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昏暗的殿內(nèi),蕭珩神情憔悴地走出來,發(fā)絲凌亂,衣衫不整,毫無帝王的威嚴。
明黃十二章加身,映得他臉色極其蒼白,那雙狹長的鳳眼看向鄧硯塵,里面滿是猩紅的血絲。
裴譽聽見他立在石階上,看向鄧硯塵,一字一句道:“許明舒,她是我的妻!”
聞言,鄧硯塵動作一頓,隨即更為劇烈地掙扎起來。
蕭珩似是疲乏至極,朝身邊近衛(wèi)招了招手。
那些近衛(wèi)得了令,正欲拔刀之時,一抹嬌小的金紅色的身影不知從哪里撲過來,張開雙臂擋在了鄧硯塵面前。
成佳公主驚恐地看向蕭珩,一連叩了幾個頭,顫抖著哀求道:“皇兄...皇兄...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不要傷他性命。”
她不停叩首,額間逐漸滲出血跡,順著臉頰流淌而下,“皇兄我求求你,我愿意去和親!我愿意去和親的,求你饒他一命!”
蕭珩背過身,沒有說話。
眼見求情無用,成佳公主扭頭看向鄧硯塵,突然在眾目睽睽之下?lián)渖辖l(wèi)的刀前,張開雙臂攔住他們朝鄧硯塵喊道:“鄧硯塵,快跑啊!”
鄧硯塵眼疾手快迅速起身,在眾人未能做出反應前沖入殿內(nèi),將許明舒背在自己身上,自東宮高墻翻了出去。
事發(fā)突然,待眾人回神時,成佳公主的脖頸已經(jīng)撞在近衛(wèi)的刀刃上。
頃刻間血流如注,裴譽看著那花一般年紀的公主就這么一點一點在自己面前停止了呼吸。
蕭珩慌了神,跌跌撞撞地自石階上跑下來,被積雪絆得狼狽。
他聲嘶力竭地朝裴譽吼道:“快去追!把小舒還給我!”
裴譽沒有猶豫,轉身跟了出去。
鄧硯塵腿腳麻利,早已經(jīng)消失在宮道內(nèi)。
錦衣衛(wèi)的其余人跟不上他的腳力,只得裴譽一人追隨而去。
裴譽是在出京城城門處尋到了鄧硯塵縱馬的身影,出乎意料的是,他似乎是想帶著許明舒朝北邊荒無人煙的地方離去。
裴譽策馬一路跟隨,見他背著許明舒在一處山腳停下來。
他周身傷痕累累,身下的白馬被鮮血浸染,不過是靠著毅力在掙扎罷了。
裴譽輕手輕腳地下了馬,隔著很長一段距離,默默地看著鄧硯塵將許明舒背在身上,用腰帶固定著。
他前行了幾步,似是負傷的身體承受不住重量,筆直地跪了下去。
裴譽看著他抱著許明舒,在流淚,在低語,在訴說著心中的愛意。
良久后,他就著這樣的姿勢,膝行著爬上慧濟寺坐落著的那座山。
三步一叩,九步一拜。
他背著許明舒,爬完了九千長生階。
裴譽跟在他身后,腳底下的青石上覆滿了他溫熱的血跡。
山頂風雪更盛,詭異的天氣叫京城周邊百姓紛紛躲在家中閉門不出,偌大的慧濟寺空無一人,唯有焚香裊裊。
鄧硯塵凍得黑青的雙手覆在雪地上,掙扎著越過門檻,爬進殿內(nèi)。
殿內(nèi)十六尊佛像皆是一副慈悲面,鄧硯塵用盡全身的力氣,跪于蒲團上,虔誠地拜了下去。
“諸天神佛在上,罪人鄧硯塵,此生所犯殺戮無數(shù),自知罪孽深重......愿以我一命,換她一個來生......”
淚水混合著鮮血自他臉頰流淌下來,逐漸凝結在風雪中,失了蹤跡。
裴譽這才明白他帶許明舒來這里的緣由,
人死如燈滅,自盡而亡的人,沒有來世。
為將者最驕傲的軍功戰(zhàn)績,如今成了他口中的殺戮業(yè)障。
他愿意拿自己余生的壽命,去換許明舒一個來生。
“諸天神佛在上,罪人鄧硯塵,此生所犯殺戮無數(shù),自知罪孽深重......愿以我一命,換她一個來生......”
