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最后噙著梅子,含混地道出一個字:哦。
君上自那日和墨熄見面之后,
就又接連病了好些天。后來或許是病情實在太重,無力與外臣相見,又或許是君上也實在不知道該怎么面對顧茫該說什么呢?他將顧茫送上了黑魔試煉的刑臺,顧茫卻始終承守著他們之間的秘密。想也知道君上有多羞愧。
湛藍的眼睛抬起來,浸著一絲苦笑:他請我端午去戰(zhàn)魂山祭祀。
我看到了。墨熄頓了一下,你去嗎?
不去。
你不想見他?
我想也知道他會跟我講些什么,其實我們倆都是為了自己的目的在做這些事情,但他見了我,免不了要情深意切一番,我也得配合著流流眼淚。
說著又從旁邊的竹籃子里挑了顆青梅塞到嘴里,咕噥道:除了一通傷心,什么也改變不了。
墨熄沒立刻說話,他知道顧茫心里的痛苦。
顧茫其實很厭惡叛徒這個身份,從前神識俱失的時候是這樣,如今就更是這樣了。
他想起就在不久前的一個晚上,忽然下起了傾盆大雨,電閃雷鳴,顧茫之前是睡在主寢房的,但那天夜里忽然就披著一件薄薄中衣,從雨幕里跑到旁邊的廂間,鉆到了他懷里。
他當時睡得正熟,忽然一個濕漉漉的軀體打著顫縮到他的被子里,把他徹底驚醒。然后他就看到顧茫白著臉,一邊發(fā)著抖,一邊緊貼著他的胸膛。墨熄又驚又急地問他怎么了,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顧茫只是搖頭,他凍得厲害,嘴唇青紫。他說我做夢了。有鬼在追著我。
這一只孤狼緊緊貼著墨熄,縮在墨熄溫熱的懷里,他不住哽咽著說,他們都在追我墨熄,他們要向我索命。
平日里顧茫從來都是個鬼神不懼的模樣,但那天晚上,在驚怒的雷霆和蒼涼的大雨中,夢醒之間的他才顯得那么真實而又脆弱。
咬著梅子的顧茫被墨熄盯得難受,他側(cè)過眸來:你老這么看我干嘛。
墨熄沉默一會兒道:對不起,還是沒能還你一個清名。但如果你想去戰(zhàn)魂山祭拜,我也可以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顧茫打斷了。
我不去。
不管怎么說,那些人都是我殺的,那些城都是我打的。我手上有太多無辜之人的血,八年前我尚且清白的時候,已經(jīng)和我的兄弟們道過別了,如今我不想再去那里。
墨熄倏地抬起頭來,目光傷慟:你是在保護他們的時候,被迫沾染的血。
別人并不會這么想啊。誰殺人誰償命,不然怎么辦呢?很多人因為兒子死在我手里、丈夫死在我手里、父親死在我手里,恨了我八年五年,日夜都想將我繩之以法血債血償。然后忽然有一天,你們告訴他們,不是的,顧茫是被迫的,他不該是個囚犯而應該是個英雄你覺得誰會信。
顧茫說這些話的時候,神情淡淡的,像一盞溫得恰到好處的薄酒:墨熄,你有沒有想過,你把他們最直接的泄恨對象給拿走了,那些人會崩潰的。他們根本不會因為一句解釋一個真相而放過我恨一個人很簡單,釋懷太難。你我都是戰(zhàn)場上走下來的人,你不會不清楚這一點。
我不去戰(zhàn)魂山。無論是君上也好,你也好,誰陪我,我都不會再去。顧茫說著,抬起頭,遙遙看了一眼戰(zhàn)魂山的方向,他的口腔內(nèi)還有梅子恬淡的清香,可喉嚨卻是酸澀的。他嘆了口氣。
在活著的人眼里,我已經(jīng)臭名昭著了,但我不去戰(zhàn)魂山的話,至少在那七萬個死去的袍澤心中,我還是那個問心無愧,干干凈凈的顧茫。
這樣就夠了。
于是他們回絕了君上,可最后卻還是沒有關(guān)起門來在羲和府度過一個無人攪擾的端午。
因為在節(jié)日的前一天,他們收到了第二個人的邀約。
這次又是誰?
墨熄道:江夜雪。問去不去他家和他一起包粽子。
啊。顧茫微微驚訝了一下,睜大了眼睛,邀你?
邀我們倆。
顧茫笑道:他也不嫌我是個惡人。
你忘了么。墨熄將江夜雪的書信卷起來,輕輕往顧茫額前敲了兩下,玉簡是他幫我修復的,我當時的反應他都看在眼里你在他面前也已經(jīng)不是一個叛臣。他一向很聰明,盡管沒人跟他解釋前因后果,但我想他也應該猜得八九不離十了。
顧茫沒吭聲。
墨熄順手揉了他的發(fā)髻,去吧,你也好久沒和別人一起熱鬧過了。你想江兄嗎?
