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一次是在很多年前,他還是個少年人的時候,就長得像是成年男子一般的高,他騎在威風(fēng)的高頭大馬上,打勝仗歸來,一身肅殺之氣,帶著精銳之師凱旋。
尋常軍隊(duì)歸來,巷子口總會圍滿了人,大姑娘小媳婦會將手絹仍在士兵和將軍們的身上。
但是那一天,沒人那么做,因?yàn)槟侵卉婈?duì)的身上的殺氣久久都沒散去,實(shí)在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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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小將軍是城中很拉風(fēng)的人物,不打仗的時候,他也會出來閑逛,只要他在外面,西寧城那些仗勢欺人的紈绔就不敢出來蹦跶,因?yàn)檎撈鹫虅萜廴耍菦]有人能比得過小將軍的,不過小將軍欺負(fù)的全都是那些紈绔。
城中百姓幾乎都認(rèn)識小將軍。
就是宋眠身邊的男子。
但是那個人又不太像小將軍。
這個男人通身有一股妖冶,眉宇之間也有邪氣,若不是那張一模一樣的臉,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將面前這個人與光明朗正的小將軍聯(lián)系到一起。
宋眠見林伯和身后那幾個仆人傻站著不動,忍不住出聲催促道:“快過來幫忙呀!”
那幾個人這才動了,到宋眠身旁去,想把男人接過來,這男人的腿好像受傷了,走得很不穩(wěn)。
祁宗察覺到陌生人的氣息,警惕的后退了一步,瞳孔縮了一下,險些露出自己的豎瞳來,他的爪子也變長了,好像隨時有可能拿出來割斷那幾個人的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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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眠出手擋了一下,然后又跟林伯說:“不用過來了,躲遠(yuǎn)一點(diǎn)吧�!�
“小姐……”林伯欲言又止。
宋眠指了一個方向說:“咱們朝那個方向走,上山回去找徐生�!�
林伯應(yīng)了,但是他這一路都沒平靜下來。
他們小姐出門這一趟,不但親手埋葬了一個神仙,甚至還帶回了失蹤的小將軍,林伯想,這潑天的富貴怕是要找上他們宋家了!��!
林伯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他并沒有發(fā)現(xiàn),這一次他們回去的路與上山的時候并不是同一條。
祁宗警惕陌生人的靠近,只愿意跟在宋眠的身邊,剩余的人前后將宋眠給保護(hù)了起來,林伯走在最前面,快到山上的時候,看見了一個人。
那個人靠在山洞邊,身體已經(jīng)僵硬了。
林伯嚇了一跳,趕緊回頭跟宋眠說:“小姐,那里有個人��!”
宋眠從這條路上來,就是為了找這個山洞的,她走上前去,看見了身體已經(jīng)僵硬的福貴。
福貴已經(jīng)死去很久了,他的眼睛望著天空,帶著解脫。
宋眠深深呼出一口氣,叫人將福貴的尸體抬走安葬。
祁宗站在宋眠的身后,盯著那個山洞,藏在黑發(fā)線面的耳鰭動了一下,好像是聽見了什么動靜,不怎么熟練的邁開自己的雙腿,朝山洞里面走了進(jìn)去。
宋眠心中一動,吩咐林伯在洞口等著,他們?nèi)トゾ突貋怼?br />
林伯還在納悶這里為什么會有個死人,聞言一個激靈,說:“小姐,我跟您一起進(jìn)去吧�!�
話音未落,祁宗忽然回頭,看了林伯一眼。
那眼神凜冽冰冷,像是一個嚴(yán)格的將領(lǐng)在看自己犯錯誤的部下,又像是一只沒吃飽的野獸盯準(zhǔn)了獵物,總之,林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迫感,甚至聞到了一股血腥的味道。
見他呆呆的站在那里,祁宗總算面無表情的收回了目光。
宋眠說:“林伯,您在這里等就行了,這里只是一個山洞,神仙讓我來這里面救人,這都是小將軍的手下,他們看見陌生人要起防備的�!�
林伯這才作罷。
宋眠說:“您差兩個人在四周轉(zhuǎn)轉(zhuǎn),看看還有沒有別人,但也別走遠(yuǎn)了,這里容易迷路。”
林伯應(yīng)了,宋眠這才鉆進(jìn)山洞里面。
她走進(jìn)黝黑的山洞,從角落撿起火石,點(diǎn)燃了里面的魚油燈,將山洞照亮。
原本的大水缸全都裂開了,四分五裂的碎片散落了一地,缸里原本游來游去的活魚全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個尚未完全清醒的人。
這些人身上還有尚未退去的鱗片,有的人兩腮明顯的呼吸著,就像是魚。
可是他們還有心跳。
被福貴救起來的這些人全都活著。.
這些人眼神渙散,還沒有緩過來的模樣,但是祁宗一出現(xiàn)在這里,他們的目光就全都投在了他的身上。
那種怪異的眼神,讓宋眠有點(diǎn)頭皮發(fā)麻。
幸好他們還活著,但是他們好像又回不去從前了。
林伯跟宋眠說:“小姐,我們沒找到別人,但是發(fā)現(xiàn)了一個火堆,還有熱度,興許那些人剛走不久。”
宋眠看看林伯指的方向,猜測可能是宋舟那些人。
她說:“有幾個人呢?”
