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同父母之間或是幸福,
或是坎坷的回憶都留在了這座小縣城。
縱有萬般不好,提起遂城縣三個字時,
心里還是不由自主的泛著柔情。
鄧硯塵換了身干凈的白衣,頭發(fā)用藍色發(fā)帶規(guī)整的束起來。
常年東征西跑,他很少穿顏色淺些的衣服。
不耐臟不說,身上有傷口便會第一時間被敵人察覺,這是武將的禁忌。
暖陽順著敞開的窗照在鄧硯塵立挺的五官上,也給他周身鍍了一層柔光。
他本就生得模樣俊朗,一雙眼睛明亮帶著淡淡的光,無論何時都仿佛流淌著笑意。
他肩頸端正,身姿挺拔,因著常年習武肩臂肌肉線條漂亮,腰身勁瘦有力。深藍色的發(fā)帶增添一一抹少年氣,站在日光下活像是話本子里的描寫的翩翩公子。
鄧硯塵系好腰帶推開門,朝客棧外走出去。
剛一出門,見一個黑色的背影正負手站在他門前不遠處,擋住了他的去路。
這人背影看著有些眼熟,拇指上有一個白菩提子做的扳指。
鄧硯塵眼神快速掃了一下,走到他身后。
“七殿下可是前來尋我?”
面前的人轉(zhuǎn)身,一張深邃宛如刀斧般雕刻的精致面容映入鄧硯塵眼簾。
那人看向鄧硯塵,眼中銳利絲毫未減。
他們二人身量差不多高,年紀也是一般的大。
蕭珩審視的目光在鄧硯塵身上停留了許久,沉聲道:“你不是還有話要同我說?”
鄧硯塵頓了頓,隨即笑起來道:“殿下聰慧,一眼便能看出我的心思�!�
蕭珩沒有應聲,徑直地朝樓下走下去。
此地人多眼雜,的確不是一個適合聊些不為人知的話的好地方。
鄧硯塵跟在他身后,出了客棧后二人各自上馬,沿著城中東街一路行駛至對面山坡上。
他們二人同時勒馬,鄧硯塵停在他身后半寸的位置,同他一樣齊齊看向山下。
良久后,鄧硯塵最先打破平靜,幽幽開口笑道:“其實七殿下不來,我明日也會將東西送到縣衙您的住所�!�
蕭珩微微側(cè)首,“你要離開?回靖安侯府?”
鄧硯塵點點頭,“來遂城縣快兩個月了,我是靖安侯的親衛(wèi)自然是要回到侯爺身邊�!�
蕭珩目視前方,良久后道:“為何不等案情查明再離開�!�
“我還有仗要打,亦有屬于我的生活要過。有人曾告訴我,人不能在已經(jīng)過去的事上困頓一生�!编嚦帀m凝神,“再者說,如今不是有七殿下過來查案了嗎?”
人不能在已經(jīng)過去的事上困頓一生。
好像從前也有人曾這樣開解蕭珩,不要困在過往的恩怨里無法脫身。
蕭珩皺了皺眉,他想不起來說對他這話的人是誰。
又或者,根本沒有人曾對他說過這樣的話。
又是他做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夢。
蕭珩按住心神,道:“這些年來朝廷派來遂昌縣查案的人不在少數(shù),每一次都是無功而返,案情積壓至今仍沒有任何能重審的機會,你為何相信我能查明真相?”
鄧硯塵沉默了下,或許是因為蕭珩同遂城縣,乃至牽扯在其中的諸多朝廷官員沒有任何聯(lián)系。
也或許是他同自己一樣無所依靠,只能通過自己的努力,來擁有一個證明自己能力的機會,在宮中打拼出自己的一席之地。
亦或者是鄧硯塵當日捧著木板告知縣衙眾人,吳知縣并非死于山匪之手時。蕭珩雖一語未發(fā),但眼神緊盯著鄧硯塵,將手里的官銀放在桌案上輕輕磕了幾下。
別人興許不明白他的動作,鄧硯塵心里卻是十分清楚。
那銀子是從山匪身上搜出來的。
當日蕭珩帶人圍剿山匪老巢,雖是放出消息說一無所獲,實則不然。
遂城縣縣衙中有內(nèi)鬼,雖是提前告知山匪離開,但事發(fā)突然,許多金錢銀兩來不及帶走。
蕭珩從山匪老巢中尋到了幾大箱刻著官印的金銀珠寶,默默地叫親衛(wèi)抬走收好。
那是罪證,是當?shù)毓俑唇Y(jié)山匪行兇的證據(jù)之一。
且鄧硯塵一直相信,被苦難淬煉過的人內(nèi)心真誠,善惡分明。
蕭珩此番過來,興許是遂城縣百姓日后能得以安穩(wěn)度日的轉(zhuǎn)機。
“遂城縣舊案過去了多年,放眼整個朝中也就只有太子殿下還記掛在心上。只要這案子多一個人在意,便能多一分重見天日的機會,所以在聽聞七殿下親自前來遂城縣辦案,我心里是高興的�!�
