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36章
四舅
不分善惡,
不辯是非,是謂癡也。再者說,
這個人還是出了名的煉器之癡,聽聞他眼里沒有任何親人朋友,
終年沉寂于煉器之道,為了鍛造不世神兵,
他什么都敢嘗試,
也什么都愿付出。
他給人的感覺實在是太不食人間煙火了,無論是性格,
長相,還是衣帛飄飛的裝束,都透著一股再鮮明不過的疏離感。整個重華帝都,幾乎沒有一個人愿意與他多說話,
當(dāng)然他也不想和別人廢話。唯一鍥而不舍黏著他的,
也只有
四舅!!
岳辰晴驚喜交加,
忙向他跑去,
想要抱住他。
癡仙慕容楚衣不動聲色地往后退了一步,避開了向他沖過來的小外甥。臂彎中挽著的拂塵抽出,只一掃,
罡風(fēng)四起,李清淺周圍刮起一圈白色的風(fēng)煙,
輕易便將他困于其中。
四舅四舅!你終于來了!原來你在帝都!太好了!太好了!
墨熄和慕容憐覺得岳辰晴真可憐,
他向撒歡的小狗崽一樣朝慕容楚衣表達(dá)著自己的激動喜悅與依賴�?赡饺莩戮透裁匆猜牪灰�,
什么也瞧不見一樣,
把目光轉(zhuǎn)向劍靈。
那雙琉璃色的眼眸淡淡掃了李清淺一遍,說道:
是把好劍。
合著在他眼里根本沒有李清淺這個人,只有紅芍這柄劍。
可惜了。
拂塵一揮,方才岳辰晴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畫出的血咒居然就這樣憑空浮現(xiàn)在了李清淺腳下。
慕容楚衣字句清晰,淡漠念道:君血入鼎爐,君骸鑄劍身。匣中三尺水,曾為夢里人。君魂葬寒鐵,我欲為冥燈
岳辰晴早就習(xí)慣了四舅對他的愛理不理,這時候又湊過去說:我剛剛就是這么念的,沒有用
慕容楚衣眼睫毛都沒動一下,往下念:魔刃如逆旅,何不歸紅塵。
!岳辰晴一驚,不是神兵嗎?
可李清蘇已經(jīng)露出痛苦難當(dāng)?shù)纳袂�,懷中的紅芍劍更是黑氣四溢,幾許凝頓后,劍身驟然裂散!碎作萬點殘片!
岳辰晴每句要念三十遍的毀劍咒訣,慕容楚衣居然只需一遍
岳辰晴這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啊是了這柄這柄是燎國的武器,不是神武,而是魔武所以,所以最后一句才應(yīng)該
慕容楚衣淺褐眼珠微微下睨,看著李清蘇的劍靈殘軀,過了一會兒,忽然劍眉低蹙。
好奇怪。
武器損毀之后,劍靈應(yīng)當(dāng)立刻散去才是,可是李清蘇的劍靈卻并沒有散,只是由實體變作了虛幻,而后未及想完,忽地一團黑氣忽地沖天而起,猝不及防地掠開眾人,穿洞而出!
岳辰晴驚道:四舅!他逃了!
我不瞎,看到了。
追��!
慕容楚衣瞥了一眼那團跑沒影了的黑氣,說:追不上。
岳辰晴為他四舅的簡單粗暴耿直誠實而震驚。
慕容楚衣則抬手施咒,讓紅芍劍殘存的劍柄浮起來,然后雙指捻起,垂眸細(xì)看。
岳辰晴叨叨:這是怎么回事?為什么還有一點劍柄能剩下?不應(yīng)該完全消失的嗎?那個劍靈為什么沒有立刻散盡?
慕容楚衣端詳著殘劍,說道:他執(zhí)念太深,已成劍魔。如若不解,便不會散。
岳辰晴叫起來:糟了!四舅!他說他想出去殺人!那他豈不是不弄死他想殺的人,就永遠(yuǎn)不會消失?
墨熄也問:可還有別的解法?
