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程潛艱難地走了走心,沉默了片刻,誠懇地說道,“有點晃眼。”
水坑雙眉一豎,隨即打量起他那一身半新不舊的素凈長袍,又釋然了,帶著些寬容的無奈說道:“算啦,反正好不好看你也不懂——快來,我們今天要回山莊去。”
程潛很想將“不懂”倆字糊她一臉,但是到底多年不見,總顯得有點生疏,于是沒說出來,只微微低了一下頭,移開目光,問道:“山莊是什么?”
水坑:“是新家!”
程潛將年谷主給他的盤纏收起來,將霜刃掛回身上,跟著水坑穿過空地旁邊的樹林,仰頭看見了等在高處的嚴爭鳴,饒是程潛對別人衣著打扮之類的事從來都不大關(guān)心,此時也被震驚了。
大師兄這些年不知修煉了什么詭異的心法,在這荒郊野外,他照樣能將衣服換得妥妥帖帖,將自己打理得容光煥發(fā),手里還握著一把不知從哪弄來的折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著自己的手心……和昨天晚上那位簡直判若兩人。
更有水坑這位人形山雞珠玉在前,更顯得他憑虛臨風(fēng)好似謫仙。
程潛心情復(fù)雜地看了一眼水坑,心想這孩子算是被掌門師兄養(yǎng)殘了,學(xué)會了一身臭美的毛病,卻沒有學(xué)來他臭美的本事。
水坑四下找了一圈,奇道:“咦?二師兄呢?”
“他要查韓淵布的陣法,昨天晚上已經(jīng)先回山莊了,”嚴爭鳴掃了一眼滿頭雞毛的水坑,抓心撓肝地想訓(xùn)斥她一頓,出于某些原因,又生生忍住了沒說,硬憋出一副自然的態(tài)度地說道,“你也替我跑趟腿吧,赭石那邊有信遞來,快去快回�!�
水坑愣了愣,繼而有些失望地說道:“哦,我還想和三師兄再待一會呢。”
嚴爭鳴心里不滿地想道:“挺大個人,一點眼色都沒有�!�
可惜這話說出來很不像話,他只好道貌岸然地說道:“他既然回來了就不會再走,你有什么話可以回來再說,正事要緊�!�
水坑翅膀發(fā)達,頭腦簡單,當(dāng)即信了她大師兄關(guān)于“正事”的鬼話,有點留戀地看了程潛一眼,見他點頭承諾不走,這才化成一只小鳥,拍著翅膀飛走了。
嚴爭鳴將最后一個礙眼的也打發(fā)走了,還沒來得及歡欣,心里先升起了些許莫名的緊張,他默默唾棄了自己一會,自欺欺人地想道:“這小子是我看著長大的,緊張個什么?”
程潛心里的愧疚沒有散,見他像是有話要說,就老老實實地站在一邊等著,可是等了半晌連個音都沒有,便有些莫名其妙。
嚴爭鳴掃了他一眼,無意中對上程潛的眼睛,很快又移開了,暴躁地想道:“娘的,還是緊張,真是見鬼了�!�
于是他轉(zhuǎn)過身,端起一張惜字如金的掌門臉,說道:“走吧�!�
說完,率先御劍上了天,空中袍袖翻飛得等著程潛,架勢十分唬人,乍一看,幾乎有了些一代宗師的從容氣度,程潛忙追了上去,想想大師兄以前那個熊樣,再看看現(xiàn)在面前的這個背影,心里越發(fā)不是滋味起來。
嚴爭鳴心里此起彼伏了幾個問題,最終挑了一件現(xiàn)階段最關(guān)心的,于是問道:“你那把劍是誰給的?”
那玩意拿在手里活像舉著一顆大金牙,肯定不是程潛自己找來的,指不定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塞給他的。
程潛答道:“明明谷的年谷主相贈�!�
嚴爭鳴聯(lián)系起頭天水坑說的前因后果,便猜出年明明口中那位“谷主長老”就是程潛,心里頓時無理取鬧地起火道:“明明谷?我之前去的時候那老胖子居然提都沒提,難道是想跟我搶人?哼,不自量力。”
無辜的年谷主此時估計要耳根一熱了。
嚴爭鳴繼續(xù)問道:“你跑到明明谷干什么?”