顧茫點點頭。
江兄也一定很想顧帥。就是在他婚禮上,不管不顧為他吹了一曲鳳求凰的那個小瘋子。他一定很高興你能過去。
顧茫垂下柔軟纖長的眼來,像是往事被撬開了磐石一角,流露出下面隱忍著的委屈,那一瞬間,墨熄看到顧茫的眸梢有些紅了。
江夜雪的私宅在城北一個幽僻清凈的角落,正是他當年成親時墨熄贈與他的那一套小院。這么多年了,他如今已是學宮大長老,酬薪不菲,但他一貫節(jié)儉,又是個念舊的人,所以也沒有再換過。
端陽時節(jié),路上灑雄黃的,賣香囊的,舞著菖蒲葉子驅(qū)邪的,熱熱鬧鬧滿街滿巷的人。為了避人耳目,墨熄他們是坐馬車來的,抵達江府后,他倆都不由地怔了一下。
他們原以為江夜雪只會一個人在家,卻不料還沒進門,就聽到兩個年輕后生脆嫩的笑鬧
先是個少年在說話:我不是妖怪,你對我灑雄黃酒也沒有用。
然后傳來一個更稚氣的嗓音,咯咯地帶一串笑,是個小姑娘,聽起來只有七八歲,嗓音柔柔道:那你對我灑灑看,我看看我是不是妖怪。
轉(zhuǎn)過照壁,看到小院里已經(jīng)掛了艾葉蒲草,掛了龍舟燈籠。那倆正在玩鬧的人一個大,一個小。大的穿著白底金邊的衣裳,金色配環(huán)束著發(fā)辮,額間綴著金銀點翠的攢珠勒子,腰間配著彩綢織就的梅花香包,正是岳辰晴。
小的卻是個穿著五毒彩衣的丫頭,臂上系著五色絲線籠成的厭勝佩飾,手里提著一只蜈蚣形狀的小紙鳶,岳辰晴正蘸著雄黃往她額頭上畫王字。
她聽到腳步聲轉(zhuǎn)過頭來,看到顧茫,不由地喜上眉梢:哎呀!大哥哥!
原來這個小姑娘不是別人,正是長豐君那位患了狂心癥的女兒。顧茫沒料到在江夜雪家中能碰上他們兩位,不禁有些意外,又有些無措:小蘭兒你怎么在這里?
先生讓我來的,我最近一直住在先生家里。小蘭兒依舊是羞羞怯怯的,不過瞧上去比從前開朗了不少,她睜開岳辰晴的手,兔子般忐忑又雀躍地蹦到顧茫面前,先生說大哥哥今天會來陪我們過端陽,我還以為他哄我,沒有想到是真的呀!
岳辰晴也一副早就知道他們回來的樣子,笑著點了點頭:羲和君,顧呃他也不知道該稱呼顧茫為什么,直呼名字現(xiàn)在肯定是不行了,顧帥又是觸了君上的逆鱗,若是叫顧茫大哥之類的,聽上去他好像和墨熄成了一個輩分,于是斟酌片刻,笑道,顧師叔。
墨熄頗有些意外道:你今日也來江兄這里過節(jié)?
是啊。
那你父親
唉,別提了,我之前想讓大哥回家來過端陽,結(jié)果只試了一嘴,就被我爹罵的狗血淋頭,叫我不要跟岳辰晴說到這里,往內(nèi)庭看了一眼,壓低聲音,叫我不要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說完之后,又忙補了一句:羲和君你不要介意,我爹爹他就是這樣的人。再加上他最近身體越來越差了,總是發(fā)脾氣,疑神疑鬼,他連我都罵的很難聽呢。我和伯父都商量過了,等這段時日忙過,就帶他去老封地的渾天洞里修養(yǎng)精神,他要是身體好一些,講話也就不會那么不中聽了。
墨熄道:你總算愿意認他這個大哥了?