裴譽站在他身后,聽見他氣若游絲的聲音一聲低過一聲,逐漸沒了動靜。
許明舒的側臉貼在他脊背上,而她身下的人依舊保持著叩首的姿勢,卻再也不動了。
寺內(nèi)鮮紅色的祈福帶隨著風簌簌作響,飄揚的下擺急速翻飛,坐落在山頂?shù)那昊睒湓陲L雪中搖曳著,一眼望過去白的冷冽,紅的刺眼。
凡塵未盡,業(yè)障四起。
裴譽立在原地,只覺得五臟六腑撕裂一般地疼痛。
他扶著身邊的祈福樹,蜷縮起來忍著胸口的劇痛時,聽見寺廟內(nèi)傳來一陣悠長的鐘聲。
意識昏沉前,他掙扎著朝香案處望過去,似是聽見殿內(nèi)佛像的一聲嘆息。
再次睜眼,他倒在慧濟寺山腳下,腰間還掛著靖安侯府的腰牌,不遠處同樣躺著的是昏迷不醒的蕭珩。
第92章
京城的天一直陰郁著,
分明正值晌午,殿內(nèi)的燭火較平時多點亮了幾盞。
蕭瑜倚在虎皮榻上,手指在書案上一下一下敲動著,
他面前放著一副水墨畫,
畫中的人身騎白馬手握銀槍,一雙眼睛生得好看又明亮。
右下角處一行小字規(guī)整地寫著年份時間,
那字跡蕭瑜再熟悉不過,
出自他那個不成器的妹妹成佳公主之手。
蕭瑜盯著畫中人那雙眼睛。面色極為不佳。
半掩著的殿門在此時突然被人撞開,內(nèi)侍跌跌撞撞地跑進來,
中途因為驚慌險些絆倒。
蕭瑜聞聲抬眼,懸著一上午的心此刻頓感不妙。
他朝殿內(nèi)跪著的內(nèi)侍看過去,滿面急切問道:“可是朝堂之上出了變故?”
內(nèi)侍一連點了好幾個頭,
“回四殿下的話,
今日一早黎將軍遞折子于內(nèi)閣,
說北境兵力補給不足,急需派兵增援�!�
蕭瑜緩緩向后靠了過去,“我還當是什么要緊事,他久不問朝政,
此番是如何得知北境的消息?”
“這個奴婢沒打探到……”
“內(nèi)閣怎么說?”
內(nèi)侍低下頭,
思索片刻道:“首輔大人宋訶的意思是請兵符,
調(diào)兵增援是朝中大事,
黎將軍自受傷之后許久未上戰(zhàn)場,
且又拿不出證據(jù)證明北境的確處于困境,光憑他一人之詞,
朝廷無法做出判斷�!�
話音未落,
坐在主位上的蕭瑜冷笑了一聲。
通往京城的官道驛站都是他的人,北境過來的軍報都被他暗中攔下調(diào)換過,
一直以來,朝廷中人都對北境實際情況了解甚少。
且天高皇帝遠,隔著千里誰又能知道北境的真實戰(zhàn)況。
靖安侯位高權重,他難以從許侯爺身上下手。
一個出身寒素的鄧硯塵,處置此人于他而言不過是碾死一只螻蟻一般簡單。
只要鄧硯塵出了變故,北境一眾將士就會成為一盤散沙,玄甲軍也會因此受到壓制自顧不暇。
現(xiàn)如今光承帝病重,隨時都有撒手人寰的可能。
他與蕭珩分庭抗禮,一個掌管禁衛(wèi)軍,一個手中握著錦衣衛(wèi)。
只要玄甲軍受敵軍壓制無法返京,時機一到他便會帶著禁軍和藏在暗地里的五萬私兵控制整個皇城。
這天下于他而言,不過是囊中之物。
蕭珩以為咬死戶部不放,處置了他外公劉尚書就能威脅到他的地位?
簡直是癡心妄想!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論起家世出身來,一個歌姬生的孽障,怎配同他平起平坐,同爭東宮之位。
如此一番幻想,蕭瑜心中暢快了不少,他揮了揮手吩咐道:“沒別的事,你就先退下吧。”
內(nèi)侍遲疑了下,安靜地留在原地沒有動作。
“你還有什么話要說?”蕭瑜挑眉,神色略顯不滿。
內(nèi)侍低著頭,顫抖著雙手從懷里取出一封信,雙手呈上。
“回四殿下的話,今早八百里加急來的軍報,北境情況比我們預想要危急的多。主將鄧硯塵外出巡視經(jīng)過于嶺蒼山山腳遭受敵軍埋伏,重傷墜馬生死未卜,北境防線危在旦夕!”
“什么?”