程潛:“借他家冰潭重塑肉身�!�
嚴爭鳴一皺眉,終于收回了他那些亂七八糟的心思,正色道:“據(jù)我所知,世上除了元神轉(zhuǎn)世投胎,并沒有重塑肉身的辦法,否則師父當(dāng)年也不會……”
程潛想了想,精煉地答道:“可能是因為我是恰好在聚靈玉中修出的元神。”
“聚靈玉又是什么?”嚴爭鳴忍不住道,“你就不能從頭說起嗎?”
此事小孩沒娘,說來話長,程潛頓了頓,好不容易勉強翻出了一個源頭,便從他和韓淵意外相遇唐軫開始,講到了溫雅送他聚靈玉,以及最后又是怎樣在明明谷中重造肉身,只略去了聚靈玉中的風(fēng)刀割魂之痛和明明谷里的七道天劫。
可惜嚴爭鳴又不是沒見過世面,怎能不知道元神是怎么回事?
在自己的肉身里修煉元神都要經(jīng)過鍛魂的千錘百煉,不破不立方成,何況是在外物中,而且以外物修煉肉身這種事,自古聞所未聞,要是真有程潛說得那樣容易,妖魔鬼怪們早就個個成人了,還辛苦修行個什么?
別說冰潭,就算是在巖漿中泡個幾十年,大概也只能泡出一塊煮熟了的玉。
嚴爭鳴逼問道:“一塊玉,哪怕是天地靈物,在冰潭里泡一泡就能成嗎?不可能,說實話�!�
程潛都快對他刮目相看了,當(dāng)年指著和尚罵禿驢,罵完還不知道人家為什么生氣的大少爺竟然也有心細如發(fā)的一天,他見瞞不過去,只好道:“既然是逆天而行,自然是有天劫的�!�
嚴爭鳴腳下的劍猛地剎在空中:“什么?”
他聲音一時有些干澀:“是……大天劫還是小天劫?”
一些修士境界跳得太快,也會歷天劫,一般也就三五道,九道神雷算是最重的,代表小懲大誡,是天道警告凡人修心收斂,不要不知天高地厚——這叫做“小天劫”。
只有大能飛升時,才會降下大天劫,歷劫之人縱然在凡間有排山倒海、翻云覆雨之能,在這道坎上也只能九死一生——螻蟻與天掙命,本就是大不敬,遑論妄想與天地同壽。
傳說大天劫時,驚雷如瓢潑,根本無從抵抗,凡間也絕沒有什么法寶可以庇佑。
程潛頓了頓:“呃……”
嚴爭鳴立刻肯定道:“是大天劫�!�
程潛若無其事道:“哦,那倒不是,我一直閉關(guān),見識有限,沒聽說過天劫還分大小�!�
在這方面,從小就很會裝模作樣的程潛實在比水坑高明太多,說完,他還恰如其分地帶了一點不多不少的好奇,請教道:“什么是大天劫?”
嚴爭鳴一言不發(fā)地看著他。
程潛又輕描淡寫地找補了一句:“反正我都扛過去了,倒也沒感覺出有什么厲害,大概是比較小的吧?”
嚴爭鳴的目光開始有點陰沉,好像小時候別人打翻了他的香爐時那樣,也不吭聲,就是一直盯著別人,每一根睫毛都分毫畢現(xiàn)地站成“我很不高興,你趕緊給我道歉”的形狀。
程潛以前一般會不耐煩地心想“慣得你毛病”,再視事情輕重緩急決定要不要敷衍地安撫一下,然而時隔多年,他卻忽然覺得心里很軟——被困在聚靈玉里的時候,他將死未死,大師兄的臭脾氣,二師兄的癩蛤蟆,四師弟闖下的禍,甚至小師妹沒完沒了的尿布,都曾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懷念。
程潛突然微笑起來,略微彎起的眼角挑成一道精巧的鉤,避而不答天劫的事,只是哄道:“師兄,我很想你們�!�
嚴爭鳴:“……”
他心里驟然一陣狂跳,倉皇丟下一句“快到了”,便丟下程潛,猛地御劍俯沖向云下,落荒而逃。
同時,嚴掌門十分英雄氣短地想道:“別指望我不追究,回去我就傳信給明明谷的老胖子問個究竟。”
程潛本以為所謂“山莊”在什么深山老林里,沒想到那竟然真的是一座山莊,在城郊靠山之地,下面有良田百頃,佃戶們在田間地頭耕種往來,忙而不亂。
他們兩人落到山頭往下走,在高處遠眺,還能看見不遠處車水馬龍的人間市井。