岳辰晴有些不好意思,撓了撓頭:江大哥他,他人挺好的,對我也好,對四舅也好,岳家這樣對他,他也從來不說岳家的壞話,以前我聽風就是雨地那樣對他,是我做的不對。
顧茫在旁邊一邊蹲著逗小蘭兒玩,一邊聽著岳辰晴的述白,這時候抬頭笑看著他:你能愿意認他,能來陪他,他一定很高興。他以前就跟我們說過,要是逢年過節(jié)有些個親眷往來就好了。你啊,慕容楚衣啊,要是都能陪陪他就好了。
一聽到慕容楚衣的名字,岳辰晴的眼神有些黯淡下來。
四舅他不要說對江大哥了,他最近對我都不太好。聽府上的人說,四舅他似乎是想搬出岳府一個人住去。
第138章
妻靈牌
慕容先生要搬出岳府?顧茫吃了一驚,
那他一個人孤零零的,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岳辰晴低著頭,
心不在焉地摩挲著自己的驅(qū)邪香囊,神情瞧上去很是難過,但又有些心灰意冷。
這種狀況從來沒有在岳辰晴身上出現(xiàn)過,岳辰晴追著慕容楚衣那么多年,
有過失落,
有過傷心,有過不甘,
唯獨沒有過像現(xiàn)在這樣的疲憊。
大抵是一個人的心終歸是肉長的,長久以來的熱忱得不到任何回報,最終還是會有冷卻耗盡的一天。更何況同為他的長輩,同為煉器大宗師,
江夜雪待他則是和慕容楚衣全然不同的寬容態(tài)度,如此比對之下,其實很難不生出動搖之意。
四舅之前就說過,
他和我們身上流著的是不一樣的血,
也從來沒有把我們當親人看過,之所以一直留在重華,只是想報我娘收養(yǎng)他的恩情�,F(xiàn)在他大概覺得我也弱冠了,恩情也報完了,
所以所以他就想走了吧。
岳辰晴的手指在繩結(jié)上繞了一圈又一圈。
我也不知道他要去哪兒,
他可能是想四海云游,尋找自己真正的親人,
也可能只是嫌我們煩了,想搬得離我們遠一些。我不知道該怎么勸他,反正我的話,他他始終都是聽不進去的
墨熄和顧茫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都沒有說話。這實在是沒法說什么,該說什么呢?
岳辰晴不是他們的親人,慕容楚衣更不是,別人家的事情,外人總是不方便多言的。
正尷尬時,忽聽到身后珠簾璁瓏。
首先反應過來的是小蘭兒,小姑娘欣喜又乖巧地迎將過去,一迭聲地喚道:先生先生!
院中的幾位一齊回頭,見江夜雪從內(nèi)堂里坐著木輪椅出來了,他今日穿著件青藍色的衣裳,一頭墨發(fā)由青玉發(fā)扣扣著,垂在肩頭。他笑著摸了摸小蘭兒的頭發(fā),小蘭兒歡欣道:我來給先生推輪椅。
好啊。
小丫頭就把蜈蚣紙鳶往背后一背,繞到江夜雪身后把他推到了院子里。
江夜雪抬頭,眉眼柔軟,笑道:我在里頭調(diào)避祟香包,一時沒聽著動靜,怠慢了。墨兄,顧兄,端陽安康。
人齊了,這青石鋪就的小院子便渙然熱鬧起來。
江夜雪的家里沒有傭人,洗蘆葦,拌糯米,這些都要他們自己動手。不過正是這樣才覺得人間正好,歲月安平。
岳辰晴和小蘭兒年紀輕,舉止活絡,一大一小兩個后生在院子里跑來跑去的,一會兒往露天的炤臺里添火,一會兒搬來大桶大桶的井水來浸粽葉。
顧茫坐在小板凳上,卷著袖子攪糯米,看著這兩人熱火朝天的樣子,搖頭道:這樣恐怕不到中午,他們就能把水缸里蓄積的水都用完。
就是要用完才對啊。江夜雪笑著說,端陽要取午水,午時陽氣最盛,傳聞里這個時候儲藏的水源能夠辟邪除瘴,你從前不是最信這個了?
===第130章===
顧茫暗道,哎呀,忘了。
不過他看了一眼在遠處石臺邊清洗粽葉的墨熄,又暗自慶幸這件事是江夜雪提醒了他,一會兒他可以拿去和墨熄說,讓墨熄覺得他連這些小細節(jié)都還記得,寬一寬墨熄的心。
顧茫這樣想著,轉(zhuǎn)頭和江夜雪岔話題:你把我的事情都和岳辰晴他們講了?
倒也沒有。江夜雪道,我只是告訴他,說顧兄你身上有些秘密,不方便對外透露。不過我知道你不是個十惡不赦之徒,如果他信得過我,那我就希望他也信得過你辰晴還是很聰明的,許多事情都不需要我們點破。
顧茫不知該說些什么,最后垂眸道:謝謝。
你跟我還有什么好說謝的?江夜雪嘆道,其實我也是對不住你,我之前也沒有一直堅持著相信你,你不怪我,我就已經(jīng)很感激了。他的目光投向院子,仿佛穿過了重重歲月,看到了多年前這院子里辦過的一場簡陋至極的婚禮。
一雙新人,寥寥賓客,旁人避而不及,可顧茫卻唯恐全天下不知道他的態(tài)度似的,一曲嗩吶吹著鳳求凰,在滿院彩紙飄飛里,朝江夜雪眨眼微笑著。
我受人排擠的時候,你沒有背棄我,我卻不曾對你始終信任,是我欠了你。
顧茫被他這樣說,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撓撓后腦:哎呀,哥們兒之間,什么欠不欠的。再一次急著切話茬,藍眼睛在院內(nèi)轉(zhuǎn)了一圈,落到小蘭兒身上,忙道,對啦,蘭兒是怎么回事?她怎么住你家里?