有。慕容楚衣把那一小塊紅芍殘片丟回自己的白絲緞乾坤囊里,然后答道,設(shè)法讓他覺得這不再是自己的執(zhí)念。
他說完,轉(zhuǎn)身往洞府外走去,走了幾步,停下腳步道:要阻止他的話,請諸位跟我先回岳府一敘。
岳辰晴忙跟上:四舅跟我就不用說請了吧,我跟四舅一起回家。
慕容楚衣白袍飄飄,冠上帛帶拂動,端的是凌波之仙,羅襪生塵,可就是跟選擇性耳聾一樣,連瞥都不瞥岳辰晴一眼。
墨熄看著眼前的情形,心中嘆道世間情誼果然是最無道理的東西。
江夜雪待岳辰晴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那么好,溫柔寬和,什么都替岳辰晴著想,替岳辰晴考量,可是岳辰晴從來就看不起他,更不喜歡他。
===第33章===
而慕容楚衣呢,對岳辰晴的態(tài)度永遠(yuǎn)是那么差,他對別人或許只能稱之為疏冷,而對岳辰晴簡直可以算是惡劣,可岳辰晴就是崇拜他,愛圍著他打轉(zhuǎn),追著他說話。
這么多年了,竟從來也沒變過。
忍不住又想,自己對顧茫百般失望,已言放棄。可內(nèi)心深處究竟還有沒有藏著從前的那些感情,卻是他自己也說不清的。
岳府是重華最神秘的府邸之一,而在如此神秘的岳府中,最神秘的幾個地方則全是慕容楚衣的地盤,若把這些地盤依照難進的檔次劃分,約摸會是如下排行
慕容楚衣的院子。
慕容楚衣的書房。
慕容楚衣的寢臥。
慕容楚衣的煉器室。
最后一個簡直是固若金湯牢不可破,除了癡仙本人,誰都不曾踏進去過一步。坊間還因此流傳過一種說法,大致意思是這樣的:重華國境內(nèi)有兩個地方,當(dāng)今君上也難以進去,一個是姜藥師的丹房,還有一個就是慕容楚衣的器室。
丹房有毒。
而器室機關(guān)哪怕給君上幾百年也解不開。
慕容楚衣在煉器方面造詣極高,甚至連岳鈞天本人都沒試出過他的真正實力。
岳鈞天倒是想試呢,但慕容楚衣次次給他吃閉門羹,一來二去的,岳鈞天面上也就掛不住了,在外人面前說楚衣畢竟還年輕,不敢和老一級的宗師切磋,那也是情有可原的,呵呵呵。
慕容楚衣隨他說。
反正他無所謂別人怎么看怎么想,他這個癡仙的名號又不是白叫的。慕容楚衣只愛他的兵甲圖譜,到了一種近乎瘋魔的地步。至于名聲,朋友,親戚,有多遠(yuǎn)滾多遠(yuǎn)去。
他們到了府上,剛巧撞見岳辰晴的伯父要出門,他眼神有些不好使,遠(yuǎn)遠(yuǎn)地,第一眼只認(rèn)出了岳辰晴,不由拔高嗓門訓(xùn)斥道:小兔崽子!太不像話!你跑哪兒去了?老子正打算去尋你呢!
岳辰晴忙道:伯父,我是接了君上的委派
你個小破孩兒毛還沒長齊,接什么話未說完,瞧見慕容楚衣在霜月映照下行來,不由地瞪大眼睛,你?
無怪乎他吃驚,慕容楚衣雖然住在岳府,可卻幾乎不和眾人照面,如果不是有事蓄意蹲他,恐怕三倆月都見不著他人影。而此刻他不但出現(xiàn)了,身后還跟著岳辰晴和其他好幾個人,這就更加匪夷所思。
所以岳伯父舌頭大了半天,才愕然道:你、你怎么到外面去了?
慕容楚衣倒是理他,不過也不是什么好話,只冷冷反問:我難道被禁足了嗎?
岳伯父是個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直腸子,登時臉有些拉了下來,你怎么說話的?你一個外戚,給你三分顏色你還真開染坊了你?!
岳辰晴忙道:伯父,您別生氣啦,今天多虧四舅趕來及時,不然那個采花賊恐怕都要把我殺了呢。
岳伯父這才牛鼻子喘氣似的哼了一聲,瞄瞄白袍若雪的慕容楚衣,叭嘰兩下嘴忍住了。
又過一會兒,瞇起有些昏花的眼睛,努力去張望后面的幾個影子:這幾位是
慕容憐冷笑道:岳老二,你那些小破機關(guān)少搗騰些吧,幾米外的人都看不清臉,你離瞎也不遠(yuǎn)啦。
岳伯父聽著聲音,猛吃了一驚:望舒慕容憐不懷好意地笑了兩聲:嗯,還有羲和君呢。
��!
岳伯父雖也是個品階極高的貴族,不過比起如日中天的羲和望舒,那還是差了一個檔次的,忙走下臺階來迎:哎唷,真是不好意思,您二位看我這眼睛,確實是離瞎不遠(yuǎn)了,有失遠(yuǎn)迎��!