任誰見了,都只道此處是個凡人地主的住處。
然而進了山莊,程潛卻明白了嚴爭鳴為什么要買下這座宅子。
不知道這山莊的前任主人是何許人也,此處靠山聚水,地形精巧得很,三面青山靈氣全都匯聚其中,一圈走下來,竟比東海仙山的青龍島也不遑多讓。
“院墻我加固了一圈,”嚴爭鳴說道,“磚下都有符咒,讓宅子里靈氣不外泄——縱然比不上扶搖山底蘊深厚,比明明谷肯定好一點。”
居然還在賭氣……程潛無言以對,只好點頭稱是。
外院走了一圈,亭臺樓閣俱全,偶爾打掃院落的小廝經(jīng)過,都是悄然無聲,往里穿過一個花園,就到了內(nèi)宅中,只見此處綠樹濃蔭,修竹成海,甫一踏入,就覺得暑氣一掃而空,人走在其中,會不由自主地放輕腳步,以防擾了此間清靜。
“這里不讓他們進,就算閉關(guān)也不會有人打擾,”嚴爭鳴說道,“跟我來�!�
他帶著程潛徑直來到竹林中間,只見此處竟有一個小小的院落,門口掛著一個木牌,上書“清安”二字,微風(fēng)襲來,竹葉簌簌,程潛站在院門前,一時呆住了,仿佛又回到了闊別許久的扶搖山。
院落中書房門扉半掩,文房四寶全都攤在桌上,一份手抄了半面的清靜經(jīng)橫在桌案上,像是主人從未離開過。
嚴爭鳴趁程潛正在四下打量,忙將那半份清靜經(jīng)卷起來揣進袖子里藏好,若無其事地對程潛說道:“我……唔,我記得你的清安居就是這樣的,看看有什么不一樣嗎?”
程潛看著那栩栩如生的雕花窗戶,鎮(zhèn)茶的符咒托盤,能將人陷進去軟椅與一旁傳來的篆香味,一眼掃過去就知道此地以前是誰的地盤,心道:“真是一點邊都不沾啊�!�
可是瞥見嚴爭鳴故作鎮(zhèn)定的目光,他又睜眼說瞎話地搖搖頭:“沒有,差不多能以假亂真。”
嚴爭鳴先是大大地松了口氣,隨后艱難地繃住了表情,十分“掌門”地說道:“那就好,就是給你留的,回來住吧�!�
說完,他神色一肅,語帶威脅地瞪著程潛道:“我說的話記住了么?再敢不說一聲就無故離家,我就清理門戶�!�
程潛又好笑又無奈,忍不住嗆了句聲:“你還有完沒完了?”
他一路上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恭順得嚴爭鳴心里七上八下,總覺得不踏實,終于聽到了熟悉的語氣,心里才仿如巨石落地,踏實了。
嚴掌門辛酸地捫心自問道:“這是見不得別人給你好臉色么,賤人?”
然后賤人上前一步,從身后將程潛抱了個滿懷,手臂收緊的瞬間,嚴爭鳴閉了閉眼,屏住呼吸,似乎屏住了一股異樣的情愫,只一瞬,他就松了手,親昵地拍了拍程潛的肩膀,說道:“好了,你好好休息吧�!�
然后他揣著半張清靜經(jīng)轉(zhuǎn)身離開了,及至走出竹林,才將屏住的那口氣呼出來,就這樣心滿意足地微微惆悵著,溜達到了隔壁,專心致志地將元神沒入掌門印,細細翻查起師父留下的封山令來。
程潛雖然問一句說一句,語焉不詳?shù)煤�,但嚴爭鳴敏銳地感覺到他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這個過程,好像剛好應(yīng)了“天地人”三劫,正與封山令中的三重鎖一一對應(yīng)……會是巧合么?
他試探著用元神和掌門印中的神識微微對抗了一下,掌門印待他很寬厚,不會傷他,好像包容一個不怎么懂事的小輩,只微微反彈了他一下,讓他感覺到自己是蚍蜉撼樹,還差得遠,少耍小聰明。
嚴爭鳴繞開他心里已經(jīng)有數(shù)的那道“人鎖”,轉(zhuǎn)到后面的“地鎖”跟前,他將神識探進去,只見里面有青白朱玄四格,分列四方,每一格里有一個鑰匙孔,其中三道鎖扣緊閉,唯獨屬于青龍的那一道鎖竟然已經(jīng)打開了。
這是怎么回事?
