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她本沒有做他能回應(yīng)她的打算,畢竟她三叔一向是個沉默寡言,不愿向外人吐露心事的性子。
沒想到,許昱淮竟看向她,突然正色道:“我只是在想,此案經(jīng)我之手告破,恐為府里惹來禍端。”
許明舒神色一凝,不過片刻便明白了她三叔這話的意思。
靖安侯府樹大招風(fēng),這幾年許侯爺雖選擇明哲保身,可戰(zhàn)事突然,這兵權(quán)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還是回到了他手中。
倘若此案得以查明真相,相比知曉都察院有位明辨正枉,能力卓越的御史大人,人們更在意的是許御史是靖安侯府的人。
公事公辦在他們口中便會以訛傳訛成為泄私憤。
屆時,靖安侯府便當(dāng)真會處于水深火熱之中,興許還要面臨著比前世更加慘烈的結(jié)局。
許明舒隱在衣袖里的手微微有些控制不住地顫抖著,不安一點點在她心頭升起。
良久后,她平穩(wěn)住心神看向許昱淮。
“憑侄女對三叔的了解,您心性堅韌一向公私分明,朝中都察院御史為先,三叔自己為后。您雖有作為許家人的顧慮,但還是會公事公辦,嚴(yán)查戶部整治貪贓枉法之人�!�
許昱淮微怔。
“其實三叔心里早就有了定奪,那就大膽地去做吧。咱們?nèi)疑舷峦瑲膺B枝,作為家人自然會支持您做得每一個決定�!�
......
自書房出來后,許明舒顯得有些心神不寧。
臨下石階時,腳下一個不穩(wěn)踉蹌了一下,若不是及時扶住一旁的柱子差點摔得狼狽。
裴譽(yù)自夜色中走出來,見她這幅模樣,微微皺了皺眉。
許明舒擺擺手,“沒留神,沒事。”
在書房同她三叔交談時顯得清醒冷靜,鎮(zhèn)定自若,還說了一堆鼓舞她三叔的話。
然而此時此刻,許明舒感到一陣莫名的腿軟。
有點不想承認(rèn)但也不得不承認(rèn),她在后怕。
在為靖安侯府的未來處境,感到一陣不安。
許明舒心神不寧地朝自己院子里走,裴譽(yù)抱著懷里的刀默默跟在她身后,二人皆是無言。
一只腳邁入院中時,許明舒頓在原地突然狀若無意地嘆息道,“裴譽(yù)......”
“你說,若是一個人品行端正內(nèi)心坦蕩,但總有人疑心他會對身邊人,身邊環(huán)境帶來危機(jī),該當(dāng)如何?”
裴譽(yù)抱著刀的手臂一頓,他神色微涼,一雙漆黑的瞳孔幾乎和夜色融為一體。
許明舒半晌都沒有等到他回答,知曉他這個人一貫沉悶,倒是也沒逼迫于他。
她嘆了口氣,看向頭頂被陰云遮蔽的月亮。
“很晚了,我回去睡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話音剛落,許明舒迅速踏上石階,打開房門徑直走進(jìn)去。
這一天之內(nèi)發(fā)生了太多瑣事,她的確是有些身心俱疲,此刻只想什么都不顧地回去睡一場。
一扇房門相隔的背后,裴譽(yù)站在原地望著她離開的方向,久久沒有動作。
剛剛睡下不到一個時辰,許明舒被一陣鐘聲吵醒。
她幾乎以為是自己聽錯了,披上衣服正欲出門查看究竟時,見靖安侯府內(nèi)燈火通明,府中親友丫鬟小廝都匆忙出門,不約而同地朝遠(yuǎn)處眺望著。
此鐘聲并非喪鐘,而是皇城中的警戒鐘聲,應(yīng)當(dāng)是宮里面出了什么大事。
許明舒提著裙擺飛快地朝母親和祖母所在的方向跑了過去,在原地站了不過半盞茶的時間,見皇城方向火光沖天。
漆黑的蒼穹被照亮了,濃煙似是給上空鍍上一縷薄紗。
眾人正疑惑不解時,府門外,盛懷匆匆跑進(jìn)來。
他險些一個沒站穩(wěn),急切道:“老夫人,打探清楚了,宮里走水率先起火的是宸貴妃娘娘的昭華宮!”