挨得近了,才發(fā)現(xiàn)站在最后面的是一只高大的竹武士,上頭捆著昏睡的顧茫。
國之重犯就以這樣古怪的一種姿勢出現(xiàn)在他面前,岳伯父不禁有些呆住了,張大嘴巴仰頭瞅著昏昏沉沉的神壇猛獸。
慕容憐拿煙槍勾了一下他的脖子,弄醒了他,并沖他咧嘴道:岳老二,記得去姜藥師那里看病,有病早治。
是是是!回頭就請姜大夫給配個琉璃目鏡去!
慕容憐松了他,笑道:這才乖嘛。對啦,我癮頭犯了,你能不能給我回府上跑一趟,拿一桿新的煙槍,再帶一些浮生若夢?
岳老二剛忙不迭地點了兩下頭,就聽得慕容楚衣淡淡道:我的院里禁明火。
慕容憐奇道:為什么?
會炸。
慕容憐最終還是經(jīng)不住好奇,心道浮生若夢回去可以狠抽回來,這位癡仙的住處,可是連君上都無法輕易進去的。于是壓著胸中煩熱,跟著慕容楚衣穿過長長的回廊,走到岳府西北角的最深處。
他們在一個緊閉的圓月紫檀拱門前停下,慕容楚衣用拂塵在門上嵌著的七星北斗陣上以玉衡、天樞、搖光、天權(quán)這樣的順序依次點了四次,四顆靈石發(fā)出咔噠脆響,慢慢凹陷下去,緊接著在它們原來的位置上,浮出了四只巴掌大的小木人。
它們張開小小的嘴巴,一齊問道:何人來歸?
慕容楚衣簡單道:是我。
四只小木人的手掌上各自出現(xiàn)了一把鏤花鑰匙,又問:如何選擇?
慕容楚衣隨手拿了其中一把,小木人們隱去了。
岳辰晴看得眼睛瞪大如銅鈴,嘴里叨叨咕咕地,似乎在硬記著什么,慕容憐心不在焉地轉(zhuǎn)著手中煙槍,在旁邊哼道:你記也沒用,下一次未必就是這個步驟。癡仙,我說的對吧?
慕容楚衣不答,將鑰匙合入鎖孔,只聽得咯咯數(shù)聲悶響,紫檀厚木門轟隆打開
進吧。他淡淡道。
第37章
郎妾有情
墨熄走進去看清這個院子的第一眼,
就明白為什么慕容楚衣說這里禁明火,
不然會炸了。別看慕容楚衣這人衣冠楚楚的,
院落真的是亂到令人發(fā)指,滿地的木屑?xì)埰?br />
硫磺石炭,
做到一半的大型兵甲丟得滿園都是,
光是廊廡下,就橫七豎八砸著十余只竹武士。
清雅出塵的癡仙對此毫不以為意,
他領(lǐng)著眾人走到庭院深處的一個水潭前。那個水潭清可見底,里頭沉著諸如指環(huán)、白玉發(fā)扣零碎幾樣小物件。
岳辰晴好奇道:這是什么,功德池嗎?
慕容憐瞇起眼睛:你四舅像是會做功德的人?
岳辰晴居然難得地和望舒君頂罪,
叉著腰不服氣道:我四舅怎么就不能做功德了?
你也太可笑了,
他是什么名聲你不知道?
岳辰晴怒沖沖地:我四舅很厲害!
慕容憐就喜歡踩人尾巴,岳辰晴不反抗倒還好,他一反抗,慕容憐更來勁了,簡直連煙癮都淡去幾分,逗他:厲害和名聲是兩回事。他說著,指了指竹武士上捆著的顧茫,這個人不厲害嗎?不一樣臭到家。
你你!岳辰晴氣的腮幫子都鼓起了,他確實是重華最好脾氣的公子哥沒錯,可他有個絕不能觸碰的點,
那就是他的這位四舅。
岳辰晴從小就近乎無腦地崇拜自己最年輕的這位小舅舅,
因此他憋了半天,
竟沖著慕容憐喊了一句:你還好意思說別人臭呢!慕容大哥你自己就很臭!
慕容憐:
真是奇了,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岳小公子會罵人了,而且罵的竟然還是他???
大概是吃驚壓過了別的,慕容憐半天都沒回過神來說些什么。
而這時,慕容楚衣側(cè)過臉來,說:這是化夢池。把一些有靈氣的物件丟進去,池水就會變成金色。
墨熄問:然后?