鄧硯塵的話聽得蕭珩自嘲地冷笑了一下,“一個有名無實的皇子,又能做的了什么,你對我的期望未免太高了些�!�
鄧硯塵笑笑,“殿下是天潢貴胄,金枝玉葉。且殿下為人穩(wěn)重素來勤勉,日后必定貴不可言,又何必妄自菲薄�!�
蕭珩扭頭看向他,一年前的宮中射箭亭上,兩個年歲相同的少年透過層層宮人搖搖對視時,
他看清了他的隱忍藏鋒,
他也看清了他的謹小慎微。
一年后的今天,鄧硯塵馳騁沙場褪去了少時的謙卑,整個人自信開朗,儼然一副意氣風發(fā)的少年郎模樣。
而他自己,困在這暗無天日充滿著爾虞我詐的皇宮里,懷著那點無人知曉的仇恨,度過一個又一個難眠的夜。
他摸不清自己的定位,更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當親衛(wèi)遞給他調(diào)查鄧硯塵的卷宗時,他從他的前半生里看到了些自己的影子,生出了幾分同病相憐之感。
如今再看,只覺得可笑。
命運這個東西,當真是不公。
鄧硯塵從懷里掏出一疊子嶄新的宣紙,遞給蕭珩。
“自我父親去世后,我同母親從未放棄搜集有關當年案件的線索。在后來,遂城縣接連又有三位知縣去世,我暗自調(diào)查了許多年,發(fā)現(xiàn)其中有一些相似之處。”
蕭珩接過鄧硯塵遞來的書稿,仔細翻閱著,又聽見鄧硯塵道,
“我父親是因為精通治河之道才被朝廷派遣至遂城縣擔任知縣,永德六年,他初來遂城縣發(fā)現(xiàn)此地百姓生活困苦,且受水患影響,難以度日,遂向朝廷請求撥賑災錢糧�!�
“當時的朝廷同意了父親的請求,四年之后河壩興修完善,解決了遂城水患問題后父親開始著手處理遂城縣積壓的欠稅。他翻閱賬本,發(fā)現(xiàn)遂城縣比蘇州府其余幾個縣多出了一項稅收,且金額巨大,百姓但以承擔�!�
“什么稅?”蕭珩擰眉,側(cè)首看向他。
鄧硯塵道:“名為人力稅收,實則是絲稅�!�
江浙湖廣一帶多有絲綢征稅,這件事他們都很清楚。
但絲稅都是根據(jù)各個州府每年能產(chǎn)量多少而制定的,再依據(jù)下面各個縣大小按照比例征收,不存在只讓一個縣承擔的道理。
鄧硯塵看出蕭珩心中疑惑,繼續(xù)道:“我父親也是對此存疑,及經(jīng)調(diào)查后可以確認的確蘇州府其他各個縣沒有此稅,便將此事上報州府�!�
蕭珩追問,“然后呢?”
鄧硯塵搖了搖頭,“州府只說會調(diào)查,但一直未曾采取行動。后來,父親等了許久不見回復,便自行同其余幾個縣知縣進行交涉,并寫好文書將此事報于京中戶部�!�
永德十二年,在遂城縣如往常一般,準備前往河壩查看水勢的鄧洵不知怎么地,一整日都未曾回府。
次日,朝中巡撫在看完鄧洵的書信后,趕來遂城縣調(diào)查此事時,怎么也尋不見鄧洵。
而后經(jīng)百姓報官,在東街瀟湘館發(fā)現(xiàn)了衣不蔽體的鄧洵尸身。
永德十三年,遂城縣迎來了一位姓孟的新知縣。
孟知縣兢兢業(yè)業(yè),自到遂城縣后親自帶領百姓勞作,廣受好評。
但沒過兩年,在一個夜里酒后失足落入水池中溺斃而亡。
鄧硯塵并沒有放過這一細節(jié),他將孟知縣生前所做之事翻來覆去地調(diào)查了許多遍,終于發(fā)現(xiàn)一些蛛絲馬跡。
孟知縣曾同他父親一樣,對遂城縣多出的絲稅存疑。
但鄧硯塵推測,孟知縣可能從他父親的死因中猜到了什么。他擬好的文書未經(jīng)過州府,也未曾直接上報戶部。
而是借朝中都察院言官之手,同皇帝當面說明。
也是在這件事發(fā)生后不久,遂城縣再次傳來孟知縣身亡的消息。
第三任知縣在孟知縣去世后不久便奔赴遂城縣上任,可他來到當?shù)刂挥幸粋月,乘車出行后馬突然失控,連車帶人掉落山崖,尸骨無存。
蕭珩仔細地看完鄧硯塵遞來的書稿,眉宇間愁色更濃。
樁樁件件聯(lián)系在一起,叫誰看了都會覺得此事蹊蹺,疑團重重。
他咬了咬牙,道:“簡直目無王法�!�
鄧硯塵苦笑了下,“天高皇帝遠,他們自己就是當?shù)氐恼ā!?br />
微風吹過,遠處的花樹上墜下一朵開得正艷的花,紅色的一團落在地面的積水里,啪的一聲。
鄧硯塵下馬,上前將那朵花叢淤泥里拾起來,小心翼翼地擦著上面的污漬,動作中滿是愛惜。
蕭珩盯著他手里的花,開口道,
“不恨嗎?”
