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韓哲沒考慮太多,直接跟她道歉:“抱歉,我確實是查了你的資料�!�
他雙掌撐在大腿上,抿緊的唇角無比嚴(yán)肅。
谷音琪突然想起了平安夜那次的第二天早上,韓哲問她有沒有體檢報告的事。
“不是�!�
韓哲沒等她說完就打斷她,“我沒想過這種事,我只是想多點了解一些你的事情。”
他拿出手機,點了幾下,遞給谷音琪:“這是我拿到的資料,你可以看一下�!�
就算是坐在這樣喧嚷吵鬧的環(huán)境里,韓哲也沒有露出一絲不耐和厭惡,他的眼睛里沒有逃避躲閃,通透得好似沒沾半點灰塵的黑玻璃珠子。
谷音琪那還沒冒出尖的火氣,生生被澆滅了。
她手上沾了海鮮腥氣,在手掌上墊了張紙巾,才接過韓哲的手機。
沒想到只一眼,谷音琪就被逗樂了。
所謂的資料居然是份ppt,用的是他們公司的模板,最好笑的是,第一頁還有匯報人的名字,「蘇肅」。
“蘇肅是我助理�!�
韓哲解釋道,還補充一句,“我只讓他查了些以前的事,近期的沒讓他調(diào)查�!�
谷音琪已經(jīng)迫不及待按下一頁。
確實是一些基本資料,出生年月日、籍貫、家庭成員、學(xué)習(xí)經(jīng)歷、就讀院校等等,還有奶奶現(xiàn)在的住處地址。
往后是幾張她從小到大的證件照和生活照,每一張都認(rèn)真標(biāo)注了出處和時間。
就是最后一張相片讓谷音琪有些意外。
大一下學(xué)期報選修時,她選了《現(xiàn)場急救常用技術(shù)》這門課。
文章里放了些相片,大部分是同學(xué)們對著假人做胸外按壓練習(xí)時的情形,她也入鏡了,但她只出現(xiàn)在相片邊角,前景主要拍的是另外幾名同學(xué)。
而且當(dāng)時她還沒怎么拾掇自己,還是個稚氣未脫的小姑娘。
谷音琪心想,這位蘇肅真是人才,連這樣的相片都能關(guān)聯(lián)上。
“后面就是你父母出事的新聞了�!表n哲一直留意著她的表情。
「閩�。撼龊O船爆炸致2死2傷」
無論何時看到這則新聞標(biāo)題,谷音琪都會太陽穴狠狠一跳,像有無形的刀尖挑著她的肉,恨不得再扎深一點,扎出個血窟窿。
新華網(wǎng)和本地網(wǎng)發(fā)表的新聞都很簡短,主要重點都放在事故領(lǐng)導(dǎo)小組如何開展工作,消防人員如何英勇滅火,至于死者,只有「死者為漁船船長谷某及其妻子」這樣一句草草帶過。
但這份ppt報告里倒是加上了谷音琪父母的名字,谷強和張芳。
兩名傷者,和一名因及時跳海毫發(fā)無傷的船員的名字也在其中。
谷音琪一頁頁看過去,蘇肅做的報告已經(jīng)挺詳細(xì)了,把網(wǎng)上關(guān)于這個事故的新聞都截了下來。
到底了,還有個「Thank
?
you」的結(jié)束語。
她摩挲了一下手機發(fā)燙的邊框,把機子還給韓哲,嘴角淺笑:“這報告做得還行,就是不太全面,你想聽更多的故事嗎?”
韓哲默了幾秒,說:“你想說的話我會聽,如果不想說,我也不勉強。”
他沒再拿起筷子,直接用手拿起一條微涼的白灼蝦,三兩下掰了殼,放進谷音琪碗里,說:“但如果想說,也先把飯吃完了再說,海鮮涼了不好吃�!�
“……好。”谷音琪點了點頭。
大排檔依然人聲鼎沸,炒菜聲,劃拳聲,聊天聲,酒瓶相碰聲全混在一起。
沒人留意到這對安靜吃飯的男女是什么時候吃完,什么時候結(jié)賬,什么時候離開。
0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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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故事也挺簡單的,大致內(nèi)容你已經(jīng)知道了、嗝!……就是、嗝!”
谷音琪連續(xù)打了幾個嗝,韓哲嘆了一聲:“剛就叫你別吃那么快�!�
“那我想、嗝!……快點吃完,快點跟你講、嗝!……快點講完就能回、回酒店、嗝!”
