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嶺蒼山背面,通往半山腰上橫七豎八的尸體被大雪所覆蓋。
即便是如此,那些裸露在外的痕跡還是不難叫人看出,這里曾經發(fā)生過一場惡戰(zhàn)。
鄧硯塵將背上的人牢牢固定住,那把備受主人愛惜的寶刀掛在他腰間,深一腳淺一腳地在下山的道路上摸索前行。
裴譽身量比他高出許多,且他渾身已經處于僵硬狀態(tài),背起來并不容易。
腳下的路不平,鄧硯塵左搖右晃踉蹌了許多次方才將人背下了山。
他雙臂牢牢抓緊裴譽的腿,自顧自地寬慰道:“裴兄,再堅持一下啊,我們就快回去了�!�
來時的腳印再次被風雪重新覆蓋,鄧硯塵看著面前一望無際的雪地,將裴譽放在蒼梧背上。
隨即翻身上馬,帶著身后的親衛(wèi)消失在風雪中。
馬匹顛簸,不知是不是錯覺,伏在鄧硯塵背上的裴譽在奔跑中,指節(jié)似乎輕輕動了一下。
第104章
(重修)
年關將近。
曉云舒瑞,
寒影初回長日至。綺窗寒淺,盡道朝來添一線。
陰郁的云層籠罩著京城上空,原本燦爛金輝的房檐被白雪覆蓋。
重月樓的小廝正在灑掃著門前的積雪,
見一雙精致的繡鞋靠近,
他抬手擦了擦額角的汗,順口道:“重月樓今日不迎客,
姑娘你......”
待看清眼前人時,
小廝神色一頓。
門前停著的馬車上掛著兩個帶著宋字的燈籠,周圍有著好幾位家丁護送。
見狀,
小廝忙道,“原是宋姑娘來了,快快請進!”
小廝笑著迎上來引路,
“宋姑娘這邊請,
昨兒個夜里靖安侯府的人便過來叮囑過小的,
今日重月樓上下只迎宋姑娘和許姑娘兩位客人,姑娘若是有需要盡管吩咐小的。”
宋知歲莞爾一笑,溫聲道:“有勞了�!�
小廝引著她在東側雅間門前站定,隨即錯開身位。
“就是這兒了,
小的先行告退�!�
待人走后,
宋知歲側首囑咐自己婢女守在門口不必同她進去,
方才緩緩推開了門。
雕花木門一經打開,
同里面人一雙明艷精致的杏眼對視。
宋知歲望著面前站起身的人,
露出一抹笑意。
“明舒,好久未見了!”
許明舒迎上前,
同她擁抱了下,
感慨道:“還真是許久未見了�!�
她們都是出身京城的名門貴女,少不了在各種宴席,
詩會上碰面。
宋知歲出身書香世家,祖父是當朝內閣首輔宋訶,自幼才學過人被譽為京城第一才女。
許明舒則是武將之家出身,人生得美舞跳得好,又畫的一手好丹青。
她們二人京城會被京城中人拿來做比較,可很少有人知道,這兩個常常身處在話題中心的姑娘倒是分外投緣。
每每參與繁瑣無聊的宴席時,都要尋個清凈地方談天說地一番。
只不過自打許明舒重回到這一世后,便陸續(xù)推掉了所有帖子閉門不出,同宋知歲也鮮少有見面的機會。
偶爾聽身邊人說起她的消息,宋家高門顯貴,她雖身為嫡女卻過得并不如意。
父親寵妾滅妻,聽聞自三年前她母親錢夫人病逝后,她便自請回老家替母親守孝三年。
沒想到一別經年,再次相見,卻是同病相憐。
二人在桌案前落座,許明舒倒了一盞茶遞到她面前。
“聽聞你也是最近才回的京城?”
宋知歲苦笑了下,“馬上就要過年了,家里催得緊�!�
許明舒了然,想來宋伯父并非著急要她回家團圓,而是太子喪期將過,急著定下她與四皇子的婚事。
宋知歲手指緊緊攥著杯身,試探著開口問道:“明舒...我聽父親說,你要和七皇子結親了嗎?”
許明舒抬眼看她,點了點頭。
宋知歲有些驚訝地看著面前的人,若是她沒記錯的話,離開京城之前,許明舒身邊曾跟著一個模樣俊朗,一雙眼生得漂亮又好看的黑衣少年。
據說是黎將軍的養(yǎng)子,當年將軍府的一些流言蜚語她也有所耳聞。
遠在老家永州的那段時間,京城傳來的家書上還提起過,許家有意將女兒嫁給將軍府養(yǎng)子的消息。
宋知歲眨了眨眼,她并不明白這其中發(fā)生了什么事,也不好貿然開口打聽,只能喝茶掩飾。
“可我有喜歡的人了,”許明舒說,“我此生非他不可�!�
“那宮里的賜婚你打算怎么辦?”
