，今夜你是要親自劃船么？”

    在她臉上，最出眾的是眉眼。

    柳眉水眸，如珠似玉。

    看著這雙眼睛，他就想起了那個人，那個再也不會出現(xiàn)的人。

    “勉哥哥？”

    柔錦輕輕地喚了他一聲。

    這聲音溫柔入骨，還帶著纏綿之意，能令人……骨頭都酥軟。

    可記憶當(dāng)中，那個人，從不會對他這樣溫柔地說話。

    她開口說話時，總是顧盼神飛，昂首挺胸，從不會對誰小意逢迎。

    她喊他勉哥哥的時候，總是故意拖長音，還帶著一股懶洋洋的勁兒，像有意在逗他玩似的，又有點(diǎn)像撒嬌。

    這個世上，沒有誰敢在他面前這樣放肆。

    這世上，只有她一個人敢。

    魏勉眼底光芒一淡，垂眸之間，嘴角卻微微揚(yáng)起，露出一張溫潤如玉的笑臉：“你等了很久了？”

    柔錦低頭羞澀一笑：“不久的�！�

    第15章

    眼睛

    翌日大早，甄真一醒，就聽香銀說起彩鶯的事。原來昨夜里三更時分，彩鶯在張府關(guān)押下人的禁苑醒來，非要見張老夫人一面，甚至不惜以死相逼。

    畢竟張學(xué)林還沒下令處置彩鶯，守門人見彩鶯情狀瘋癲，怕一個不好真鬧出人命來，立馬就稟報給了黃圩珉。黃圩珉便派人請示老夫人，老夫人卻并未搭理。

    彩鶯聽聞以后，便不再哭鬧。

    守門人以為她是乖覺下來，正松了口氣，哪知道天剛亮?xí)r往里一瞅，卻見彩鶯已經(jīng)拿腰帶繞著房梁，把自己給吊死了。

    “聽說發(fā)現(xiàn)的時候，人已經(jīng)涼透了，可見是死了有些時候了，”香銀不解道，“她怎么這么傻，老夫人和大人又沒說要她的命，她干嘛自己……”

    甄真搖了搖頭沒說話。

    彩鶯看著溫順，其實(shí)心比天高，恐怕張老夫人也想不到，自己的一句無心之語，會在彩鶯心里種下如此深的惡因。

    “老夫人今早聽說彩鶯自盡的事，臉色便不大好，過沒多久人就有些不舒爽，這會兒，黃總管已經(jīng)請了蘇郎中來看，不知好是不好�！�

    甄真：“老夫人年紀(jì)大了，心腸軟，這樣的事自然是不愛聽�！�

    “可不是么，”香銀道，“聽元寶說，原本大人的意思，香銀自盡的消息不能給老夫人曉得，也不知哪個愛嚼舌根的到老夫人跟前多了一句嘴，才害得老夫人……”

    兩人正說話，外頭突然來人道：“葉蓁蓁在不在？”

    甄真與香銀相視一眼，忙應(yīng)聲出去。

    來人竟就是元寶。

    香銀：“你怎么這會兒來了？”

    元寶瞟她一眼，握拳咳嗽一聲，裝模作樣道：“那當(dāng)然是有正事了，你以為我來串門呢？”

    不等香銀回話，他就看向甄真道：“葉蓁蓁，老夫人喊你過去呢，你還不快點(diǎn)收拾？”

    甄真一愣：“老夫人不是……”

    元寶一聽，就知道是香銀多嘴，瞪了她一眼，才又看向甄真道：“老夫人方才好轉(zhuǎn)些，睜開眼說是要吃地瓜，還非要吃你親手下火烤的�！�

    甄真微微睜眸，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yīng)。

    元寶皺眉，若有所思：“我都不知道你還會烤地瓜，老夫人怎么知道的？”

    甄真忙咳了一聲道：“老夫人不是這會兒急著要吃呢，我這就過去不得了�！�

    四月時節(jié)，京城桃花盛開。有別于滿城桃李芳菲，張府琳瑯軒內(nèi)卻是薔薇盛放，碧玉成茵。

    甄真聞著這薔薇花的香味，免不得又想起了彩鶯，臉上笑意一淡。

    院內(nèi)的冬青樹生得枝繁葉茂，團(tuán)團(tuán)堆簇在灰白的石墻四圍，為樓閣屋宇多添蒼翠。

    穿行回廊，隔著東墻是一株不怎么高的柏樹，樹底下，幾個嬤嬤丫鬟已經(jīng)忙活著把烤地瓜要用的東西都搭了起來。

    老夫人披著外衣，坐在屋內(nèi)靠近門口的地方，歪著身子，正看著外頭的情形。

    甄真一見此情此景，不禁嘴角一抽。

    “夫人，葉蓁蓁到了�！�

    張老夫人眼睛一抬，下巴朝甄真那兒一點(diǎn)：“你快去弄，她們一個個都不懂。”