然后拿池邊的玉杯,一人飲一杯,飲完之后就會睡過去,夢到與這個物件相關(guān)的一些往事。
慕容楚衣說完,細(xì)長白皙的兩指執(zhí)了紅芍劍的劍柄。
他大概也是嫌望舒君和岳辰晴太吵了,連問都不問他們,只看向墨熄:我扔了。
癡仙本想著墨熄這人最不愛啰嗦,說一下也只是一個禮貌的象征,還沒等墨熄點頭就想把劍柄丟進去。
卻不料墨熄止住了他。
墨熄往顧茫那邊點了點下巴:我們睡了,他怎么辦?
好說。慕容楚衣一拂衣袖,淡淡道了一句,玄武陣,起。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院中草木忽然瑟瑟作響,一只只竹武士從竹林花草間爬起來,還有那些那些倒在地上的,也咯吱咯吱地活動著關(guān)節(jié),一個接一個地一躍而出,團團圍在顧茫身邊,足有五十余只,并且數(shù)量還在不斷增多。
慕容楚衣道:哪怕是神仙,一炷香的功夫,也絕帶不走他。
慕容楚衣和墨熄都喜歡用絕對必然一定與人言語,他既說了絕帶不走,那就必然有十成十的把握。
墨熄看了那些竹武士一眼,轉(zhuǎn)頭望向化夢池,說道:開始吧。
紅芍入池,池水瞬作金光。
慕容楚衣取了三只蓮花瓣葉狀的玉杯,分別給了自己、慕容憐,以及墨熄。
岳辰晴在旁邊一呆:我的呢?我沒有嗎?
慕容憐不懷好意地笑道:嘿嘿,你四舅看你不起,不帶你玩。
岳辰晴呆狗一樣地轉(zhuǎn)頭,眨眨眼睛,瞧著他小舅。
他小舅并不理他,已經(jīng)管自己把杯中之物一飲而盡,化夢池水的效力極強,他幾乎是剛剛咽下最后一口,就垂眸枕臂伏在池邊睡著了。
四舅??
墨熄看他不甘心的樣子,便把慕容楚衣留下的那只玉杯又舀滿,遞到岳辰晴手里,岳辰晴總算被帶著玩了,忙不迭地接過,說了聲謝謝羲和君,咕嘟咕嘟仰頭把這盞金色的水都喝了下去,而后他也四仰八叉地倒下呼呼入眠。
墨熄和慕容憐也沒有再等,化夢水入喉,眼前便是驟地一沉
一開始,一切都是黑的,仿佛陷在一片濃重的暗夜中。忽然某一瞬,耳邊隱隱傳來劍嘯清吟之聲,那劍鳴有風(fēng)雷之威,慟天徹地,改天地顏色。
這種劍鋒鳴嘯,哪怕不用眼睛看墨熄都辨得出來。這正是當(dāng)年在千頭魔狼群里,李清淺與自己并肩而戰(zhàn)時出劍的聲音。
那時候的斷水劍還不如后來完全,但一招一式,盡是浩蕩清正,靈氣沛然。
隨著斷水劍鳴聲,眼前逐漸開始有了光,四周景致也慢慢地變得通透明亮。
原是一方村舍小居,暮春時節(jié),杏花飄了滿園。
約摸只有二十歲出頭的李清淺正在院中舞劍,青色的、打著補丁的衣衫隨著他的動作而飄飛擺動。
但他并不是一個人,有個身著粗布緋衣的嬌小姑娘正在和他拆招。她的動作曼妙而輕快,旋轉(zhuǎn)避閃間教人看不清相貌。直到被李清淺點了一劍制住,她才笑著停下來,嬌嗔道:大哥,今日我能多拆你十二招啦。你還不夸夸我?
李清淺笑道:紅芍自是十分了得的。
原來,紅芍是一位姑娘的名字。
紅芍不依不饒:這句上次就夸過啦,換一句?
李清淺無奈笑道:那你最是聰慧?
上上次就是這句,你再想想!
