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紅泉社還是有些實力。
少女頭上綴滿珠翠,趙福生就是不懂戲服,也看得出來她身上的行頭價值不菲。
她落落大方,向眾人福了一禮,喊道:
“鄭大人、趙大人,爹。”
少女聲音清脆悅耳,喊人時帶著婉轉之音,生了一副好嗓子。
柳春泉的臉上露出得色,但他在鄭河面前可不敢大意,很快收斂了神情,又向趙福生恭敬道:
“大人,這就是我的女兒柳黃玉�!�
“嗯。”趙福生深深看了柳黃玉一眼。
她就是個普通人,身上沒有陰煞之氣。
少女的臉上上了厚厚的脂粉,也看不出來氣色如何,但她眼睛黑白分明,不像是因被厲鬼標記后神情恍惚忐忑的樣子。
紅泉戲班五年一輪的花旦離奇失蹤,莫非只是巧合而已?
趙福生的目光看得柳黃玉有些不安,她頻頻往柳春泉看去,卻在這樣的場合下不敢輕易的插嘴。
趙福生看得出來她此時頗為害怕,便道:
“確實不錯,你先去忙,我有話問問你爹。”
“是�!�
少女莫名其妙被叫來,露了個臉又被人喚回去。
不過她這些年隨戲班走南闖北的唱戲,也見識過一些稀奇古怪的客人,各種怪癖都見過,因此點了下頭,又退回內(nèi)室。
“問我?”
柳春泉的臉上露出一絲茫然。
但他很快調(diào)整了自己的心情,露出笑意:
“大人請問。”
趙福生看了一眼船艙內(nèi),閑雜人不少,人人拿著東西匆匆往來,但路過時都難免用眼角余光偷偷在看這里。
她想問柳春泉關于鬼馬車的事,而聽到或談論此案的人可能會被卷入鬼車案中,被厲鬼標記。
想到這里,她招了招手:
“這里人多眼雜,不方便說,你隨我出來。”
柳春泉聽到這話,有些不安,下意識的抬頭去看鄭河。
鄭河這會兒內(nèi)心警鈴大作。
其實他不止是辦鬼案的經(jīng)驗豐富,實際因為怕死的屬性,對危險的感知更加驚人。
聽到趙福生要與柳春泉談話,他腦子迅速轉開。
他想到了趙福生的來歷。
從范氏兄弟口中套出的話,趙福生此前確實只是萬安縣治下一個窮鄉(xiāng)僻壤土生土長的小丫頭,因緣際會進入萬安縣鎮(zhèn)魔司,最后馭鬼成功成為了令司。
她這樣的野路子出身的令司,甚至都不是經(jīng)過朝廷委派,本不該在鬼案中活得下來,哪知她最后卻出人意料之外的辦了鬼案,迅速掌控了鎮(zhèn)魔司。
甚至范氏兄弟言外之意,如今的萬安縣除了仍有鬼霧籠罩之外,縣里平安程度不輸寶知縣——鄭河當時以為兩個小令使不知天高地厚吹牛,但今晚親眼目睹趙福生辦了鬼案,對兩兄弟的話卻又信了八成。
而趙福生這樣的出生,注定了她眼界不寬,見識有限。
可鄭河這兩天通過與她相處,卻覺得這位趙大人與一般人很不一樣。
她談吐溫和,進退有度,說話做事很有章法。
今晚辦鬼案的過程驚險萬分,與鬼打交道,一個不注意便會死于非命。
但鄭河懷疑她早有應對。
范氏兄弟挖門板,到兩鬼前來,厲鬼奪回門板拼湊完整,仿佛步步都在她算計之中。
雖說鄭河沒弄明白她是怎么將鬼案辦完,但最終結果卻如她猜測,可見這位趙大人深不可測。
最重要的,以她出身來歷,她本來不應該知道紅泉戲班——甚至昨晚鄭河提起紅泉戲班時她明明表現(xiàn)陌生,可今夜在兩人討論起紅泉戲班,提起過往時,她卻叫出了十年前紅泉戲班突然失蹤的臺柱子!
【第119章
查問過往】
第一百一十九章
鄭河打了個寒顫,意識到這樁事情里有鬼。
雖說他自己馭鬼在身,深知厲鬼沒有理智,沒有回憶,只靠本能,但此時他想到趙福生過往,再看看如今的趙福生,心中生出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莫非眼前的趙福生其實是哪里的厲鬼轉世投胎?