她伸手捂嘴,一臉難受樣。
正好幾步之外有家「左鄰」,韓哲走進去買了支礦泉水。
“沒有溫的,將就一下。”
出來后他把水交給谷音琪,低聲道:“憋住氣,一小口一小口喝。”
谷音琪眨了眨眼。
她平日打嗝也是這樣做。
喝完水,谷音琪打嗝的情況有所好轉(zhuǎn),兩人繼續(xù)往南邊方向走,那邊有條觀海木棧道,從大排檔走過去路程大約15分鐘。
再沿著木棧道走到底,回到大馬路上,馬路對面就是韓哲住的酒店了。
從面前駛遠(yuǎn)的車輛尾燈,象是掛在漁船上的盞盞鹵素?zé)�,勾起谷音琪那些往事�?br />
漸漸懂事后的谷音琪和父母的關(guān)系談不上融洽,因為父母除了休漁期的三個月會常呆在家,其它大部分時間都在海上飄蕩。
谷音琪是奶奶帶大的,奶奶說,這就是討海人的生活。
谷強是個思想很傳統(tǒng)的男人,一直想再要個男孩,但因為張芳身體問題,最終棄了這個念頭。
他覺得女孩兒念那么多書沒什么用,讀到高中就已經(jīng)夠多了,讀大學(xué)還不如找個大專去讀,有個一技之長以后更好在縣里找工作。
張芳在這方面的想法更是離譜,知道村長的兒子對谷音琪有些意思,讓女兒考慮干脆高中畢業(yè)后就嫁人算了。
聽到這里韓哲的眉頭已經(jīng)緊鎖,忍不住開口確認(rèn):“……高中就嫁人?”
“對啊,村長兒子比我大兩屆,就是那種小流氓小混混,畢業(yè)了還整天蹲校園門口堵我�!惫纫翮饕荒樝訔壍芈裉�,“后來見我沒搭理他,他就去追其他漂亮妹妹了�!�
“……呵�!�
韓哲冷笑了一聲,一句“小小年紀(jì)不學(xué)好”含在喉嚨里。
“其實我知道他們?yōu)槭裁床幌胱屛易x大學(xué),說到底就是家里沒錢。當(dāng)時家里的老漁船要報廢,他們東湊西湊才買了臺新漁船,實在沒余錢了。”
谷音琪接著開始夸家里老太太,“還好有奶奶給我撐腰,把他們兩人罵了一頓,說他們夫妻是不是出海出多了,腦子都進海水了。你知道嗎,我大一的學(xué)費還是奶奶幫忙給的……”
不知不覺已經(jīng)走到能聞到海水味道的地方了,谷音琪深吸了一口氣,讓故事繼續(xù)往下走。
可能是有人在谷父谷母面前夸過谷音琪能讀大學(xué)就是本事,也可能是有了新漁船后家里的環(huán)境稍有改善,兩夫妻的態(tài)度漸漸有了些改變,不再提讀書無用和嫁村長兒子的事了。
那是谷音琪大二暑假的最后一天,也是小管捕撈季的尾聲。
天有些陰,但浪不大。
本來下午父母就要出海的,因為谷音琪隔天要返校,他們推遲了出海時間,留在家里好好吃了頓晚飯,才出了門。
那天半夜,谷音琪被人大力拍打鐵門的聲音吵醒。
睡眼惺忪時她聽見有人在屋外喊,谷阿嫲,谷阿嫲,你家的船出事了!
谷音琪開摩托載奶奶到了碼頭,急得連車鑰匙都忘了拔,就趕緊攙著奶奶走到海邊。
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海面上有一顆火球,有多小呢?