鄧硯塵微微挑眉,他迎著風突然聽見蕭珩像是說了什么,卻沒能聽清。
“他們那樣毀你父親,你不恨嗎?”
蕭珩說這話時,目光眺望遠處,像是想起了什么痛苦的回憶,黑沉沉的眼中透著陰森兇狠。
若換做是他,不會大費力氣周旋,同此事有關聯(lián)之人有一個便殺一個,叫他們受凌遲而死痛不欲生。
良久后,蕭珩聽見鄧硯塵道,
“恨吧,但比起仇恨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比如等七殿下查明真相后,我能為父親平反�!�
再比如,回去見他想見的人。
同她講他一直藏在心底許多年,未曾吐露的心聲。
鄧硯塵深吸了一口氣,有些豁達地笑了笑,“七殿下,其實時至今日我仍舊相信人在做天在看,謊言總會用被揭穿的那一天,世間亦有公道可循�!�
......
許明舒纏綿病榻許久,每日只要一閉眼,就能夢見層層疊疊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宮墻。
夢見一碗接著一碗灌入口中的安神湯,夢見靖安侯府每個人的哀鳴。
夢境中有一雙大手,每晚趁著她意識不清時,牢牢地將她禁錮在懷里,說著一些天長地久的話。
她抗拒喝藥,侯府中的下人也沒辦法,只能每日做些好消化的湯或者米粥一口一口的喂著她。
但每每許明舒自噩夢中醒來,又會吐得一干二凈。
接連幾日下來,她整個人消瘦了一大圈,看起來病懨懨的。
這日,她折騰了許久渾身無力終于睡了過去。
沒過多久,她同以往一樣,再次陷入夢魘之中。
她拼命的拍打著東宮那扇怎么也打不開的大門,聲淚俱下的呼喊著。
夢境中那種沉重,窒息的感覺壓迫地她無法喘息。
就像是有人死死地扼住她的脖頸,就在她幾欲絕望時,聽見有人一聲聲喚著她。
“明舒!明舒!”
許明舒被這焦急地呼喊聲喚回現(xiàn)實,她緩緩睜開眼,模糊的視線看清對方輪廓時,突然起身撲向那人懷里。
她緊緊地抱著他的腰身,聞著他身上透著寒意的清香。
是能讓她心安神穩(wěn)的風的味道。
來自邊境的那陣風幾經(jīng)輾轉(zhuǎn),終于回到了她的身邊。
第40章
被擁在懷里的人身形一頓,
僵硬許久后一雙溫熱的手搭在許明舒的背上,一下又一下溫柔的安撫著。
她模模糊糊聽見他問道,“做噩夢了嗎?”
雙臂的力道緊了緊,
許明舒用力地環(huán)住鄧硯塵勁瘦的腰身。
他雖看著瘦弱,
腰腹間卻滿是肌肉極為有力。
身上的熱量透過單薄外袍源源不斷地傳過來,許明舒冰涼的雙手一點點被溫暖過來。
良久后,
她終于平穩(wěn)住心神,
緩慢地從他懷里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他。
鄧硯塵被面前一臉委屈的姑娘嚇到了,愣了一會兒,
笑道:“你怎么了,看著怪可憐的�!�
“你怎么才回來?”
鄧硯塵收了笑,認真道:“有事耽擱了�!�
他蹲下身仰視著床榻上的許明舒道:“我剛回來,
聽沁竹說你病了很久,
還不好好吃藥就想著過來看看你。剛一進你院子,
就聽見你又哭又鬧地喊著什么,是做噩夢了嗎?”
許明舒點了點頭。
“夢見什么了哭得這么傷心,”鄧硯塵從桌上倒了杯茶水遞給她,打趣道,
“總不會是我死了吧�!�
他話音剛落,
許明舒握著茶盞的手一抖,
整杯茶水盡數(shù)撒在鄧硯塵外袍上。
鄧硯塵沒在意,
他歪了歪頭看著面前姑娘驚慌的神色,
道:“不是吧,難不成你真的夢見我死了?”
許明舒半晌方才回過神,
惡狠狠地推了他一下,
“你胡說八道什么,好好的干嘛咒自己!”
她拿起身邊的帕子迅速擦拭著鄧硯塵衣衫上散落的茶水。
“也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