第88章
昭華宮的大火延綿了一整夜,
驚擾了大半個京城。
天剛亮,許明舒便命人套車在宮門處等候著。
昨兒個夜里侯府并未得到來自宮里的急報,想來是宸貴妃并無大礙。
如今正是多事之秋,
朝野上下對靖安侯府議論紛紛,
宸貴妃孤身一人留在宮里,許明舒還是覺得不放心。
宮門一開,
她便帶著沁竹快速趕往昭華宮。
眼看著距離昭華宮越來越近,
許明舒也愈發(fā)心驚起來。
昔日富麗堂皇流光溢彩的宮殿,被一把火燒得破敗不堪。
房梁只剩一半完好之處,
目光所及,盡是一片漆黑。
參與救火的內(nèi)廷女使內(nèi)侍面上疲憊之色盡顯,正一一清點著損壞的東西。
許明舒四下打量著,
越看越覺得心驚。
她不知道姑母現(xiàn)下在何處,
便急著向前走,
沒想到散落在地面上的半塊燒焦的木頭正正好絆著了她腳尖。
一時間失去了平衡,往前倒過去。
倉促間,一雙骨節(jié)分明的手朝她伸過來,扶住她胳膊的手強(qiáng)而有力。
夏季衣料穿得單薄,
許明舒甚至感覺到那人掌心里的溫度透過衣衫傳遞過來,
涼得她心驚。
被這雙手這么一帶,
她險些撲到人懷里去。
誰知沒等到她致謝拉開距離,
那人便先她一步向后退到一個合乎于禮的距離。
許明舒抬起頭,
對上一雙狹長的鳳眼,頓時覺得一陣寒意將自己包圍。
蕭珩的左手纏著厚厚的布,
連著一段布繩吊掛在脖頸上,
中心依稀透出點紅色的血跡。
想是因為左手手臂受傷行動不便,伸手扶她時重心變得不穩(wěn),
自己也跟著踉蹌了幾下。
許明舒暗暗定了定心神,恭敬地朝他行禮道:“多謝七殿下�!�
面前的人沒有說話,許明舒維持著行禮的姿勢一一動不動。
“一定要同我這么涇渭分明嗎?”
蕭珩的聲音自頭頂幽幽傳來,許明舒佯裝不懂。
良久后,他似是泄了氣一般,“好了,你先起來。”
“多謝殿下�!�
蕭珩面色蒼白,眼中布滿紅血絲,整個人顯得格外憔悴。
許明舒聽到腦海中有一道聲音對自己說,不要去招惹他,不要同他多說半句無用的話。
她別開眼,將視線從他受傷的手臂上移開。
蕭珩沉默半晌,開口道:“你來見宸貴妃娘娘,她不在這里,已經(jīng)搬去別苑暫住了。”
許明舒微微皺眉,還是開口問道:“昭華宮好好的為何會起火,姑母可有受傷?”
蕭珩垂下眼睫,只回答了她后半句問題,“受了些皮外傷,太醫(yī)說療養(yǎng)幾日便能痊愈,主要是驚嚇過度此刻尚在昏睡當(dāng)中�!�
聞言,許明舒一陣心驚,再也顧不上其他匆匆朝蕭珩行了禮,轉(zhuǎn)身朝別苑方向跑去。
宸貴妃搬至的院子之前一直空閑著,位置也相對偏僻。
許明舒趕到時,發(fā)覺四周有錦衣衛(wèi)把守。
見她過來,門口的錦衣衛(wèi)倒也沒阻攔,任由她進(jìn)去。
宸貴妃身邊的女官芷蘿正送太醫(yī)出房門,同趕來的許明舒打了個照面。
她也無暇顧及其他,拉著芷蘿的手問道:“姑母呢?”
“現(xiàn)下還在昏睡著,”芷蘿指了指后邊的房間道,“姑娘進(jìn)去的時候輕聲一點。”
她點了點頭。
許是太醫(yī)剛離開不久的緣故,房間里還蔓延著熏艾的味道。
許明舒推開里間的房門,看見她姑母面色蒼白的躺在床榻上,臉上、脖頸、乃至裸露在外的手臂上都布滿了劃傷。
她輕手輕腳地朝姑母走過去,眼中滿是心疼。
先不說宮中一貫對走水一事看顧森嚴(yán),這幾天因著下雨天氣潮濕,昨夜又無風(fēng),昭華宮突然起這樣大的火,說不是意外顯然沒人會去相信。
明明昨夜還同自己三叔說起,一家人同氣連枝,轉(zhuǎn)眼孤身一人留在宮里的姑母便出了這樣大的變故。
許明舒坐在床榻邊的矮凳上,眼淚大滴大滴地往下流,努力控制著抽泣聲,怕驚擾到宸貴妃。
抬手拭淚時,聽見床榻上一聲悠長的嘆息。
許明舒頓了動作,抬起頭看見姑母正緩緩睜開眼睛。
一雙杏眼中,滿是清明。
她有些錯愕地喚了聲,“姑母?”
宸貴妃微微側(cè)首看向她,“小舒來了�!�
許明舒急切地握住姑母的手,“姑母,你沒事吧,昨夜究竟發(fā)生什么了,嚇?biāo)牢覀兞��!?br />
宸貴妃一雙保養(yǎng)的極好的手輕輕在她手背上拍了下,安撫道:“姑母沒事�!�
“姑母,你同我說實話,昭華宮的大火不是意外對不對,是誰要害你?”
宸貴妃垂落在身側(cè)的另一雙手,指尖悄然握得緊了緊。
“的確不是意外,”她面色平靜道:“是我自己放的。”
許明舒眨了眨眼,心神還未從震驚的余韻中回過來,聽見宸貴妃又道。
“朝野上下那么多人想看著昭華宮出變故,我何不隨他們的意呢?”