許明舒笑了笑:“就是怕陛下一道圣旨賜婚下來,所以我才率先放出消息,說許家有意同七皇子結親�!�
宋知歲顯得有些驚慌,“明舒,你這可是欺君之罪!”
“若是圣旨下來就什么都晚了,我總要為自己,為自己的家人博上一博�!�
許明舒?zhèn)仁卓此�,目光里帶著讓宋知歲看不懂的堅定。
她們之間不過三年未見而已,此時再相聚,她卻覺得如今的許明舒出落的有些讓她感到陌生。
思索良久后,宋知歲苦笑了下。
“我倒是很羨慕你,有自己喜歡也喜歡自己的人,有能放手一搏的勇氣和理由。”
“你也可以的,”許明舒說。
“什么?”
許明舒靜靜地看著自己這個童年玩伴,其實上一世靖安侯府身陷囹圄時,已然沒精力去理會外界的事事非非。
只是偶爾得知消息,宋知歲在嫁給蕭瑜后過得并不順遂。
蕭瑜天潢貴胄,自幼在錦衣玉食中長大,身邊來往的如花似玉的姑娘絡繹不絕。
宋知歲于他而已不過是一場利益互換,且她成為四皇子妃沒多久,蕭瑜行造反之舉,宋知歲受他連累被賜了毒酒,京城那個曾經家喻戶曉的才女成了奪嫡之爭無辜的犧牲品。
許明舒心中五味雜陳,同病相憐,憐這個字真是讓人惋惜。
皇城那座高墻之中掩蓋了太多的恩怨糾葛,無論是蕭珩,還是蕭瑜,嫁給他們這樣的人,只會是不幸的開始。
如若不然,當年她執(zhí)意嫁給蕭珩時,父親也不會那般擔憂。
“我說,你也可以的�!�
宋知歲搖了搖頭,“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我自己做主�!�
婚約是她父親定下來的,祖父也是默許,此事早就到了無法改變之地。
若不是太子蕭瑯突然病逝,她大抵早在半年之前就會被接回京城,商議婚事。
“我身若浮萍,飄無所依,只能聽天由命了�!�
許明舒轉過身靠近她,正色道:“你可知宮里為何選中你我做皇子妃?”
宋知歲抿唇一笑,“自然是家世和皇室之間利益往來�!�
“所以,若是四皇子同宋家結親,反倒會給宋家招惹來災禍,歲歲你覺得你祖父如此睿智之人,還會答應這門親事嗎?”
“招來災禍?”宋知歲皺眉,“為何這么說?”
“咱們這位陛下一貫不喜朝中哪位臣子勢力過大,皇子風頭過盛。這般急著想賜婚七皇子和我,無非是想利用靖安侯府牽制宋首輔,讓前朝形成兩相制衡的局面�!�
許明舒深吸一口氣,接著道:“宋首輔為官多年一向不涉足黨爭,在朝中聲望頗高。雖說你和四皇子的婚事早在太子殿下在世時便已經商議過,可今時不同往日,如今儲君之位空置,倘若這門親事結成,極有可能被人說成在奪嫡之爭中倒向四皇子蕭瑜�!�
宋知歲握著茶盞的指尖微微蜷縮,回京的這段時間她不是沒聽說過這些流言蜚語。
有的是關于宋府的,有的是關于皇家的。
但聽見最多的是朝野上下對靖安侯府的微詞和忌憚。
可如今從許明舒口中親耳聽到此事,不免心口一沉。
仔細想來,許明舒這般行事雖冒險,但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順了皇帝想要通過結親利用靖安侯府制衡宋家的意,不僅能讓皇帝暫且放下對靖安侯府的敵意,且許明舒主動迎合無需皇帝下賜婚旨意,萬事就還有扭轉的余地。
世家之間的結親從來不是迎娶和嫁人那么簡單,更何況此番嫁的是皇室中人。
倘若如皇帝愿,她們二人各自嫁給宮里的兩位皇子,必然會面臨卷入奪嫡之爭中。
失去了儲君之位,血緣親情維系仍在,皇子依舊是皇子。
可臣子呢?
宋家在朝中不涉足黨爭謹小慎微了百年,難不成要因為一場婚事葬送了滿門清譽和來之不易的富貴榮華嗎?
許明舒握住她的手,柔聲道:“我們兩家以往從無恩怨,朝堂上父輩們針鋒相對不過是立場不同導致的意見相左。這么多年京中世家一個接著一個的被連根拔起,難不成要因為兩個我們并不喜歡的人,一場并不如意的婚事鬧得兩敗俱傷嗎?”
許明舒一雙眼清澈無比,宋知歲望著她似乎能在她眼中看見自己的倒影。
她是宋家嫡女,即便她不是父親最喜愛的孩子,這么多年有祖父和祖母在家中操持著,從未苛待過她,給足了她作為嫡女的體面和優(yōu)待。
她不能看著自己祖父身陷泥潭無法抽身,看著宋家原本平靜的生活被一場婚事所摧毀。
良久后,宋知歲輕嘆了口氣。
“你說的對�!�
......