說罷作天作地,賭氣般偏過臉來。
墨熄這才看清了她的面容,但見這位姑娘約摸十七八歲,膚若芙蕖,柳葉細(xì)眉,眼尾一點淚痣。墨熄對女性容貌一貫不太有辨識之力,只瞧著她很是眼熟,過了良久才意識到,這個姑娘長得和那些失蹤的女人總有幾分相似。
或許應(yīng)該說,那些失蹤的女人都有點像她的碎片,有的是鼻子像,有的是嘴唇像,還有的是那顆眼尾的黑痣像。
李清淺收起佩劍,抬手彈了一下她的額頭:想不出,不想了。說罷轉(zhuǎn)身回屋里去。
你你你!你就是不用心��!紅芍追著他,又跳又嚷地,聒噪得厲害,大叫道,�。�!李大哥朝三暮四!越來越不疼我啦�。�
驚得滿地蘆花雞跑,院中一只小黃狗跟著汪汪直吠,也不知道是在為她助威還是跟她爭嗓門。
墨熄一向不太受得了女人,夢澤那種沉和的還好,紅芍這樣的姑娘簡直能排進他的人生十大噩夢中去。
但瞧起來,李清淺卻覺得她很好,言語間并沒有任何不耐煩的意思。
再往下看,墨熄大致清楚了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
原來,這個紅芍是李清淺游歷扶義時撿來的一個逃荒的小姑娘。認(rèn)識她的時候,他十八歲,她十五歲。一起走南闖北三年半,如今已是親昵不可分的一雙人。
只是李清淺和紅芍都毫無談愛的經(jīng)歷,李清淺自是不用說了,紅芍看起來雖然吵嚷,其實也是個純的不得了的姑娘,告白藏在心底從不敢出口。所以雖然他們之間的感情,旁人都看得出來,但這倆人卻都傻傻地,一直不知道該怎么跟對方說破。
最絕的是有一次紅芍喝多了點酒,趴在桌上抬起眼,呆愣愣地望著燭光下看書的李清淺,看著李清淺擱在書卷邊的手,忽然就忍不住,悄悄湊過去一點,再湊過去一點,忽地心血上涌,鼓足勇氣握住。
李清淺吃了一驚,一時說不出話來,睜大眼睛看著她。但見紅芍面頰酡紅,嘿嘿傻笑著,望著他的眼睛里滿是星辰燦爛。
大哥
照理說郎情妾意,好容易兩人中有一個鼓足勇氣捅破了窗戶紙,那應(yīng)當(dāng)就能互通心意了。
可紅芍望著李清淺那張清俊儒雅的臉,忽然就怯了。
她想,她真的配的上他嗎?
早在三年前,當(dāng)他走到凍餓交迫的自己面前,向一個臟兮兮渾身還生著疥瘡的小女孩伸出手時,他就成了她的哥哥她的天神她的情郎。
在她眼里,李大哥什么都好,長得好,心腸好,法術(shù)好,聲音也好聽。
除了沒錢,處處都是天下第一。
再低頭看看自己,雖然相貌還算過得去,但到底是個大字不識的傻丫頭,又蠢又笨,吃得還多,一頓飯能吃她李大哥的兩倍,嗓門又大,像個鐺鐺亂敲的鑼鼓。
===第34章===
這只小鑼鼓越想越悲涼,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居然就在這緊要關(guān)頭又癟了下去。
勇氣沒了,手卻還牽著。
那總該找個合適的借口吧?總不能說抱歉大哥,我以為你的手是茶杯,拿錯了。
于是紅芍真的編了個爛到家的借口,就連墨熄都無法騙過的借口她笑吟吟地說:你跟我玩比手勁嘛!
李清淺:
玩嘛玩嘛!我們來比比誰的力氣大!
李清淺大概也覺得自己會錯了意,耳根微微有些紅,他把手從她掌心中抽出來,垂下睫簾,隨即無奈道:昨天不是才剛比過誰聰明?
對呀,所以今天比力氣大嘛。
李清淺勉強笑了笑:這又是你忽然想到的什么奇怪念頭?每天都比?那明天又想比什么?
明天比比誰英俊!紅芍說著,忽然跳起來搶過李清淺書邊擱著的筆,在自己唇上添了兩筆胡子,大哥你看,就像這樣!
李清淺看著她明眸顧盼,裝模作樣捻著胡須的機靈樣子,不禁又是好笑,又是心溫。
他也是歡喜她的,只是就像她嫌自己又蠢又笨吃得多,李清淺則嫌自己又悶又呆賺的少,所以他心里總覺得,像紅芍這般靈巧又好看的姑娘,是不該一直跟著自己吃苦的。
其實當(dāng)初紅芍非得黏在他身后跟著他的時候,他就頗為無奈地跟她說過:姑娘,我救你只是因為我剛巧見著你倒在路邊,病得很重。并不是想要你報答什么
紅芍嗓門大得像鑼鼓,個頭卻嬌小,李清淺一走快,她就得踩著小破鞋跌跌撞撞地追著跑,邊跑邊急著解釋:大哥哥,大哥哥,我知道,我知道的!你不要我報答,但是我自己想報答
你留在醫(yī)館里吧,我不是都跟大夫說過了嗎?她愿意收你當(dāng)個小徒,你要真想報答我,那就跟著她好好學(xué),以后也能治病救人,不是很好?