江夜雪嘆了口氣:你也知道她的情況,蘭兒的靈核是萬里挑一的強大,幾乎可以和羲和君媲美,只不過她體質(zhì)單薄,不能承受這樣的天賦命格,所以反而成了狂心之癥。她平日里雖然乖順溫和,可一旦癥狀爆發(fā),卻是十分六親不認,十分殘暴
她又爆發(fā)過了?
嗯,不久前在學宮里又發(fā)作過一次。江夜雪看著遠處忙忙碌碌的小姑娘,說道,雖然學宮長老們及時阻止,但她還是打傷了好幾個孩子,其中一個還是君上的表侄子。
他們本來是要把她逐出學宮,銷毀她的靈核的,我不忍心,所以替她作保,將她收為我的弟子,帶在身邊。我雖不是藥修,但多少也有些涉獵,知道她這狂心癥最受不了刺激,最忌旁人言語激她。江夜雪嘆道,學宮多是些涉世未深的孩子,受一些長輩影響,總是叫她怪物,她留在那里不會有什么好轉(zhuǎn)。
顧茫點頭道:也是。小孩子最容易人云亦云。
所以我勸動了長豐君,讓他將女兒留在我府上,一來可以傳道受業(yè),二來我也能夠慢慢替她紓解她過于霸道的靈核之氣,三來江夜雪頓了一下,我這里門可羅雀,總算是個清凈地,不會有人欺負她。對她的病癥也有好處。
顧茫笑道:你說得都對,說了一二三,你還有四嗎?
江夜雪手指微曲,輕輕敲擊著額頭思索著,半晌微笑道:四來,她聽話得很,總是主動將我推進推出,等于我撿了半個小輪椅。
正相視笑著,墨熄忽然在水池邊回過頭:葦葉都洗好了,我拿過來?
那就勞煩墨兄了。
包粽子是個復雜活兒,重華王都這邊最時興的是枕頭粽,粽葉選箬葉,菰葉,或者是葦葉,里頭的餡料或甜或咸,各自都有。江夜雪心細,記得在場所有人的口味,他今天一大早就去了集市,買了最新鮮的食材回家,這時候蔬菜和肉類都已洗凈切勻了,分門別類地放在小陶缸里,糯米也已經(jīng)調(diào)好。岳辰晴摩拳擦掌興奮道:開始啦!我要包肉粽!
小蘭兒軟聲軟語,卻很是明快地抱著一只小板凳過來:那、那我來包甜粽。
岳辰晴逗她:你不去灶臺邊燒火嗎?
蘭兒小聲卻堅定地:不去,燒火不好玩,包粽子才好玩
江夜雪看著他們熱鬧,坐在輪椅上側(cè)支著臉笑起來,過了一會兒,忽然意識到了什么:哎?
顧�;仡^:怎么了?
九色彩線忘記拿了,一會兒要捆粽子用的。
你腿腳不方便,放在哪里?我替你拿去。
江夜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麻煩顧兄你了,線就在小廳的櫥柜里,左邊起第二個。
顧茫就起身去了屋內(nèi)。
江夜雪的屋子很清簡,沒什么別樣的飾物,顧茫很快就在柜子里找到了他所說的那捆九色絲線。正拿了準備出去,余光忽掃到了龕籠前供著的一尊牌位。那祭牌黑漆白字,柏木雕琢,上面寫著簡簡單單幾個字:
亡妻江秦氏木槿之位
顧茫的腳步不禁停駐下來,望著這塊靈牌。
秦木槿便是江夜雪的發(fā)妻了,當年她家族受罪,旁人避恐不及,但江夜雪依舊履行了與她曾經(jīng)定下的婚約。二人婚后舉案齊眉,琴瑟和鳴,本也是一對良人美眷,可誰知道秦木槿竟會在不久后的一場戰(zhàn)役中不幸犧牲,而那時候他們才不過新婚燕爾,最是情濃時。