但這個念頭一生起,鄭河就搖了搖頭。
厲鬼的力量與人類本身就已經(jīng)不平等,鬼物沒有理智、智慧,本身就是天地對它們的制約,也是人類唯一生機的仰仗。
如果鬼物真有思想、記憶,再加上嗜血殺戮的本能,這世間哪有人類生存的余地?
不可能!不可能!
雖說他不知道趙福生的異變原因是什么,也不明白為什么一個出身鄉(xiāng)下的女孩會叫出紅泉戲班十年前的臺柱子名字,但他相信其中必定有鬼!
再聯(lián)想當時在甲板上自己提起賽百靈失蹤的情況時,趙福生詭異的神情,鄭河越發(fā)篤定,她之所以知道柳紅紅的存在,說不定是因為這柳春泉涉及了一樁鬼案。
“……”
如今的鄭河只想平安養(yǎng)老,安渡晚年,可不想再卷進麻煩事里。
因此他一見趙福生喚柳春泉出去,而柳春泉又轉頭看自己——
鄭河心中詛咒連連,臉上卻露出一絲笑意:
“你們先去談著,我去看看廚房,看河鮮準備好了沒有。”
說完,他調(diào)頭想走。
只是就在這時,趙福生的聲音響起:
“慢著。”
鄭河意識到不妙,但仍晚溜了一步。
趙福生的話語此時像是魔音,傳入他的耳朵里:
“這個事情鄭河也是知情人,你也一起來�!�
“什、什么知情人?我什么也不知道啊,大人冤枉啊——”
鄭河連忙大聲喊冤,趙福生看了他一眼,他的慘叫聲頓時停止。
他夯垂著腦袋灰溜溜的跟在趙福生身后,柳春泉張大了嘴,露出一副駭然的神情。
紅泉戲班在寶知縣已經(jīng)停留了很長一段時間,鄭河已經(jīng)點了他們唱了幾回大戲,他自然知道鄭河在寶知縣是個什么樣的人。
這位寶知縣鎮(zhèn)魔司的令司在當?shù)厥且皇终谔斓娜宋�,可不是什么好脾性的�?br />
但趙福生能拿捏他,可見這位趙大人更是非同一般。
柳春泉慣會察言觀色,當即打定主意對趙福生要更加小心討好。
兩人跟在趙福生身后,三人出了船艙,到了甲板處,尋了無人的船弦邊,確認四周無人敢過來之后,趙福生才問:
“你說說你女兒十年前失蹤的事�!�
“十年前?”
柳春泉跟著兩人出來時,心里一直忐忑不安,還在揣測趙福生召喚他的緣由。
但冷不妨聽到趙福生提起十年前的舊事,他倏地抬起頭,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接著開始咬牙切齒:
“紅紅?”
提起這個失蹤的女兒,柳春泉的表情略有些扭曲,他似是有些怨恨,又夾雜著一絲傷心。
只是時間久遠,這絲傷心被壓下,化為憤怒的神情:
“大人怎么突然提起這個孽障�!彼B忙討好的笑:
“她早就跟人跑了,我只當沒有這個女兒——”
“大人問你話,你只管說就是,東拉西扯干什么?”
鄭河拳頭一握,想要打人。
他有預感,趙福生談論的肯定是一樁鬼案。
這會兒他已經(jīng)萬分后悔自己為什么要留這個戲班子,留了也就算了,怎么偏偏讓戲班子來侍候趙福生。
“是是是�!�
柳春泉被他一罵,連忙老實。
他收斂了心里的念頭,想了想,說道:
“這個女兒是我的獨女——”
雖說面前兩個都是柳春泉惹不起的大人物,但回憶過往,他的情緒仍然很難完全平靜:
“我,我原本是貧苦人家出生,那一年家里遭了災荒,爹娘將我八個銅板賣給了過路的戲班子。”
這點錢對一家人來說無異于杯水車薪,主要是父母想要給他找個去處,讓他往后有飯吃、有衣穿,能活得下去。
柳春泉提心吊膽的說了兩句,又怕趙福生嫌自己啰嗦,連忙解釋:
“我是想說紅紅——”
“沒事,你慢慢說。”趙福生安撫他:
“你就從你小時說起,反正河鮮還要一段時間才能烹煮完成�!�
她懷疑鬼馬車與柳春泉早前就有交集,否則為什么這個戲班會被標記?