才不好呢!紅芍急的直跳腳,我賣身葬父的!你葬了我義父,還救了我,你還給我看病,我、我不管!我就要跟著你我要跟著你跟著你跟著你啊啊�。�!到最后簡直是跟個小瘋子似的在大喊大叫。
李清淺看這小病貓養(yǎng)好了力氣,居然是如此難纏,不由有些頭疼,走得更快了。
紅芍一看,急了,破草鞋拖拖踏踏,總絆著她,礙著她追人,于是她干脆脫下來,一手一個朝李清淺丟過去,光腳蹲在地上,哇地一聲大哭起來:你,你別走嘛!那我不報答你了還不成嗎!
李清淺:
眼淚簌簌地從臟兮兮的小臉上往下滾落:我不報答你啦!我蹭吃蹭喝,我賴著你行不行呀!大哥哥,你別留我一個人啦。說著直抹淚珠,哽咽道,你把我留在醫(yī)館,我粗手笨腳,什么都不會過幾天,萬一大夫又把我賣了呢?我已經(jīng)被轉(zhuǎn)了三戶人家啦,當(dāng)人家的童養(yǎng)媳,小丫鬟,干女兒,我都不知我自己是什么東西了
越哭越起勁,破鑼嗓子直嚎嚎,眼淚滾在泥土里,臟兮兮的腳丫在泥里蹭著。
你別丟下我,我不想再被轉(zhuǎn)第四家了,嗚嗚嗚嗚
她這樣說,李清淺還能怎么辦?
他出身在梨春國,是九州最羸弱的國度之一,他的國家夾在幾個蠻不講理的大國之間,常受戰(zhàn)火株連。而一旦出了妖邪魔孽,也沒有什么大修會來幫助他們鎮(zhèn)壓。李清淺是親眼看著他母親被奸殺,父親被刺死的。
當(dāng)時破屋里只有年不及十歲的他,抱著剛剛斷奶的弟弟,瑟縮在碗櫥深處,淚水不住地往下流,卻緊緊捂住弟弟的嘴,不讓他哭出聲來。
可是那些修士靈力強悍,屋中躲了兩個孩子,又怎會不知道?
櫥門被猛地踹開,木屑飛濺間,他和弟弟被兩只粗壯的大手提溜出來。他死抱著弟弟不肯松手,遭來一頓獰笑的毒打和咒罵。
這倆小子能不能帶回去煉藥��?
好像沒有遺傳到他們老娘的蝶骨美人席血脈,流的眼淚顏色不對
那直接殺了吧!斬草除根,不留禍患!
李清淺當(dāng)時根本都沒有聽懂他們在說什么,不明白蝶骨美人席是什么,只見著母親渾身赤露的尸身被幾個修士用緞子裹了,不知要帶到哪里去。他哭著喊著,想去追阿娘的尸骨,卻又放不下懷中的幼弟。
滾燙的硝煙,腥臭的血水,修士們的獰笑,一切都在眼前亂舞�;靵y中,忽聽得砰地一聲爆響。
一道碧色劍光將幾個修士一擊斬殺,血濺數(shù)尺!
然后,一個覆戴著黃金面罩的青衣男子出現(xiàn)在門前。逆著天光,他邁過那些暴斃劍下的尸首,走進屋來。
第38章
奈何生變
李清蘇只記得那男人有著一雙微微上挑的狹長杏眼,
仿佛下了一江的煙雨朦朧。他目光在寒陋的屋內(nèi)掃了一圈,
確定再無他人幸存后,
落到了李清淺和他弟弟身上。
李清淺仰頭呆呆看著這個青衣修士,而幼弟軟軟小小的,
發(fā)著燒,趴在他里大聲哭泣著。稚子如此年幼,仿佛也知自己遭受了國破家亡的厄運,知道自己再也沒有了會給他做竹蜻蜓的阿爹,沒有了總愛捏他小鼻子的阿娘
青衣修士瞧了他們一會兒,
走過來,
目光在黃金面罩后頭睨落。他沉默片刻,從懷中拿出一只藥瓶和一些碎銀:此藥可愈凡俗百病,留著給你弟弟用吧。
然后再沒說什么,轉(zhuǎn)身離去。
李清蘇在原處呆愣了很久,
才猛地反應(yīng)過來,抓了藥瓶和銀子沖出去,
看到村中已滿是那些黑衣修士的尸體,
青衣男子似乎在挨戶查看有無漏網(wǎng)的余孽,
李清蘇朝他跪下來,
哭著道:大哥哥!