許明舒微怔,“姑母說的是?”
“幾日前,有人送了副藥方給我�!薄笆俏耶�(dāng)年意外摔傷后,太醫(yī)院開給我療養(yǎng)的方子。此信件送來的隱秘,我心生疑惑便沒有張揚(yáng)此事,而是托人去尋了民間的大夫查看�!�
在許明舒疑惑的目光中,宸貴妃徐徐道:“接連找了七八位大夫,答復(fù)卻都一致,此方中有一味藥對療養(yǎng)毫無用處,但卻能讓我終身不孕。”
咚的一聲,像是一道驚雷在許明舒的腦海中炸裂開。
她看向躺在床榻上身形單薄的姑母,只覺得心口密密麻麻地疼。
算起來,她姑母的一生比起她來要悲慘太多。
新婚燕爾之時,丈夫和公公雙雙戰(zhàn)死沙場。
本是門當(dāng)戶對,天作之合的好姻緣,一時間卻被流言傳成她紅顏禍水,命硬克夫。
傷心欲絕后被送往寺廟內(nèi)帶發(fā)修行了幾年,好不容易從往事的傷痛中走了出來,一只腳又邁入皇宮的水深火熱之中。
活在帝王的虛假寵愛里,盡心盡力地替他撫養(yǎng)兒子,最后養(yǎng)虎為患,被親手養(yǎng)大的兒子咬得遍體鱗傷,精神一度失常。
幾經(jīng)輾轉(zhuǎn),顛沛流離了半生,終究還是在青燈古佛前度過余生。
許明舒思來想去,一時間的確想不出要說什么能安慰姑母的話。
“這樣也好,”宸貴妃嘆息道,“這幾日我在宮里思索了許久,我沒有子嗣無論是對我,還是對我們?nèi)叶裕际且患檬�。�?br />
“帝王的恩寵本就虛無縹緲,對后宮嬪妃是這樣,對臣子也是一樣。從前是我想得太簡單了,如今再看,倘若有一個流著許家人血液的皇嗣出現(xiàn),還不知要惹來多少非議。”
許明舒頭皮發(fā)麻,“那姑母為何要火燒昭華宮?”
她原本猜想是姑母得知真相后,一時想不開所為,現(xiàn)下聽了她這一番話,倒是覺得姑母十分清醒,不至于意氣用事。
“這件事,我不做,不久之后便會有人出手做。反倒是我做了,那些不明真相的人會安分一些。協(xié)理六宮之權(quán)看著像是陛下對我的寵幸,實則會將我,乃至靖安侯府推入深淵。”
宸貴妃似乎是有些疲憊,頓了頓,又道:“朝中那些人,表面上看著對靖安侯府恭敬,實則背后都恨不得兄長哪次在外征戰(zhàn)就這么一去回不來了。他為著這些人,還要年年帶兵御敵。他雖是不說,可人都是血肉之軀又怎么不會痛呢,我不能在這個檔口給他添麻煩�!�
許明舒心中五味雜陳,她有些顫抖地出聲道:“所以,姑母想借此機(jī)會,將協(xié)理六宮之權(quán)推出去。”
宸貴妃垂了眼,“之于我是燙手山芋,興許有人還求而不得心生怨憤呢�!�
許明舒?zhèn)仁卓聪虼巴庀谈m的方向,輕笑了下,“說的也是�!�
“但是姑母,你這件事做得太冒險了,稍有不慎萬一你自己出了差錯怎么辦!”
宸貴妃嘆息道:“世間之事本就難兩全,這已經(jīng)是最好的結(jié)果了。”
“不過,”宸貴妃微微皺眉,氣若游絲道,“我倒是沒想到,七皇子會奮不顧身地來救我�!�
當(dāng)晚,火勢比她預(yù)計的燃燒地快了許多。
大火短短幾瞬便吞噬了整座宮殿,四處煙霧繚繞,宸貴妃即使用濕帕子捂住口鼻,還是被熏得意識昏沉。
跌跌撞撞想尋出去的方向時,頭頂?shù)臋M梁被燒得松動,朝她背部砸過來。
巨大的重量使得她當(dāng)即摔在地上,后背一陣火辣辣的疼,視線也變得模糊起來。
意識昏沉?xí)r,她聽見遠(yuǎn)處一聲聲呼喚,“母妃!”
她抬起頭,見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正沐浴在火海中朝她走來。
直至最后,她也沒看清來人的模樣。
還是今早裝睡時,聽宮人談?wù)撀暦讲胖朗瞧呋首邮掔瘛?br />
她有些奇怪,幾乎是懷疑自己產(chǎn)生了錯覺。
蕭珩,怎么會叫她母妃呢?
聽她說起七皇子,許明舒想起今早看見蕭珩時他受傷的手臂,以及圍在別苑周圍防護(hù)的錦衣衛(wèi)。
到嘴邊的話幾經(jīng)猶豫,還是沒有說出口。
就讓她姑母當(dāng)做是一場巧合吧,有關(guān)前世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