    甄真一看她那樣，就知道她身子是沒什么大礙了。

    要說起來，這位張老夫人也是個奇人，生出張學(xué)林這樣的兒子，已經(jīng)是了不得了，沒想到她還……

    “你還杵在那兒做什么？”劉嬤嬤道。

    甄真回過神，連忙應(yīng)是，低著頭就乖乖過去了。

    她在樹邊的地上挖了個坑，把洗干凈的地瓜放了進(jìn)去，又用土把坑埋起來，在上頭堆起柴火。

    旁邊一圈人都呆呆看著，一見她要點(diǎn)火，個個如臨大敵。

    老夫人：“讓她點(diǎn)——”

    甄真拿過火折子，點(diǎn)上了火，哪知道這火折子用得不順手，她一個不小心手往下一滑，就給猛地燙著了。

    她驚叫一聲，立馬就脫手往前一扔，哪知道就在此時，張學(xué)林帶人推開院門走進(jìn)了院子。

    那火折子竟是直直沖著他的下擺而去。

    “大人當(dāng)心!”

    院內(nèi)眾人大驚失色。

    甄真倒吸了一口涼氣。

    沒成想，張大人卻淡定的很，眉毛都沒動一下，一伸臂，抓住身側(cè)黃圩珉的衣領(lǐng)把人提了起來，一下子就拉到了自己跟前。

    火折子啪嗒一聲砸在黃圩珉衣擺上，刺啦一聲在他衣服上燒出一個大黑洞。

    黃圩珉回過神，臉色一沉，鐵青著臉把火折子一腳踢開。

    那火折子上不過一點(diǎn)火苗，倒也不會如何，一下就滅了。

    只是黃總管今日恰好穿了一件新制的云錦長袍，給這火折子砸出個窟窿，心里肉疼得要死，恨不能當(dāng)場宰了甄真。

    光天化日之下把黃圩珉當(dāng)作人肉盾牌的張大人，正從元寶手里接過帕子，輕輕擦拭手背上的煙灰。

    他姿態(tài)高雅，形同一位貴公子，絲毫看不出有心虛愧疚之意。

    甄真心道：真是好不要臉。

    黃圩珉自然沒法怪張學(xué)林，只能把怨氣發(fā)在甄真身上。

    他咬牙切齒地盯著她道：“葉蓁蓁，你是活得不耐煩了，敢在老夫人院子里放火！信不信我……”

    甄真撲通一聲跪下了：“奴婢無心的，奴婢剛剛手滑了，大人饒命！”

    張學(xué)林目光向下，落在她交疊一處的手上。

    她垂首跪坐在地，兩手疊著，抓著一角衣襟，原本玉白的手也沾了層煙灰，斑駁間還有幾絲淡紅，像是擦傷，又像是燙傷。

    他目光一動，忽然道：“你剛剛——是在做什么？”

    甄真一怔，抬眸看向他。

    張學(xué)林沒想到她會突然抬頭看過來，當(dāng)下一頓。

    她的眼睛生得極好，翠眉羽睫之下，是盈盈如玉的剪水秋瞳，黑漆漆的瞳仁里，此刻，清晰地映出他的面容。

    “奴婢方才，是在給老夫人烤地瓜……”

    張學(xué)林隱在袖下的手輕輕一動，還未出聲，那頭老夫人已經(jīng)由下人扶著往這走過來：“不必怪罪她，方才這院里的人都看到她是無心之失，所幸沒什么事，不過就是糟蹋了黃圩珉一件衣服……”

    旁邊站著的黃圩珉聽到這一句，額頭上青筋一抖，緩緩把頭低了下去。

    “母親怎么突然想吃烤地瓜了？”張學(xué)林點(diǎn)了點(diǎn)頭，果然沒有再追究剛剛的事，上前換了那嬤嬤，在一旁扶住了老夫人。

    張老夫人斜著眼睛看他：“怎么，烤地瓜也不能吃了？”

    張學(xué)林：“能吃�！�

    老夫人看他一眼，指了指甄真：“你接著做你的就是，不必管旁的。”

    第16章

    地瓜

    甄真把地瓜取出來，交到旁邊的下人手里，下人接過盛到盤里，給老夫人端過去。

    張老夫人迫不及待拿起地瓜，左右掰開，深色的皮一破，露出底下金黃色的料，熱氣和香味一下子就冒了出來。

    劉嬤嬤看一眼張學(xué)林，遲疑片刻，把地瓜遞了過去：“大人要不要……也嘗嘗？”

    話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

    地瓜這樣粗糙下作的東西，大人這樣的人物，怎么會去碰？

    誰知道，張學(xué)林聞言，抬眸朝那地瓜看了一眼，隨后竟嗯了一聲，抬手就拿了一個。

    連一邊的張老夫人見了，都愣了一愣。

    張學(xué)林有所察覺，動作一頓，看向老夫人，面露幾分疑惑。

    老夫人咳嗽一聲，把頭一扭，裝作什么也沒有看到。

    張學(xué)林便低頭去吃，他咬下一口，須臾，目光輕微地一動，緊接著，又來了第二口、第三口。

    甄真睜眸，有些呆住。

    從來沒見過有人吃地瓜的樣子這么奇怪，明明就是吃烤地瓜，跟在吃宮廷御膳似的，真是滑稽。

    眼看張學(xué)林吃了幾口，還要再吃，甄真不禁退到邊上元寶身側(cè)，扯了扯他袖子道：“你勸勸你家大人，讓他別吃那么多�！�

    元寶不解：“大人愛吃，我一個奴才還能多嘴了？我又不是皮癢�！�

    甄真指了指張學(xué)林：“看大人今日這一身穿的，過會兒怕是要辦公去吧？”