因為相處時間很短,顧茫對這位秦夫人的印象不深,記得最清楚的就是她成親時的新娘子打扮,一襲艷麗紅裝燦若紅霞,蓋頭薄輕,能透過紅紗影影綽綽瞧見她的臉。
除此之外,就記得新娘很能喝。她看似嬌嬌弱弱,卻把一眾與她比酒的賓客都喝倒了,顧茫也不例外。那天婚宴散后,他有點步履蹣跚,晚上還是墨熄送他回去的。但墨熄沒有讓他回住處,而是直接拽著回了家。
那時候墨熄還住在墨府老宅,他那位弄權(quán)的伯父還未過世,府邸里許多盯梢墨熄的眼線�?赡ㄒ膊恢窃趺戳�,那天忽然那么沖動一墻之隔盡是耳目,他卻非要把顧茫摁在榻上糾纏。顧茫是真的喝太多了,一直用胳膊遮著眼睛,整個人像是在醴酒里浸軟了一樣,渾身熱的厲害,這讓墨熄愈發(fā)失控,中途有傭人敲門問少爺是否需要換夜讀燈燭,墨熄的回應是熄滅了屋內(nèi)的燭火,而后在黑暗中更為放肆地欺負著那個一聲都不敢出的師兄。
后來顧茫問墨熄究竟在發(fā)什么瘋,良久沉默后,墨熄跟他說,只是很羨慕江夜雪能娶自己喜愛的人。
顧茫當時半點力氣也沒有,哭笑不得道,世上那么多新娘子,難道你每看到一個就要感慨一番。
墨熄不吭聲了,過了一會兒,又說,其實他還覺得那個新娘隔著紅紗看過去,眼睛有一點點像顧茫。
顧茫都要被他強行為自己禽獸行為找的理由給氣笑了,他說,眼睛像我?我怎么覺得她鼻子還像你呢。
一點也不像。
你說不像就不像?我看挺像的,嘴唇還像慕容憐呢。
根本不像。
臉型還像慕容楚衣呢。
墨熄就沒有再反駁了,似乎覺得也不該和被自己欺負得那么慘的師兄繼續(xù)爭執(zhí)。不過也可能是因為顧茫的記憶消減,更多的對話他記不清了。
不知此刻,若是墨熄看到這塊靈牌又是什么感受。他們那個時候都還年輕,以為只要能夠娶到自己心愛的人便是令人羨艷的事情了。可誰知道世上還有新婚離散這樣的悲傷。
或許人永遠玩不過命。
顧茫嘆了口氣,在江秦氏的靈位前雙手合十拜了拜,好歹他和江夜雪袍澤一場,如果秦木槿還活著,他合該稱她一聲嫂子。拜完之后又瞧了那靈牌幾眼,猶豫要不要跟江夜雪打聲招呼,上炷清香什么的,卻忽又覺得有哪里不對。
他說不上來,剛剛第一眼看靈牌的時候毫無感覺,看得多了,才隱約生出些不適他總覺得這個牌位,好像多了些什么。
第139章
破
顧茫不由地皺起眉頭,
仔細又觀察了那靈牌好幾遍。
字跡工整,斫木細致,
擺放合理。
一切都很正常。可是他就是覺得不舒服,而且越看越不舒服。
當他纖毫不漏打量到了第五遍的時候,顧茫腦中忽然有電光火石擦亮,心中咯噔一聲!他知道這靈牌哪兒有問題了!
是灰塵。
這塊雕琢精細的靈牌上,
覆著一層薄薄的積灰,
瞧上去竟好像很多時日不曾有人打理了一樣。
可正常人供奉牌位,不該時時拂拭才對么
顧茫呆呆地注視著,
而就在這時,門口忽然傳來了竹簾輕擺的動靜,一個淡而溫柔的聲音帶著笑,在他身后響起:你在看什么?
顧茫背后猛驚出一層冷汗,
他驀地回頭,不知為何心里產(chǎn)生一陣強烈的觳觫,發(fā)慌得厲害。他舉起手中的東西,
說道:我我拿九色線。
江夜雪坐在門口,
也不進來,逆著光微笑地看著他:九色線這么難找么?是我放的位置不太好?