林伯說:“看腳印應(yīng)該有兩到三個�!�
宋眠就沒再問。
山中的詛咒已經(jīng)消失了,只要努力找找,宋舟等人遲早可以走出山去。
或許他們這輩子都不會再見面了,又或許某一天,他們還可以碰見,但那也一定是在外面的世界。
山洞門口傳來動靜,小將領(lǐng)們一個一個全都按照宋眠的吩咐用黑色布巾蒙住了自己的臉。
這些人看上去像是剛剛出山的動物,看人的表情都是陌生的。
宋家?guī)讉仆人看見這些穿著鎧甲的黑面人,倒覺得這些人不像是士兵了,倒更像是剛出山的土匪。
氣氛有些詭異的沉默。
但是宋眠也沒有辦法,就這些人的怪異的模樣,實(shí)在是會嚇到普通人。
宋眠來的時候只帶了零星幾個家仆,回去的時候,像是率領(lǐng)了一支小軍隊(duì)一樣,浩浩蕩蕩。
只不過,看見這些人都還活著,著實(shí)叫她松了一口氣。
不管如何怪異,至少他們還活著,活著就有辦法,活著就有希望。
她長長呼了一口氣,看看林伯,又看看緊緊抓著她手的祁宗。
“回家。”
第50章
等到宋眠帶著自己的大部隊(duì)與徐生等人匯合的時候,
徐生真的看見祁宗等人,自然又是少不得一番激動。.
——激動的只有徐生一個人。
因?yàn)槟切﹦偙唤饩瘸鰜淼娜�,他們的腦子都還糊涂著,
記不得許多事情,甚至坐在自己旁邊的人都認(rèn)不清,更不要說是沒在軍營中待過的徐生了。
往回這一路,
徐生都小心翼翼的,
找到機(jī)會就往祁宗的身邊湊,
就想跟小將軍說說話,問問他這段時間到底遇到了什么危險。
可是祁宗并不買他的賬。
大多數(shù)時間,
他都待在宋眠的馬車?yán)铩?br />
只有宋眠出來的時候,
他才會跟出來,
他像一只剛被馴化的野獸,只認(rèn)一個主人。.
徐生沒有辦法,
只能眼巴巴的從遠(yuǎn)處看著。
但是他已經(jīng)很高興了。
雖然嘴上總跟祁家人說,小將軍肯定還活著,
但是他們心里都清楚,祁宗這一去,什么消息都沒在傳回來,就算沒有看見尸體,
他們卻也都會認(rèn)為,
他們已經(jīng)兇多吉少了。
徐生真的很高興,別說祁宗現(xiàn)在只是一副迷糊的模樣,好像是失憶了,但是他現(xiàn)在有手有腳,
人還好好的,失憶算什么,
只要他能活著,就算是一輩子都想不起他,那也沒什么的。
徐生欣喜若狂,恨不得現(xiàn)在就插上翅膀飛回去告訴侯府的人,祁宗還活著,很多人都還活著。
好在徐生沒有過河拆橋,他還沒忘了答應(yīng)過慧心的事情,這一路對宋眠更加小心了。
春伯沒有摸出宋眠身體中的毒素,但是徐生是能診出來的,他當(dāng)時很生氣,但是宋眠卻叫他先幫忙保密。
好在她體內(nèi)的毒素在一點(diǎn)點(diǎn)減退,身體也越來越好,除了趕路的勞累,也沒有更嚴(yán)重的了。
他們進(jìn)城進(jìn)得非常低調(diào),在距離城門很遠(yuǎn)的地方,宋眠就讓林伯先回去,找來尋常人的布衣衫,給這些穿著鎧甲的大高個兒們換上,宋眠不知道侯府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反正小心低調(diào)一些是沒錯的。
徐生覺得宋眠想得很周全,可是到了這里,他就再也忍不住了,他急迫的跟宋眠道別,想要先回侯府通風(fēng)報信兒。
宋眠自然沒什么可攔的,就放他離開。
徐生抓著馬繩,眼巴巴的看正在捏著宋眠的手指把玩的祁宗。
祁宗的手關(guān)節(jié)和指節(jié)都比身上其他皮膚要紅一些,他的手指很長,像是動物的勾爪,太陽照在皮膚上的時候,光澤感比普通人要亮一些,以及,若是湊近了看,他的皮膚上沒有汗毛,只有透明的鱗片。
徐生說:“小將軍,您跟我一起回去看看老侯爺么?家里人全都盼望著您回去呢�!�
祁宗抬起頭來,吐出兩個字:“不去。”
似乎意識到有人想要將他跟眠眠分開,祁宗的眼神一下子變得兇狠了起來。
徐生連連后退。
都這么多天了,他還是受不了祁宗的語氣。
那種陰冷的語氣,比從前的小侯爺發(fā)火還可怕。
那是一種說不上來的陌生感覺。
宋眠想了想,說:“直接帶他回侯府恐怕不妥�!�
徐生知道宋眠這話的意思,她是害怕祁宗還活著被有心之人看見,但是祁宗活著本身才是最重要的,只要他活著,侯爺和夫人肯定就高興。
不過正主不配合,徐生一點(diǎn)辦法都沒有。
他生怕在這里待久了被祁宗記恨上,騎著馬就跑了,以最快的速度回去報信兒。
林伯比徐生回來的快,林伯給宋眠帶來了衣服,這些人穿的與宋家的家仆一樣,宋眠這才帶著他們回到了山莊去。