青衣男人側(cè)過眼珠,自黃金覆面后面,看了他一眼。
大哥哥,
求,
求你帶我們走吧!
男人沒有說話。
李清淺滿眼通紅,
哽咽道:我們一直在逃,一直在逃可是阿娘和爹爹還是還是泣至不成聲調(diào),大哥哥,求求你
可是最終那個青衣男人還是沒帶他們兄弟倆離去,只是給了他一本劍譜心法,說這劍法太弱了,對自己而言已沒有什么用途。不過如果李清淺好好參悟,或許能憑著這本劍譜悟出些屬于自己的劍道,自保足夠。
而如今,李清淺看著紅芍跪在泥塵里哭著哀求自己不要離開的樣子,眸中竟有一瞬的恍惚,想起了自己當(dāng)年無助絕望的心境。
他終是嘆了口氣,走回紅芍面前:起來吧。
!紅芍見他去而復(fù)返,抽噎幾下,淚汪汪瞅著他。
不過說好,只是帶著你一起走,要是路過好地方,可以謀個好去處,我就不再留你了。
紅芍哪里管,抹抹小臉上未干的淚珠,破涕而笑,滿口答應(yīng)她是看慣了眼色的人,知道李清淺心腸好,這個時候都沒有丟下她,那以后定是更加丟不下的。于是用力點頭如啄米:都聽大哥哥的!
她聽個鬼。
她跟著他,第一天,還乖乖的,第三天,就開始跳鬧爬樹,滿地打滾。
到了第三年,早已是無法無天,李清淺干什么她就要跟著干什么,而且和說好的不一樣,她胃口大得很,吃得一點都不少。
李清淺每次看到缸里又沒米了,再轉(zhuǎn)頭看看院子里追著狗跑的紅芍,都會又好笑又好氣地嘆一聲,搖搖頭。
幸好弟弟早年被一個心善老書生收作了弟子,不然要是再添一張吃飯的嘴,李清淺就真的該發(fā)愁了。
紅芍之前問過他:大哥哥,你那么厲害,誅了妖邪,為什么不多收一些別人錢兩?
李清淺說:因為那些人他們也沒錢啊
那你可以去替有錢人捉鬼嘛。
李清淺自己的斷水劍那時候還未悟出,只會照著當(dāng)年那個青衣修士留下的無名劍譜自己照葫蘆畫瓢,于是他笑道:一來本事不夠,二來,有那么多他比了個很夸張的手勢給小紅芍,那么多的人急著給有錢人捉鬼。但卻沒幾個人愿意去梨春這樣的小國平難。
紅芍啃著饅頭點點頭:也是!你是好人!
當(dāng)初救我的也是個好人。李清淺有些靦腆地笑道,我不知道他是誰,不過我一直想成為他那樣的修士。不過我肯定沒他厲害。而且估計也會一直這樣窮下去。
紅芍不樂意了,叼著饅頭,雙手比了一個大大的圈,含混道:不,大哥最厲害,大哥有那么那么她努力地抻著胳膊把圈比大,那么厲害!
李清淺笑出了聲,摸了一下她的頭:再說,饅頭就要掉下來了。
紅芍咬著嗚嗚兩聲,笑嘻嘻地重新捧著白饃咬,兩只腳開心地晃蕩著,腳上一雙鵝黃繡鞋很是干凈漂亮,那是李清淺用他那點兒可憐的貝幣給她買的。她穿的小心翼翼,那么多年了,只是舊了,卻鮮有臟的時候。
李清淺和紅芍就這樣一路走,一路做著自己想做的善事,一起修習(xí)劍法。
幻境中,紅芍騎在樹上狂搖果子,李清淺站在樹下又是頭疼,又是寵溺地看著她,可如此風(fēng)平浪靜的日子卻并不是長久的。墨熄已知這倆人的結(jié)局,所以再回頭去看,只覺得那些燦然笑容都像一場鏡花水月。
這個女孩會離開李清淺,然后李清淺會成名,會死亡,最后化為怨戾劍靈。
而這一切,到底是因為發(fā)生了什么?