顧茫這時候有些緩下來了,其實他發(fā)現(xiàn)的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東西,只是有些蹊蹺,
他也不知道自己方才為什么會忽然驚起那么毛骨悚然的感覺。大概是江夜雪忽然在他身后說話,
把他給嚇著了。
顧茫道:也不是我就是看到了嫂子的靈牌想著要拜一拜
江夜雪一雙春江落絮般的眸子寧寧靜靜地凝視了他一會兒,隨后溫和道:多謝了。你有這份心,
槿兒在天之靈若能知曉,一定會很高興。
顧茫舔舔嘴唇,沒再說話。
從江夜雪的稱呼中就能聽出他對亡妻的親昵之意,照理而言這也沒什么奇怪的,江夜雪這人是出了名的外柔內(nèi)剛,總愛認個死理。他當年堅持與秦木槿成婚,后來秦姑娘過世多年,江夜雪也再沒有續(xù)弦的意思,想來他認定了一個人也就是一輩子的事情。
只是這樣的深情,配上自己方才發(fā)現(xiàn)的那靈牌積灰實在是有些古怪
大概是江夜雪近來太忙,所以疏忽了吧。
外頭小蘭兒都包好了一個粽子了,就等你的絲線,你若還要和槿兒敘會兒舊,她可就要著急了。江夜雪抬手撩著竹簾,笑道,出來吧。
好。
葦葉與糯米一上手,就顯出了什么叫做一只角黍難倒英雄漢。小蘭兒平日里喜歡幫她爹爹做事,心靈手巧,包的最快。江夜雪和顧茫兩個人,一個是煉器師,一個小時候曾在望舒府做奴隸,他們包的粽子雖然和小蘭兒沒得比,但好歹還能湊合。
岳辰晴就比較滑稽了,他口腹貪心,小小一只長條四角形狀的枕頭粽,他先后往里頭塞了白果、鮮肉、火腿、栗子、蛋黃、蕓豆、雞肉、花生八種餡料,塞得鼓鼓囊囊。江夜雪一看就笑了,說:你這個肯定會散掉。
不會!這叫八寶粽子,岳府每年都包的。
八寶粽子要廚娘才能包。江夜雪耐心勸道,你初學,包個白糯米甜粽是最好的。
我試試嘛,不試誰知道。
結(jié)果捆了四五遍,不是粽葉破了,就是肉掉了,到最后好不容易捆上,卻是個四角都在漏米的胖粽。
一煮就散,岳哥哥太貪心啦。小蘭兒脆生生地說道。一眾人都笑了起來,岳辰晴苦惱不已地提溜著他的枕頭粽,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水煮沸了,第一批粽子被他們七手八腳地放進鍋里去煮。煮粽子講究一個火候,不可武火燉,只可文火煨。
中間等候的這段時間,他們就把剩下的米和葉子都包成了各式各樣的粽子,除了枕頭粽之外,還裹了牛角黍,美人粽甚至還做了幾只最傳統(tǒng)的竹筒粽子。不過這是個繁冗的活兒,岳辰晴包著包著就有些膩味了。
他忍不住伸頭去看:鍋里那些什么時候熟呀?
江夜雪笑道:還早呢。你坐不住了?
倒也沒有。
你包個九子粽,到時候給小舅帶回去嘗嘗吧。
岳辰晴乍一聽很興奮,眼睛都亮了,可是過了一會兒,他又泄了氣:四舅跟我爹正吵架呢,最近他看到誰都不愿意搭理。還是算了。
又吵架了?江夜雪喃喃地嘆了口氣,他這個脾氣啊
搖了搖頭,便也不再說下去了。
剩下的粽子很快就包好了,除卻自己吃的之外還有的多。江夜雪道:不如你們?nèi)シ纸o街坊鄰居,這里有不少孤寡長輩,他們的孩子大多都是在和燎國的連年征戰(zhàn)中犧牲了,老人家身體不便,過年過節(jié)也不會照顧自己。既然做多了,就讓他們也嘗一些。
岳辰晴道:大哥,你人真好。
小蘭兒怯怯柔柔地:先生,我也想去,我可以跟岳哥哥一起嗎?
江夜雪于是拿了兩只竹籃,往里頭墊了干凈的布。他心細,挑的都是些素餡兒的、個頭小的粽子,這樣對老人而言更易食用。
這幾只是小蘭兒做的,蜜豆白糯米餡兒的,這幾只是我做的。江夜雪一邊仔細地擺著粽子,一邊挑選道。他白皙秀長的手指在一堆慘不忍睹的長粽前停了片刻,最后還是移開了,他有些尷尬地輕咳了幾聲。
辰晴,你的還有羲和君的,包的挺好,就是有點不太適合送人。我就不放了。
岳辰晴:
墨熄:
說著又低頭挑了幾只顧茫包的。誰知才剛放進籃子里,就被顧茫拿了出來。
我的也不要放進去啦。顧茫笑道,留著我們自己吃,不獻丑了。
江夜雪怔了一下。顧茫裹得粽子緊實漂亮,哪有獻丑一說?
他想不明白,墨熄卻立刻反應了過來顧茫是心中有愧,擔心那些痛失骨肉至親的人里面,有一些曾經(jīng)是被他自己害死的。
無論出于什么原因,顧茫一直在為他沾過的血而感到不安。
墨熄沉默片刻,長腿一邁,走到江夜雪旁邊,從他手里接過竹籃:我和顧茫也去跑一趟吧,要送的粽子很多。
說罷不容置否地拉過顧茫的手腕:走吧。
顧茫:哎?等等等等
===第131章===
墨熄哪里聽他的,這男人力氣又大,性子又固執(zhí),還像個鋸了嘴的葫蘆似的很悶,顧茫被他拖得沒辦法,只得在出門之前從乾坤囊里翻出一盞銀邊覆面戴在臉上。
你非帶我干什么��?