柳春泉愿意從頭開始說起,那再好不過。
面對鬼案,趙福生耐心十足,并沒有喝斥他的意思。
她的態(tài)度好得離譜。
柳春泉愣了好一下,沒有被罵還有些不太習慣的樣子。
想到這里,他轉頭看了一眼鄭河,卻見這位寶知縣的令司惡狠狠的瞪他,那表情仿佛要吃人。
——這下舒服了。
柳春泉長長的松了口氣。
“我在戲班長大,學唱、打,當時的班主任柳,有個獨生女,跟我年紀相仿——”
時間一長,兩人眉來眼去便看對了眼。
那時的柳班主年紀大了,因為沒有兒子,確實也考慮給女兒找個贅婿。
柳春泉自小被賣入戲班,一入戲班子就改了名,人知根知底,長得不錯,且戲班子就是他的家,若是女兒和他成婚,將來戲班子交到他的手上,也能延續(xù)。
“我倆成婚后,也生了紅紅一個獨女。”
對這個女兒,柳春泉可看護得很緊。
“把她當大家閨秀似的養(yǎng),平日戲班的臟污半點兒不沾她身上�!�
他提起女兒,眼眶逐漸濕了:
“我們擔憂戲班子護不住她,平日唱戲從不進大戶人家,就走鄉(xiāng)竄戶,賺些細碎的錢�!�
“可她越長大,就表現(xiàn)出非凡的天份�!�
無論嗓音、身段,俱都無可挑剔,“漸漸的便成了名,許多大戶人家點名要我們戲班子過去唱戲�!�
隨著女兒的出名,整個戲班子的名氣、收入都水漲船高。
柳春泉心中既慌且喜。
喜的是銀子賺得多,戲班子富庶了,人人都能吃得上飽飯,練習時也更加積極,對他更忠心。
而慌的則是女兒名聲一響,越是出入大富人家,極有可能會遇上豪強,到時說不定會被占了去。
“哪知沒有等到我女兒被搶,卻不知是被哪個天殺的潑皮浪蕩子勾搭了,有一天夜里,連夜趕了輛馬車來將她接走了�!�
柳春泉說到這里,跺了兩下腳,抹了把淚:
“我的女兒啊!”
“定是跟人私奔了�!彼藓薜牡溃�
“從那以后,我家那口子以淚洗面,我們這些年一直走南闖北,還在打聽她的下落,每到一處都要問,可惜都沒有消息�!�
“早幾年前,我媳婦熬不住了,撒手而去�!�
他說到傷心處,有些哽咽:
“死了也好,她生前哭瞎了眼睛,看東西都看不清了,她以前一雙眼睛長得好,可水靈了,我們戲班,她以前就是臺柱子——”
柳春泉想起亡妻,聲音小了下去。
趙福生感受到他身上真實的傷心之情,不由意外的看了這個班主一眼。
她與這班主第一次見面,留下的印象是此人油滑。
能在鄭河這樣一馭鬼者手下混日子,可見這個人是有些能耐的。
但沒想到這樣一個油滑的人,竟會有這樣細膩的感情。
“大人——”
柳春泉前一刻還在憂傷,后一刻一抹臉,露出一絲討好的笑容:
“不瞞大人,我前些年還找過,實在找不到,最近幾年才逐漸死心�!�
“希望她過得好吧——”他淡淡的道。
恐怕她很難過得好。
趙福生想起馬車上的名冊,心中暗道。
“大人怎么會突然提起我這逆女的名字?”
柳春泉沉默半晌,最終仍忍耐不住內(nèi)心的情緒,問了一聲。
他說這話時,心中夾雜著一絲若隱似無的期待。
趙福生這樣一個大人物突然提起他的女兒,說不定是得知了柳紅紅的下落。
女兒跟人‘私奔’,他初時暴怒、恐慌,后來是難過,繼而傷心。
妻子死后這種情緒則化為埋怨,他恨這個不懂事的女兒。
但無愛則無恨。
在怨恨之下,他又隱藏不了對女兒的擔憂。
哪怕如今紅泉戲班逐漸打響了名氣,他也過上了遠比當年更好的生活,但越是收入豐厚,他則越感覺孤獨無比。
尤其是隨著他年紀增漲,他越發(fā)感到壓抑不住的思念。
為了避免被人看出他的情緒,他對這些事避口不提,戲班子有人說起柳紅紅的名字時,他也憤怒喝斥,時間一長,‘柳紅紅’在紅泉戲班便是個禁忌。
趙福生沒有回答柳春泉的話,而是再問他:
“五年前,柳紅菇失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