一年到頭,朝中正是最為忙碌的時候。
內閣和六部這些日子以來都在為計算朝中一年開支和用度而忙碌著,賬目繁多且樁樁件件的每一項實際用度永遠大于預期,使得國庫虧損嚴重難以應對緊隨其后的官員俸祿的發(fā)放。
首輔宋訶接連聽了好幾日賬目匯總,整個人像是短短幾天蒼老下來,兩鬢生出些許白發(fā)。
夜里他乘坐馬車回府時,過穿堂,順著廊下行至自己書房所在的院中。
他不喜奢華,平日里辦公的院子不算大,但灑掃的整潔,院角栽植著幾顆松樹,即便在凜冬時節(jié)也增添了一抹綠意。
宋訶一條腿邁入院中時見門前人影晃動,那女子聽見動靜緩緩轉過身向他行禮。
借著昏暗的燈光,宋訶看清那是剛回家不久的嫡孫女宋知歲。
對于這個孫女,他還是十分滿意的。
年幼時宋知歲是家中小輩里唯一一個能坐得住板凳,認認真真地聽自己講學,靜下心習字的孩子。
十幾歲的年級里便飽讀四書五經,寫得一手好字。
且這孩子性子沉穩(wěn),孝順真誠,長在自己身邊這么多年唯一任性了一次就是在她母親病逝后執(zhí)意離開京城,返回老家給母親守孝。
宋訶沒有阻攔,他老了,兒女事插手太多只會惹人生厭。
當年因為恩情,一意孤行讓自己那個不成器的兒子娶了并不喜歡的錢家姑娘做妻子,反倒是促成了一對怨偶。
即便這么多年他與妻子勸解撮合了許多次,仍舊沒能讓兒子兒媳之間的關系緩和下來。
兒媳錢氏積郁成疾,年紀輕輕便撒手人寰。
宋訶心里,這么多年對這個孫女一直心懷愧疚。
他上前幾步,輕聲道:“外面天寒地凍的,怎么不進去等�!�
宋知歲笑得溫婉,“孫女也剛過來沒多久�!�
她小步跟在祖父身后進了門,伸手將火爐上熱著的水壺拿下來,仔細地擺好茶具不緊不慢地泡著茶。
宋訶見她一舉一動端莊熟練,離京三年,茶藝禮儀規(guī)矩從未落下,不禁滿意地松緩了神情。
“這么晚了,過來祖父這里可是有事?”
“離家多年,想同祖父多說會兒話。”
宋知歲將沖泡過一遍的茶水倒出去,沒有抬頭,“回來的路上,孫女聽見了一些閑話......”
宋訶抬起眼睫,“什么閑話?”
“京城里的人說,內閣首輔與靖安侯針鋒相對,是因為一早便有意于輔佐四皇子繼承儲君之位......”
話音剛落,宋訶眉睫不由自主地顫動了下,猛地伸手將書卷甩出去,厲聲道:“簡直是無稽之談!”
“我宋某人食君之祿,擔君之憂,行的是忠君之事,為的是朝野安穩(wěn),怎會涉足黨爭行那宵小之事!”
宋知歲看著地面上被摔壞的書冊,面色平緩道:“祖父無需動氣,您一生清正廉潔,朝中百官自然是看在眼里。”
聽她這樣講,宋訶逐漸平穩(wěn)住心神,垂下眼簾沒再說話。
宋知歲見他神色緩和,方才繼續(xù)開口道:“宋家欲嫁女于四皇子是真,內閣多番打壓靖安侯府也是真,京中有此流言也不覺奇怪。只是,孫女擔心這流言蜚語人云亦云的,如此放任下去,假的也成真的了。”
“孫女離開京城許久,許多事看不明白,咱們宋家有祖父位極人臣,領銜內閣,父親叔伯任職翰林院和大理寺,如今最該做的便是明哲保身,祖父為何要一直牽扯同靖安侯府的事的事牽扯不放呢?”
宋訶皺了皺眉,“你一個女兒家,不懂朝堂之上的彎彎繞繞,靖安侯府功高蓋主,已然成為朝野上下乃至君王的心腹大患,如若不趁現(xiàn)在制衡,將來必生憂患�!�
宋知歲眸光淡淡,“可這么多年,靖安侯對朝廷忠心耿耿,從未行半分僭越之舉�!�
“有這樣的想法便是太過年輕,太容易相信人性�!�
宋訶嘆了口氣,“這世間最容易變化的便是人心,靖安侯手握二十萬大軍,位高權重。一個人坐擁如此大的權利,又無人能壓制,假以時日必成大患�!�
宋知歲聽著自己祖父的一字一句,半晌沒有說話。
良久后,她遞了一盞茶水送到他面前。
“都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孫女雖不懂朝政,但倒是在祖父您的話中聽出了些矛盾�!�
宋訶皺眉,不解地看著她。
“什么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