第56章
雖然時時掛在脖子上,但算起來,這其實還是嚴爭鳴第二次將元神沒入掌門印——第一次是誤入的,他那時完全不知道這玩意是怎么回事。
然而此間心情卻是天差地別。
嚴爭鳴現(xiàn)在都還記得,他第一回看到這三道封山令時,差點都不想活了。
他覺得自己這輩子始終渾渾噩噩,給過的唯一一個鄭重的承諾,就是有朝一日能回到扶搖山,將委屈在東�;膷u上的小潛接回家,要是連這一點事都辦不成,他實在不知道自己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好在,那時候正趕上水坑長妖骨渡劫,水坑的妖骨十年長半寸,作為半妖,人的那一半幫她的同時也在害她,一方面人為萬物之靈,修行的天賦悟性比獸類強太多,另一方面隨著她年紀漸長,脆弱的混血身體也開始無力承受天妖日漸膨脹的妖氣,在她自己的修為沒有達到一定程度之前,每次妖骨生長,都需要有人在旁邊出手壓制她的妖氣。
李筠這個爛泥扶不上墻的顯然辦不到,嚴爭鳴雖然時而生出生無可戀之心,卻始終不敢真的把他們倆丟下,真是連尋個短見的自由都沒有。
不過也幸好有那兩個累贅。
他在原地繞著地鎖轉(zhuǎn)了幾圈,毫無頭緒,便不慌不忙地又轉(zhuǎn)向了天鎖。
天鎖長得還要奇葩一點,外殼透明,內(nèi)里是一片星空,億萬星辰如數(shù)不清的塵埃,無邊無際、漫無目的地散落四下,忽生忽滅,居無定所,唯獨角落里有一個針尖大的小孔,嚴爭鳴屏氣凝神地研究了好久,只看見偶爾有一兩顆星子撞在小孔附近,然而或許是形狀不對,或許是大小不對,又或許是撞偏了,反正沒有一顆掉出來。
嚴爭鳴繞著這“只留一線”的天鎖試探半晌,發(fā)現(xiàn)除了那小孔之外再沒有其他縫隙了,而神識竟然一絲也透不進去。
他心里忽然有了一個奇怪的猜測——會不會……這無數(shù)星塵中只有一顆,是剛好可以從這小孔出來的,它的大小與形狀必須和小孔嚴絲合縫,又必須正正好好地從某一處既定的方向而來,才能破鎖而出呢?
所以“天鎖”的含義難道就是“盡人事、聽天命”?
這想法一冒出來,嚴爭鳴就有點無奈,但并沒有太失望——似乎自從程潛回來以后,他多年來揣在心里的焦慮與懷疑一下子就全淡了,嚴爭鳴好像又突然之間想得開了。
他心說:“修行本就是一件講究氣運的事,這樣看來,倒也合理,要是天鎖無論如何也打不開,那可能也是命中注定�!�
上一次進入掌門印中,他被苛刻的“人鎖”刺激得險些要死要活,這次遇上了不解其意的“地鎖”與不可理喻的“天鎖”,他卻也居然奇跡般地心無怨憤�?梢娙耸码H遇是一方面,心境開闔是另一方面。
反正他相信,總有一天他們是能回扶搖山的,哪怕他們這一代人不行,只解開了“人鎖”,還有下一代可以解開“地鎖”,哪怕“天鎖”如盲龜如浮空般可遇而不可求,只要門派傳承不斷,他們就還有千秋萬代,百萬億年。
最漫長的光陰,總能將不可能幻化成可能。
只要人還在,哪里不是家呢?
嚴爭鳴心境驟然開闊,一時間竟然全身心地投入了掌門印中,掌門印厚重而平靜的神識終于將他接納其中,方寸之間別有一天地,嚴爭鳴多日瓶頸的修為突然隱約有破壁征兆,他干脆在天鎖前入定起來。
天鎖中星辰閃爍映在他的臉上,嚴爭鳴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心緒微動,嘴角不由自主地露出一個恍如拈花的溫柔笑意,一念想起程潛,便忽如此生再無所求一般。
哪怕只是短暫地臻于“無所求”境界,那一瞬間,也足夠他窺到一個更博大的世界。
隨著掌門印中神識一遍一遍地梳理著他的經(jīng)脈,嚴爭鳴與其神識相連,漸漸從中摸索到了一些片段,都是些不認識的面孔,畫面紛紛一閃而過,好像是掌門印中的記憶。
忽然,嚴爭鳴十分敏銳地掃見了一個片段,熟悉的場景讓他一眼就認出,那處就是一百多年前混亂不堪的青龍島——島主顧巖雪明面上與唐堯斗得正憨,私下里卻在傳音令他們快些離開。
此時嚴爭鳴站在旁觀的角度上,看見島主傳音的同時,還飛快地念了一句密語,脫口的裹挾著真元,徑直沒入了他的掌門印。
只聽“喀拉”一聲,嚴爭鳴驟然從入定中醒過來,下一刻,他的元神被掌門印彈出,落入了他自己的身體中,嚴爭鳴整個人一激靈,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窗外竟已是清晨,他在掌門印中逗留了一天一宿。
嚴爭鳴皺起眉仔細回憶了一番,當(dāng)年在青龍島的時候,他由于修為實在有限,心又亂得一塌糊涂,竟全然沒有留意到島主的這一道密語。
這樣看來,地鎖中青龍一格……是顧島主打開的?