墨熄:
江夜雪小院所在的片域多是些老屋窄巷,回環(huán)曲折,巷陌幽深。他把粽子收到乾坤囊中,而后拽著顧茫走出了好幾條街,一路上也不管顧茫說什么,就是不松手,也一言不發(fā)。
等到離江宅很遠了,小巷深處也一個人沒有了,他才將顧茫松開。還沒等顧茫走人呢,他就早有所料地一臂撐在了窄巷的青磚墻上,低頭看著對方。
我再跟你說一遍。
顧茫藍眼睛不安地轉(zhuǎn)動:說什么。
重華會有這樣的人,不是因為你,是因為燎國。這些年能報的信,能避免的殺戮,你都已經(jīng)做了。墨熄說著,捉住顧茫的手,因為感覺到顧茫的指尖在掌心里輕動,所以他握得愈發(fā)緊密,與他十指相扣。
不要再覺得自己滿手血腥了,好嗎?
他說著,握著顧茫的手,在手背上輕輕吻了一下。顧茫緊繃的背脊便在他那透過長睫毛投出的繾綣目光中一節(jié)一節(jié)地緩下來。
顧茫舔舔嘴唇,似乎想說什么,但好像又不知道該怎么說,只得道:可我
沒有可你。
但是
沒有但是。
我
墨熄最后嘆了口氣,將他的嘴捂上了。墨熄俯視著他的那雙眸子里既有心疼,又有無奈,還有他以為自己隱藏的很好的傷心。
墨熄輕聲說:你是最好的,一直都是。
顧茫的藍眼睛眨了眨,然后搖了搖頭。
墨熄抬起另一只手,摁在他的發(fā)頂,迫使他點了點頭。
顧茫又好氣又好笑,那顆破陋的老心臟里卻汩汩淌出了某些青澀又酸楚的汁液,順著血流散至百骸。然后他舔了一下墨熄的掌心。
墨熄猝不及防,本能地將手一松,顧茫便反客為主,反而跳起來把墨熄摁在墻上了只不過墨熄高他太多,墨熄一臂撐在墻上壓著他的時候,氣勢和姿勢都很正確�?梢坏┑惯^來,顧茫是微仰著頭看著他的,身高上首先就弱了一截。
這樣看來,不像是壓制,反倒像是
撒嬌。
顧茫因自己這個可怕的聯(lián)想而嘴角抽搐,但看看墨熄被摁著也一臉面不改色心不跳,睨著眼睛好整以暇似乎在無聲地問他你打算做什么的樣子,不由地又萬分負氣,覺得不收拾他不行。于是干脆跳起來拿戴著覆面的鐵頭撞了他一下。
咚的一聲悶響。
顧茫洋洋得意:怎么樣?疼不疼?
墨熄:
疼就對了,你顧茫哥哥今天就教教你什么叫長幼有序兄友弟恭。
回應他的是墨熄一把制住他,將他重重帶到懷里。而后另一只大手捏著他的銀邊覆面,將面罩摘開推到了額側(cè)。
面罩后面露出的是那張曾經(jīng)柔軟燦爛,如今清秀蒼白的臉。有著纖長溫柔的眼睛,線條流暢的下頜,弧度細膩的鼻梁和漿果般甜蜜又紅潤的嘴唇。過長的細軟睫毛下面藏著比江河湖海更深的藍眼睛。
墨熄覆著薄繭的拇指在顧茫的唇瓣上輕輕摩過,他側(cè)著臉,視線從嘴唇緩緩上移,而后浴入那兩池深藍里。
嗯。受教了。
請師哥再多教我。
他說著,俯身吻了下去
可就在這時,忽聽到拐角處娑娑異響,墨熄是多敏銳的人啊,他立刻抬手將顧茫的覆面降下,整個人擋在自己懷里,厲聲道:誰?!
一個北境軍打扮的小修士顫顫巍巍地從角落里挪出來,他顯然是剛買菜回家,懷里抱著一筐子水靈的青菜蘿卜,還有一捆蒲葉。這時候他嚇得臉都白了,哆嗦地轉(zhuǎn)出來,顫聲道:后后后后后爹好啊!