谷音琪屈起食指,和拇指一起比了個圓圈,給韓哲看,“大概就是這個大小吧,一塊錢硬幣差不多。”
韓哲:“……嗯�!�
夜晚海風(fēng)有點涼,谷音琪把衫帽戴上了,韓哲側(cè)過臉,只能看見一顆圓圓的鼻尖,看不清她的表情。
谷音琪伸直了手,移著那硬幣大小的圓圈,在倒映著粼粼月光的海面比劃了一下。
目光穿過那極小的圓圈,谷音琪看到了幾年前那顆熊熊燃燒的火球。
她輕飄飄的聲音讓海風(fēng)吹散,“那晚沒有月亮�!�
對的,那晚沒有月亮,海黑得看不見盡頭。
海太大,那船都燒成這樣了,卻只能照亮一小塊海面,像海里的紅水母全都聚集到了那一片。
消防艇停在漁船不遠(yuǎn)處,高壓水槍持續(xù)朝漁船噴水,但阻止不了漁船再一次爆炸,“砰”一聲直接震軟了老太太的膝蓋,谷音琪沒站穩(wěn),被奶奶攥著往下,兩嫲孫坐在地上發(fā)了好一會愣,才開始后知后覺地哭起來。
一艘救援艇先回來的,載來了兩名傷者。
兩個年輕小伙都是村里人,是谷強在購入新漁船后才請來的,說是活兒多了,得增加人手。
兩人都被炸了半邊身子,臉被火燒得皮開肉綻,一人傷得較輕,還能哼哼唧唧,但另一人的左手已是血肉模糊,躺在擔(dān)架床上一副快沒了呼吸的樣子。
谷音琪追著擔(dān)架床跑,不停問那個輕傷者,問她父母怎么樣了,有沒有逃出來。
還沒得到答案,傷者的家人已經(jīng)一把把她扯到旁邊,指著救護車沖她又哭又吼,說人好好的到了你們家,現(xiàn)在被燒成這樣,你們家得負(fù)責(zé)到底!
另一艘救援艇很快也來了,送來另一個船員。
船員叫蔡堅,二十五六歲,年紀(jì)不大,但跟著谷強也有好幾年了。
蔡堅像只落水狗,渾身濕透,冷得直打顫,谷音琪顧不上傷者家屬,撲過去問她父母有沒有逃出來。
蔡堅驚魂未定,牙齒顫得口齒不清,谷音琪只聽清了“火太大了”、“都讓他別邊煮飯邊呷煙了”。
阿堅也被送去縣醫(yī)院,姑姑和姑父這時趕到碼頭。
谷麗見兇多吉少,已經(jīng)開始哭天搶地。
沒去打擾老太太可能已經(jīng)是傷者家屬最后的仁慈,一群人圍住谷麗要個說法,五句里有三句在問谷家要怎么賠償,醫(yī)藥費要怎么負(fù)責(zé)。
姑父紀(jì)鴻盛被問得心煩,一口把煙啐在地,黑著臉說這是谷家的事,和他們紀(jì)家扯不上關(guān)系。
谷麗悲憤交加,第一次對著紀(jì)鴻盛破口大罵,說那好歹是她親哥哥!
谷音琪沒精力摻合進這團混亂中,她只擔(dān)心奶奶能不能撐得住,一直陪在老人旁邊,安慰她說父母在危難關(guān)頭可能已經(jīng)跳落了海,但暫時還沒搜救到而已。
過了好久火才被撲滅,那時天空已經(jīng)蒙蒙亮,云很厚,遮住了日出,也起風(fēng)了,空氣里全是濃烈的汽油味。
海浪拍打岸邊,濺起的細(xì)沫落在谷音琪唇角,她舔了一下,覺得好苦。
拖船出動去拉事故船的殘骸,搜救艇這次靠岸,艇上載了兩具尸體。
谷強的尸體在船艙里被發(fā)現(xiàn),被烈火燒得焦黑,張芳的尸體漂在附近海面,被海水浸得慘白。
“夠了�!�
韓哲開口,想要打斷她的回憶。
可谷音琪置若罔聞,低著頭一直往前走,腳底下的木棧道吱嘎作響,就像回憶逐漸支離破碎的聲音。
韓哲眉心緊蹙,猛地伸手,拉住了谷音琪的手腕,阻止她繼續(xù)說下去,“谷音琪,夠了�!�
風(fēng)吹開了谷音琪一直擋住臉的衫帽,當(dāng)女孩抬起頭時,韓哲怔住了,不知不覺松了她的手腕。
他本以為女孩會哭。
如果沒哭,至少也是眼眶里蓄著淚來回打轉(zhuǎn)、或眼眶紅透的模樣。
可谷音琪沒有,仿佛剛才講的是不知網(wǎng)上哪里聽來的新聞,而不是發(fā)生在她身上的事。
她唇角勾起,朝韓哲笑了笑:“我沒事啊,我已經(jīng)能很平靜地說出這件事了,我長大啦。”
又來了,韓哲皺起眉。