嚴爭鳴皺皺眉,想起當(dāng)年一死三傷的四圣,忖道:“難不成地鎖中四句密語是四圣分頭保管的?”
他越發(fā)分不清自家身份成謎的師祖與這四圣到底是敵是友了。
而且其他人也就算了,當(dāng)時還有一位直接被他師祖斃了的,要真是那人握著一把鎖,現(xiàn)在又該去問誰討密語?
嚴爭鳴正琢磨得入神,李筠忽然一掌拍開他的房門,闖了進來。
李筠一番動作如行云流水,顯然是闖慣了的。嚴爭鳴對天翻了個白眼,心道這野雞門派的掌門人真是不當(dāng)也罷,門下師弟師妹們有點雞毛蒜皮的屁事都毫無顧忌地隨意闖進來找人,弄得他現(xiàn)在都不敢白天沐浴。
程潛不緊不慢地跟在李筠身后,嚴爭鳴還在納悶他們兩個怎么一起過來了,就聽那李筠口無遮攔地嚷嚷道:“真是讓我好找,我都不知道你跑回這邊了,以前不是一直在竹林那邊嗎?”
當(dāng)著程潛,嚴爭鳴的臉“騰”一下就紅了,氣急敗壞地對李筠道:“我什么時候‘一直’在竹林過?我就是……就是偶爾過去打掃!”
李筠好像完全不解其意,大大咧咧地說道:“沒有啊,我十次找你,你差不多有九次都在那邊�!�
說完,這嘴欠的貨還扭頭對程潛打趣道:“你一回來,我們都成后娘養(yǎng)的了,掌門連心愛的小院都讓給你啦——哎,說起來,三師弟以前在扶搖山上的院子是不是也叫‘清安居’……”
嚴爭鳴:“……”
這種句句命中,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本事,也真不是尋常人能有的。
嚴爭鳴基本不大敢看程潛的表情,怒不可遏地沖李筠嚷嚷道:“閉嘴,你的規(guī)矩被狗吃了嗎?”
李筠奇道:“��?咱門派有過什么規(guī)矩嗎?”
“……”嚴爭鳴簡直沒地方說理,只好有氣無力道,“滾!”
李筠借著低頭的姿勢,掩過嘴角一點壞笑,裝模作樣地一本正經(jīng)道:“我正事還沒說呢就讓我滾,嘖……小潛你不知道,這些年大師兄的脾氣真是越來越喜怒無常了�!�
程潛淡淡地接道:“當(dāng)年我娘要生我小弟之前才叫喜怒無常,這沒什么�!�
他那溫良恭儉讓的刁鉆帶著熟悉的味道撲面而來,劈頭蓋臉地糊了一身,弄得嚴爭鳴一時連火氣都發(fā)不出來,氣得像個葫蘆。
李筠在一邊笑成了個瓢。
將掌門師兄從里到外涮了一頓,李筠這才心滿意足地一屁股坐在地上,伸手從桌案上召來了一張大宣紙,鋪展開來,正色道:“我將小淵的陣法從里到外研究了一遍,你們看�!�
說著,李筠握起狼毫,一筆一劃地在紙上畫起來:“他在外圈放了一圈陷阱,當(dāng)時被大師兄你一劍掀了,當(dāng)中有什么玄機我已經(jīng)沒法分析,但中間這塊我看明白了——這是尋找山脈的陣法,又叫做‘搜靈’之術(shù)�!�
所謂“山脈”,有些地方也成為“靈脈”。
山水之所以有靈,就是因為山脈完整,一旦山脈斷了,仙山中聚攏的靈氣頃刻就會四散,變成土丘,因此“山脈”是真正的“山之命脈”,一般門派所在處,都會有專門的陣法保護掩藏山脈所在,以防不懷好意的外人窺測,而破解之法,就叫做“搜靈術(shù)”。
程潛道:“難道他打算截斷扶搖山山脈?一旦扶搖山真的因為靈氣外溢而變成一座死山,那么這天然秘境確實有可能失去作用,將山解封……不過他要一座死山干什么?”