第140章
事又起
嗚嗚的沸騰鳴響,
一壺熱水燒好了。
小修士拿巾布裹住了滾燙的銅柄,小心翼翼地往紅泥壺里沖了一泡茶湯。
這是一間三開的屋子,
只有狹蹙的一間小廳,左邊藍布簾子遮著的是小廚房,右邊薄門虛掩著,里頭是寢臥。
他反復把桌子擦了三四遍,
這才將茶盤端過來,
除了新泡的熱茶之外,還有兩碟子果仁點心。
墨,
墨帥,您請用茶。
這回稱呼算是正常了,之前在巷子里的時候,這小修怕是真的嚇傻了,
不然無論如何也不會脫口而出管墨熄叫后爹的。
還有這位他怯怯地抬起眼,誠惶誠恐地注視著顧茫,呃
該怎么叫?
后娘?小媽?
這人有面具遮覆,
看不到之后的容貌,
因此小修也不是很確信自己該怎么稱呼人家。不過方才在巷子里他覺得自己是絕對沒有瞧錯的,他們那位天神般冷情淡漠的墨帥羲和君,一定是想親對方的臉。
雖然墨熄之后輕咳一聲和他解釋道是這位朋友眼里進了沙子,他在幫他吹。但是誰會信?
小修士不由地又是驚懼又是緊張,
又是好奇又是害怕天啊,
他居然在買菜回家的路上撞破了羲和君的奸情!
怎么辦怎么辦?羲和君會不會殺他滅口?這位后娘得是什么天仙般的容貌?他倆好了多久了?夢澤公主被蒙在鼓里了嗎?
一臉冷淡坐在桌前的墨熄是不會知道,他這位看似恭敬的手下腦子里正七上八下翻著泡泡,
每個泡兒里都裹著一個極其危險的問題。
墨熄喝了一口茶,小修盯著他那淡色削薄的嘴唇,腦兒里的泡又開幾個:
都說嘴唇薄的男人很薄情,曾以為羲和君是個例外,沒想到也是一樣的。唉,夢澤公主真是個可憐人兒,苦苦等候那么多年,居然說被拋棄就被拋棄了,好慘吶��!
但是轉(zhuǎn)念一想,這個后娘從見到他開始就沒有說過話,他既不知道她的聲音,也不知道她的樣貌,而她穿著的衣袍又很寬松,身量也很難判斷沒準她就是夢澤公主呢?公主想和羲和君一起同游,怕被閑人瞧見,戴個覆面什么的再正常不過了。
大抵是心中起伏太大,不自覺地便顯露在了臉上。墨熄頗有些無言地看著他,將茶杯擱落:你在想什么?
不不不!我什么也沒想!我是根沒有想法的木頭!
墨熄:
小修捂著臉,過了一會兒又從指頭縫里往外望,悶聲悶氣地:墨帥,您的這位呃,友人她喝些什么?
他跟我喝一樣的就好。我們也只是替清旭長老來給坊里送些端陽龍粽,不坐太久。你不用再忙了。
說著從乾坤囊里取出了一些在江夜雪宅院里包好的甜粽和咸粽。
墨熄不知該留多少粽子,于是問道:你家里一共幾口人?
小修撓了撓頭:就我一個。
顧茫在旁邊聽了,不由地低低嗯?了一聲。
小修聞聲倏地扭頭,驚疑不定地看他。
無怪小修惶然,他方才那一聲雖然輕,但是很明顯能聽出嗓音低啞,并非女兒之身。
顧茫不禁暗道不妙,正是尷尬時,忽聽得墨熄淡淡道:他昨夜染了風寒,嗓子有些啞,不太能說話能勞煩你給他泡一壺熱姜茶么?
哦哦哦原來是嗓子啞了啊小修咕噥著,吐了口氣,當然可以。
好不容易把這事兒揭過去了,兩人喝了茶,給小修留了粽子,又稍微說了幾句話而后就離開了他家。
走在路上,墨熄問道:你方才聽他說話時,為何如此驚訝?
顧茫道:唉,說來話長。那孩子啊,他原來是我手下的人。
我知道。
你知道?當年我的三萬殘部后來都歸入你的北境軍了,我以為你分不清哪些是我原來的兄弟,哪些是你自己后來招募的。
墨熄道:挺好認的。
怎么認?
你帶的那些修士,他們都管我叫后爹。
嵌著鐵片的黑皮軍靴在青磚小路上走著,發(fā)出脆硬的聲響,墨熄淡淡地:他們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都清楚。方才那位也是,在巷子里一緊張開口就叫我后爹,一聽就是你的人了。
顧茫有些尷尬地揉了揉鼻子,半天才憋出一句:那群不像話的小兔崽子,怎么隨便給你亂起綽號。
也沒什么,挺好的。墨熄說,比起我,你確實與他們更親。你看過了那么多年,你還能記得一個小修的樣子,我卻對他們并不太有什么印象,我不擅長記這些。和士卒們也沒有走得那么近。
顧茫笑道:你的腦子都拿來記術(shù)法卷軸和邊境奏報了,確實是記不住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