那種心臟被刺扎了一下的感覺又來了。
谷音琪伸手扯住他的襯衫袖子,拉著他繼續(xù)往前走,接著說:“之后的事情我就不多說了,反正就是為了賠償傷者,我家值錢的東西都賣掉了,房子啊,舢板啊,摩托車啊。
“我沒干這行之前也做過其它工作的,什么派傳單,餐廳侍應(yīng),接單剪視頻,這些我都做過的……家教沒讓家長看上,嫌我太年輕。哦對了,我還做過你家便利店的臨時工,夜班的!工錢有點少哦老板�!�
谷音琪望向他嘻嘻笑,繼續(xù)說:“但這些來錢都太慢了,課余時間我一直在賺錢,也遠(yuǎn)遠(yuǎn)不夠。傷者家屬追得太兇,加上那時候阿嫲出了點事,我得把她接到這邊住,多了一筆開銷。剛好那時候有夜店招氛圍組,我就去了,嗯,大致上就是這么個過程了�!�
她的步子邁得很大,韓哲緊跟在她身側(cè),右手一直松松垂著,任由她把襯衫扯出皺痕。
木棧道的路燈很明亮,橙黃色的光落在谷音琪棕栗色的發(fā)頂,不時蕩漾出金光。
韓哲移不開目光。
他聽見谷音琪說,“韓哲,我不喜歡回頭看,因為這樣會耽誤我繼續(xù)往前走。還有,你千萬不要同情我,我不需要,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就算雙腳被扎破洞,流了滿地血,我也要走下去�!�
“那你需要什么?”韓哲突然問,“除了金錢,你還需要什么?”
他直白的問話惹得谷音琪噗嗤笑出聲。
正好木棧道前方有兩個年輕姑娘向路過的情侶兜售著手提鮮花。
谷音琪想了想,朝前方揚了揚下巴,開玩笑道:“在這個時候,我可能需要一朵玫瑰花來撫慰我弱小無助的心靈。”
韓哲深呼吸一個來回,鼻息滾燙,聲音也有些�。骸昂�,你等我一下。”
接著就往前方走去。
這個總是慢條斯理的男人這次走得好急,幾乎要跑起來了。
谷音琪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嘴唇,走到木柵欄旁,給后面的路人讓出一條道。
韓哲很快就回來了,兩手各拎著好幾個手提袋。
谷音琪不禁失笑,咧開嘴問他:“怎么全買下來了?這玩意利潤很高的,你真是冤大頭�!�
她以前也做過這種“小生意”,情人節(jié)和七夕從云南批發(fā)了一兩百塊錢的紅玫瑰,去刺的枝干綁上蝴蝶結(jié)絲帶,裝進寫著「Just
?
for
?
you」的透明手提袋里,一小袋就要賣20塊錢。
“沒有全買,只買了紅玫瑰�!�
韓哲把袋子遞給她,其實沒多少,只是手提袋子比較占地方。
“剛剛好七朵,和你的名字一樣。”他說。
谷音琪飛快地想到了什么。
但她又很快覺得,以韓哲這性格,他肯定沒往那方面想,才會選了這個數(shù)字。
她沒有馬上接過袋子,扶著木柵欄,在路燈下踮起腳尖。
吻落在他微涼的嘴角,輕輕一觸便離開。
這才接過袋子,微笑著說:“謝謝小韓哥哥�!�
她是真心誠意地道謝,為這七朵玫瑰花,為最近的每一次交集,為他給予的溫柔和尊重。
偷了一吻和幾朵玫瑰花的小賊轉(zhuǎn)身想逃,卻被人箍住手臂拉了回來。
腳底下的濤聲澎湃洶涌,讓人聽不見是誰的心跳亂了節(jié)拍。
谷音琪被籠在韓哲的影子中,從他狹長的眼眸里看到了小小的自己。
男人眼里流露出來的侵略性讓她開始緊張起來,她好像一個不小心,把那個眼神鋒利如刀的韓哲給喚出來了……
韓哲抬起她的下巴,拇指指腹揉過她失了些水分的唇,光明正大地問:“谷音琪,平時不做愛的時候,能接吻嗎?”
腦袋“轟”一聲像星球大爆炸。
谷音琪睜大了眼,慌張地左右張望,見附近路人都離得遠(yuǎn),才燙著臉小聲埋怨:“你怎么連這種問題還要問!”
接吻算什么,他可是金主爸爸啊,就算韓哲轉(zhuǎn)了性想打野炮,她都會奉陪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