“為了心想事成石吧,”李筠說道,“你不知道,顧島主當(dāng)年到死也沒有說出那塊石頭的下落,那些人又在青龍島上一無所獲,很是沸沸揚揚了一陣子,弄得當(dāng)時四圣中其他兩位險些成眾矢之的,紛紛以修行和壽元發(fā)下毒誓,稱自己從未見過此物。小淵……身上的那個大魔頭,可能認為那塊石頭在扶搖山上�!�
“山脈沒那么容易被他找到,”嚴爭鳴插話道,“不然等著他來找?這些年我早就掘地三尺了。”
“不,搜靈之術(shù)可不是尋常功法,”李筠說道,“你還記得他當(dāng)時逃走的時候用的那一招么?憑空消失,只有一張白紙人落在了地上——那個叫做‘生魂替死’大法,是以紙人為媒,從別處引一個生魂當(dāng)自己的替死鬼,是典型的魔道之術(shù),一個‘搜靈術(shù)’,一個‘生魂替死’大法……同時會這兩種罕見邪術(shù)的人可不多見�!�
李筠說到這里,神神叨叨地斷了一下。
程潛心道:“這還要下回分解么?”
嚴爭鳴不耐煩說道:“有話說有屁放,別吞吞吐吐的!”
李筠這才道:“據(jù)我所知,會這兩種近乎失傳的邪魔外道的,宇內(nèi)看來,好像只有‘魘行人’了�!�
兩耳不聞窗外事的程潛立刻問道:“魘行人是什么?”
“是一群魔修,”嚴爭鳴心不在焉地說道,“魔修因為各有各的暴虐和忌諱,所以基本各自為政,很少湊伴,只有‘魘行人’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將這些魔修聚集在了一起,也號稱是個門派……總之沒干過什么好事,光我聽說過的,各大門派針對他們下過的追捕令就不止一道了……韓淵怎么和他們攪合到一起的?”
話說到這里,嚴爭鳴的心已經(jīng)沉了下來,如果韓淵這么多年只是一個人,那似乎還有得救,可要是牽扯到了這天下第一魔教……
“沒事師兄,至少我們現(xiàn)在有方向了,”李筠隨意甩了甩沾滿墨水的狼毫,說道,“魘行人多在南疆出沒,那地方多瘴氣,有人猜測他們的老巢就在那邊,要不要去看看?”
嚴爭鳴遲疑了一下,南疆是個很邪性的地方,何況“魘行人”這么多年惡貫滿盈,卻沒有人敢輕易動他們,絕不是沒有原因的。
但韓淵……
扶搖山下遭遇的前因后果,嚴爭鳴他們已經(jīng)聽水坑說過了,包括韓淵與那魔頭的意識不同的事——如果韓淵真是徹底墮入魔道,那沒什么好說的,按著門規(guī)清理門戶,就算是師父也沒什么好說的,可他畢竟不是。
那是他們當(dāng)年連氣感都沒有,就闖入妖谷救回來的小師弟,雖然一直很不成器,但只要有一線希望,誰又能放棄他呢?
終于,嚴爭鳴拍板到:“好,等水坑回來,我們就去南疆�!�
程潛聽了毫無異議,轉(zhuǎn)身要走,還沒抬腳,嚴爭鳴突然叫住了他。
“慢著小潛,”嚴爭鳴剛一叫住他,就覺得自己這樣有點傻,可是這話要是不說,他又總覺得如鯁在喉,噎了半晌,他欲蓋彌彰解釋道,“我以前偶爾去小竹林里是……是因為那邊涼快,并不是我自己住在那�!�
程潛不知道他解釋這個干嘛,莫名其妙地回頭問道:“嗯,所以呢?”
嚴爭鳴無言以對,李筠快要笑瘋了。
程潛說道:“你現(xiàn)在要是嫌熱,過來住也一樣,我又占不了多少地方�!�
當(dāng)年他們在青龍島上的時候,一群少年經(jīng)常會串屋子住,程潛沒少賴在大師兄房里休息,如今別人過了一百年,他的印象卻還停留在少年時,絲毫不覺得有什么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