    “那又如何？”

    “地瓜吃多了，容易放屁，你不知道？”

    元寶一滯，扭頭瞪她：“葉蓁蓁，你……”

    甄真縮了縮脖子：“我可是替大人著想，大人神仙般的人物，不知道這些不足為奇，你我又不是不知道�！�

    元寶：“我去跟大人說這個，找死不成？”

    甄真面不改色：“你說是你這條賤命重要，還是大人的顏面重要？”

    元寶的表情，立馬就跟吞了一只蒼蠅似的，咽不下去，吐不出來。

    誰知這時候，張學(xué)林放下了手中剩下那大半個烤地瓜，掃了他們那兒一眼道：“葉蓁蓁，你過來——”

    甄真不知是什么情況，只低眉順眼地走了過去，一副乖巧模樣：“大人叫奴婢？”

    張學(xué)林指了指盤里剩下的另外兩個烤地瓜：“這兩個，賞你了，都吃了。”

    甄真當(dāng)即兩眼瞪得——跟銅鈴一般大。

    別說她現(xiàn)在不餓，就算是餓，也吃不下這么大兩個烤地瓜，若是吃了，絕對會放一堆屁。

    她腦袋嗡地一下，猛然明白過來，張大人方才是聽到了她和元寶咬耳朵，故意地要坑她呢!

    偏偏張學(xué)林一本正經(jīng)、面無表情的，完全不像是有意在坑她似的。

    甄真咬牙，低頭應(yīng)謝，默默地接過了那兩個烤地瓜，心中卻罵個不停。

    張學(xué)林曲指，在案上輕輕一點(diǎn)：“吃吧�！�

    甄真飛快抬眸瞄了他一眼。

    她頭發(fā)略微有些散亂，臉上也黑了幾處，模樣頗有幾分狼狽可笑，那雙黑漆漆、水汪汪的眼睛飛快望了他一下，仿佛……有些委屈惱恨似的。

    張學(xué)林喉頭一動，片刻后，又?jǐn)Q緊了眉頭。

    這個葉蓁蓁，實(shí)在是有些——不成體統(tǒng)。

    甄真不知他心中所想，只以為是自己遲遲不下口，讓他有些不耐煩了。

    想到這兒，她自然不敢再猶猶豫豫的，立馬就低頭咬下兩口。

    老夫人也看出幾分古怪，盯著張學(xué)林道：“這是我的地瓜，又不是你的，你怎么敢說分就分了？”

    張學(xué)林淡淡道：“地瓜吃多了，容易積食，母親還是少吃些為好。”

    眼看張老夫人又要發(fā)作，旁邊劉嬤嬤忙把茶杯遞上前道：“夫人請用茶——”

    老夫人吐出一口氣，氣哼哼地就去接茶杯。

    此時，張學(xué)林抬眸看了看日頭，起身整了整衣擺：“母親慢用，兒子還有事。”

    老夫人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看他道：“你別不把我的話放心上，回頭，去看看你郭家妹妹�！�

    張學(xué)林一頓，略一頷首，像是應(yīng)允，轉(zhuǎn)身便往外去。

    他經(jīng)過甄真旁邊時，她還在低頭努力地吃著那烤地瓜，兩個腮幫子都被地瓜肉撐得滿滿的，看起來活像一條大眼睛的金魚。

    張學(xué)林瞥她一眼，嘴角一動，又收回了目光，幾步便出了院子。

    那一眼雖然極快，卻給黃圩珉望了個正著。

    他眉頭一皺，不由心生困惑。

    話說那張學(xué)林走后不久，郭芳霖便帶人到琳瑯軒來看望老夫人。

    “你怎么就來了，上回那事才多久，我看你這丫頭，臉色還沒好全呢，應(yīng)該多歇息才好�！�

    郭芳霖抿唇一笑：“在屋里待著太久，可把我悶壞了。”

    老夫人握著她的手：“方才你表哥與我說，過陣子就去看看你，可見他心里是記掛你的，就是這兩天的事了�！�

    郭芳霖抬眼看了看老夫人，只淺淺一笑。

    老夫人看她神色，眉心一動：“怎么，你以為我哄你呢？你問問這幾個丫頭，我說的是不是真的？”

    郭芳霖卻垂眸柔聲道：“外祖母您待我好，我都知道，可是……強(qiáng)扭的瓜不甜，表哥對芳兒沒有那個意思，芳兒也不想強(qiáng)求……”

    張老夫人一聽，臉色立馬就變了：“怎么，是他和你說什么了，還是……”

    郭芳霖連忙搖頭：“表哥什么都沒有說，是我自己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