蕭瑜驚恐地站起身,
他截下北境的軍報,只是想讓這場仗打得艱難一些,拖住鄧硯塵帶兵返京的時間。
他怎知此番戰(zhàn)事如此危機,倘若北境防線一破,敵軍會迅速攻打入周圍四州。
到了那個會兒,就不是他截幾封信就能掩人耳目,不叫朝廷知曉的時候了。
他沒有時間了,
國不能破,他的計劃也不能因此作廢。
蕭瑜攥拳圍著書案周圍徘徊許久,吩咐道,
“速去請欽天監(jiān)的人過來,切記不要聲張�!�
……
長青死里逃生,將鄧硯塵從嶺蒼山的層層包圍中救出來時,整個人也幾乎耗盡了體力。
他費力地將鄧硯塵背在身上,念念有詞道,“小鄧,你別嚇哥哥,咱們就快趕回去了�!�
像是在對鄧硯塵講,又像是在和自己說。
北境的雪越下越大,他們的馬承載兩個人跑不起來,趕到營帳時天已經(jīng)暗了下來。
直到看見遠處亮著的火把,長青方才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疲憊的笑。
門前的守衛(wèi)蹚著雪匆匆朝他們所在的方向跑來,剛將鄧硯塵安置木板搭的簡易的榻上,軍醫(yī)便已經(jīng)聞聲趕來。
一路上,長青都不敢回頭看身后的鄧硯塵究竟是何模樣。
他怕看了,怕真得出了什么意外,他沒有勇氣再帶著人再回大營。
然而此時此刻,鄧硯塵整個人平躺在榻上,胸前的盔甲凹下去一大片。
被壓彎的盔甲斷裂之處已經(jīng)扎入血肉之中,軍中大夫帶著三五個人一點點地試圖將鄧硯塵身上的盔甲脫下來,可只要一動,全身上下就會開始源源不斷地向外滲血。
當那一副合身的盔甲被徹底摘下來時,壓力一經(jīng)釋放,本在昏迷的鄧硯塵突然坐起身,鮮血順著他喉嚨里大口大口地向外吐著,頃刻間染紅了整個床榻。
大夫定睛一看,頓時脊背生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原本胸前未能結痂,尚在發(fā)炎的箭傷此番又遭受到鐵錘重擊。
以至于傷口徹底崩壞,連同著肋骨都斷了好幾根。
他整個人躺在這里,單薄的像一張隨時都容易被撕碎的紙,稍有不慎,性命堪憂。
年紀小的小將士看見這一幕忍不住憋紅了眼角,小將癟嘴扭頭看向長青,帶著濃重的鼻音問道:“長青兄,只是照常出去巡視,怎會傷得如此嚴重!”
長青癱坐在地上,乏累和傷痛叫他抬不起手,興許尚未從死里逃生的余韻中回神,精神卻是極為亢奮。
“中了埋伏,先前巡視時我們插下的方向標被人動了手腳,小鄧意識到問題時已經(jīng)落入圈套。”
北境地勢開闊平坦,臨進入冬,為了防止將士們在風雪中迷失方向,玄甲軍一直都有每日巡視檢查路標的習慣。
只是他們誰都沒料到,這場雪下得如此突然,短短一兩個時辰漫天大雪遮天蔽日,四下辨不清方向。
小將抬袖惡狠狠地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咒罵了幾句。
掌管輜重的老將孫叔抬頭看他,“你帶去的人回來了多少?”
長青頓了頓,隨即在眾人的目光注視下?lián)u了搖頭。
營帳內(nèi)一片寂靜,周圍的人來來去去,血水一盆接著一盆的往外端。
鄧硯塵意識昏沉,血跡還在順著他口鼻流淌,藥根本喂不進去。
但凡是不當值的將士們都自發(fā)過來幫襯著,周圍擠滿了人,卻聽不見半句交談聲。
夜色昏暗,寒風如同凌厲的刀呼嘯個不停,整個營帳被烏云籠罩著,人人懸著一顆心守在門前不敢離開。
約莫剛過了未時,鄧硯塵身上的傷止住了流血。
他整個人還是有進氣沒出氣,面色蒼白至極。
遠處的蒼穹逐漸有了亮的意思時,孫叔在木墩子上磕了磕煙槍,站起身走到長青身邊。
他將手放在長青的肩膀上,良久后,幽幽開口道:“去處理一下你自己的傷吧,這里有我們守著。不久之后,我們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聞言營帳內(nèi)外的人紛紛抬起頭看向孫叔,布滿厚繭的手緊張地蜷縮著。
烏木赫此番做足了準備,就是為了尋找一個能進攻的機會。
顯然,蠻人的計劃已經(jīng)成功了一半,鄧硯塵雖死里逃生,但身負重傷難支撐緊隨而至的戰(zhàn)事。
眼見士氣逐漸低沉,孫叔也想不出什么辦法去安慰。
他抬起頭看向遠處隱在無邊黑夜的嶺蒼山模糊地影子,飽經(jīng)風霜略顯渾濁的那雙眼,倒映處手中煙槍的星點火光。
第93章
光承帝臥病在床,
朝堂之上大事小情皆由內(nèi)閣商議過后,再由高公公同他回稟。
朝中尚未有儲君能協(xié)理政務,內(nèi)閣地位在此時顯得格外重要。
夜里,
宋訶就著燭火看著桌案上擺放的一沓子請兵符的文書,
眉宇間愁色更深。
首輔宋訶是朝中文官之首,他出身世家,
自幼習得是儒家中庸思想,
崇尚的是仁義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