隨著幻境的不斷變化,謎層逐漸如風(fēng)沙漸去,露出沙泥下蒼白赤露的真相。
轉(zhuǎn)折的開始是在春末的某一天,紅芍病了。
那時他們剛好路過燎國附近的一個村鎮(zhèn),燎國所處的地域魔氣很重,春夏更迭時節(jié),村內(nèi)魔瘴最是濃深。紅芍不慎染了邪瘴,重病臥床不起,人也迅速地消瘦憔悴下去。
李清淺四處求醫(yī),可醫(yī)治這種瘴氣郁病的藥劑極為昂貴,連尋常人家都無法負(fù)擔(dān),更何況是李清淺這樣的寒士?他一次次地被拒之門外,藥修們沖他沒好氣地呼呼喝喝:想治病先拿錢啊,每天得這種病的人得有多少,要是全都像你這樣想行個方便,草藥哪里夠用?
墨熄知道那些藥修態(tài)度雖差,可言語卻非虛。
這種瘴疫的療藥確實十分緊缺,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緊縮辦法。比如在重華,就只有貴族才能購買,當(dāng)年顧茫正是為了一個村鎮(zhèn)的窮苦百姓,才冒充慕容憐的名字,去御藥館買的藥。
燎國稍微寬一些,不看血統(tǒng),但是看錢。
李清淺沒錢。
他坐在紅芍病榻邊,紅芍已經(jīng)像一朵枯落打霜的花,沒什么力氣像往常一樣跳嚷了,只瞇著紅腫的眼睛看著他,嘴唇微微翕動著。
李清淺低聲問:你想說什么?
紅芍又動了動嘴。
李清淺于是附耳過去。過了一會兒,他聽清了她的話。她笑著說
嘿嘿,現(xiàn)在我吃得少,可以給大哥省點錢啦
李清淺那天等她睡著后,走出小茅屋,蹲在臺階上發(fā)了會兒呆,忽然就再忍不住,佝僂蜷縮著哭了出來。他不敢哭得太大聲,一來男子漢大丈夫不像話,二來他也怕吵醒好不容易入睡的紅芍。
他想,怎么辦?
他該怎么辦?
他并沒有紅芍說的那么厲害,他并沒有成為當(dāng)年那個青衣修士,他連身邊陪伴著的一個小小的丫頭都護不住,那么多年,除卻抱負(fù)空談,竟仍是一無所有。
墨熄看得心中不忍,卻也知事實如此,不可改變。
幻境的場景還在不斷地變幻著。年輕的李清淺茫然無助地走在燎國熱鬧非凡的集市上,他已當(dāng)盡了身上最后一點能當(dāng)?shù)臇|西,給紅芍換了七帖藥,拖延著時日。
如今屋中只剩最后一帖了,今日過后,又當(dāng)如何?
來來!都看仔細(xì)了!要求硬得很!別想著蒙混過關(guān)!
鬧市一角,忽傳來鑼鼓喧天。從前紅芍最愛看這種熱鬧,每到一處,總拖著他湊過去張望。大抵是心神恍惚,習(xí)慣地就那么走過去,仿佛紅芍還嘰嘰喳喳地拽著他的衣袖跳上跳下,著急嚷著看不到啊,都擋住啦。
李清淺發(fā)了一會兒怔,回過神來,正打算走,卻聽得人群里的嚷聲。
真給這么多錢�。�?
國師也太豪邁了吧,天啊,真讓人羨慕。
錢這個字,從前對李清淺而言不過是耳旁風(fēng),如今聽到,卻像被針尖刺著似的,猛地回頭,眼睛發(fā)亮地去看。
高臺上,一個燎國高階修士正來回走動著,敲著鑼鼓引人注意。在他身后,有一張足有三人高的絹帛畫像,像上的是個俏麗美艷的女人,眼尾一顆淚痣。如此瞧上去,竟與紅芍有七分相似。
李清淺微驚,這時就聽得那個燎國修士重復(fù)嚷道:國師夜觀天象,凡類此面目的女子,今年有旺國之相!附和條件者,皆可送入宮中!
鏘鏘又敲兩下,接著嚷。
若有選中,女孩兒為王宮圣女,家中賞金貝幣一千枚。
此事聽?wèi){自愿,有意者請往后驗視姿容!
李清淺直兀兀地在臺下發(fā)了一會兒愣,忽然反應(yīng)過來什么,忙到后頭那些負(fù)責(zé)驗視的燎國修士那邊,嗓音發(fā)著抖,問:只要是這樣的姑娘,國師都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