宋家家大業(yè)大,多的是地方安頓這幾十個人。
趙夢芝見女兒離開的時候不過十個人,回來的時候多了這么多人,人都傻了。
她叫來林伯,想問問情況,這邊林伯剛說完,守門的家仆就上氣不接下氣的跑進(jìn)來,激動得雙頰通紅,結(jié)結(jié)巴巴的說:“夫……夫人,侯府來人了……”
趙夢芝心里咯噔一下,腿也有點(diǎn)軟了。
“快……讓人進(jìn)來……”趙夢芝虛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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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宋眠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見到鎮(zhèn)關(guān)侯,鎮(zhèn)關(guān)侯與侯夫人很有夫妻相,慧心跟他們長得很像。
老侯爺常年征戰(zhàn)沙場,是個鐵血硬漢,在家里也是一副不拘言笑的模樣,他嚴(yán)肅著看宋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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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shí)他是在看宋眠身后的祁宗。
但是祁宗捏著宋眠的手,一直往她的身后躲。
慧心眼眶都紅了,她張張嘴,想跟祁宗說話,但是看見弟弟那陌生防備的眼神,她就止不住的傷心。
最后還是老侯爺先發(fā)話了。
他看向宋眠,朝她鞠了一躬。
“宋小姐,謝謝你把祁宗帶回來。”
侯夫人還掉著眼淚,她見丈夫如此,也忙不迭的跟著一起彎下腰去:“對對對,不管怎么樣,謝謝你。”
宋眠被嚇壞了,趙夢芝也被嚇壞了,趙夢芝現(xiàn)在還搞不清楚情況呢,見宋眠趕在老侯爺?shù)难鼜澫氯ブ皩⑺鲎�,也條件反射的扶住了侯夫人,趙夢芝著急的說:“哎呀侯爺,夫人,您二位這是干什么,這不是折煞我們么?”
侯夫人用絲絹沾了沾眼角的淚水,對趙夢芝說:“趙夫人,您不懂,我們差點(diǎn)就以為他死了……”
“為了找他,我們花費(fèi)了多少人力物力……現(xiàn)在宋小姐把他帶回來了,她是我們祁家的大恩人�!�
趙夢芝平日招待城中小官的夫人都要費(fèi)盡心機(jī)的賠笑,她哪能想到有一天,全是滔天的侯府夫人哭著說她女兒是侯府的大恩人呢。
趙夢芝的心臟咚咚咚的跳著,快要暈過去了。
侯爺還是盯著宋眠身后的祁宗,眉毛都可以夾死一只蒼蠅了,他問:“你真的一點(diǎn)也不記得了?”
祁宗垂著眼睛,半晌回答說:“記得。”
他說:“你是我父親。”
祁宗歪著頭,回視對面那三個人。
他看見了他們眼中的驚異與迷惑。
那大概是對異類與未知的迷惑。
他原本的記憶雖然模糊,但是一直都在,可是不可避免的,他的樣貌和氣場都發(fā)生了一些改變。
祁宗再次抓緊了宋眠的衣服。
宋眠扯了扯嘴角,說:“侯爺,很多事情一兩句話說不清,不如先叫這些人在宋家住下來,咱們從長計議�!�
侯府的人一番商量,只能同意這個方案。
臨走的時候,侯爺終是沒忍住,又看向祁宗,提出要與他單獨(dú)談?wù)劇?br />
這一次,祁宗沒有拒絕。
大概是這三張熟悉的面孔勾起了他那些模糊的記憶,他記起來了,這些人是他的家人。
于是,宋家人離開了。
侯夫人想上前去抱他一下,但是想起一開始祁宗后退的動作,又硬生生止住了,她傷心的說:“兒子,你不愿意跟娘回家嗎?”
祁宗張了張嘴,好一會兒才組織好陌生的語言。
他說:“娘,給我一點(diǎn)時間,我不是原來的祁宗了。”
關(guān)上門來,又聽見祁宗叫娘,侯爺那始終緊繃的神情總算是松懈了一些,他冷哼了一聲,道:“也沒指望你能干什么�!�
祁宗隱約聽見一句“還活著就好”。
對于為人父母的來說,真是還活著就好。
原本,因?yàn)樗寄顑鹤铀恢臅r候,老侯爺和妻子說,只要祁宗能回來,就算是傷了殘了也沒關(guān)系,侯府家大業(yè)大,能養(yǎng)他一輩子。
現(xiàn)在,他有手有腳……只是模樣怪異了一些,可他依然活著,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