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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之后,季蘊走出吳園。

    陸珍正站在樹下,他瞪著季蘊,咬牙道:“季娘子,就算吳老先生幫著你,你也別太得意了,你給我等著�!�

    “陸學(xué)究,請您日后嘴上多多積德,您作為一名老學(xué)究,應(yīng)該明事理,不要再一味地愚昧無知。”季蘊眼神中透著一股憐憫。

    陸珍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當(dāng)女子事事比男子優(yōu)秀時,這讓人會令他們恐慌,遂在各處打壓、貶低女子,以此來維護他們搖搖欲墜的尊嚴(yán)。

    說到尊嚴(yán),男子有尊嚴(yán),女子就沒有嗎?

    這件事了結(jié)之后,想必陸珍父子以后就要夾著尾巴做人了。

    回到課堂,陸享早就沒有臉面繼續(xù)待下去了,他如過街老鼠一般離開了。

    季蘊則是繼續(xù)上課,一晃半日過去。

    她本打算回青玉堂的,但她倏然想起自己有好幾日未見曹殊了,便臨時繞路走出了書院,來到了奚口巷的書鋪門口。

    天色微暗,她有些躊躇地站在書鋪門口走來走去,心中糾結(jié)要不要進去,思及既然都來了,還不如干脆進去。

    季蘊便跨過門檻,走了進去。

    進入書鋪后,她朝著柜臺處看去,隨后四處打量著,意外發(fā)覺曹殊此時竟不在書鋪內(nèi),不過柜臺里側(cè)的卷簾被風(fēng)吹得微微翻動了起來。

    該不是在屋內(nèi)罷?

    季蘊猶豫片刻,便走了過去。

    她掀開了卷簾,往里看去。

    第16章

    竹馬子(六)

    季蘊見書鋪內(nèi)無人,她正暗自納悶。

    她伸出纖柔的手,掀開了卷簾,便見掩藏在卷簾后的是小門廳,她走了進去后發(fā)覺門廳后有一個狹小的院子。

    院子打掃得極為干凈,正對門廳有幾間小屋。

    她踱步過去,站在廊下,發(fā)覺有一間的門并未闔緊,遂伸手在門上敲了敲,輕聲問道:“有人嗎?”

    隔著一道門,屋子里頭似乎有輕微的響動,她硬著頭皮,推門走了進去,只見屋內(nèi)較昏暗,床榻處隱約躺著一人。

    “曹哥哥,是你嗎?”季蘊腳步輕輕地走至床榻旁,小聲問。

    床榻上的人聞見聲音,語氣有氣無力地問:“是誰?”

    那人輕咳幾聲,掙扎著從被褥中坐起身來,他滿臉病容,掀開了帷帳,朝外看去時,瞧見了一位明眸皓齒的女子站在床頭。

    她膚色白皙,蛾眉斂黛,身著一件秋香色的褙子,渾身上下透著一股清幽淡雅的氣質(zhì)。

    “請問娘子找誰?”曹松臉色青白,他艱難起身,語氣溫和地問道。

    “您是……”季蘊聞言,待看清曹松的面容時,她駭然地問道,“您是曹伯父?”

    曹松見她認(rèn)識自己,神情有些訝然,他細(xì)瞧了一會兒才認(rèn)了出來,站在他面前的竟然是季家二房之女季蘊。

    “三娘,你,怎會在此處?”曹松用帕子捂住嘴,他忍不住咳了幾聲,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地問。

    “我……”

    “你,父親!”

    就在季蘊猶豫著要開口時,屋外卻傳來了曹殊的驚呼聲。

    二人循聲望去,見曹殊身形清瘦,匆匆地踏進屋內(nèi)。

    他神色緊張地越過季蘊,連忙彎腰將曹殊放平躺在床榻上,顫聲道:“父親躺好,郎中不是叫你別亂動起身嗎?”

    “我,咳咳,三娘來尋你�!辈芩商闪讼聛�,他咳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知曉了�!辈苁鉃樗麚嶂乜�,輕聲道,“父親別說了,我給你煎藥去�!�

    言罷,曹殊站起身,拉上帷帳。

    “娘子,隨我出去罷�!辈苁鈹宽�,低聲道。

    季蘊點頭,她神色凝重地回過頭,望了一眼床幃中曹松,跟著曹殊走了出去。

    二人走到廊下,曹殊將門帶上。

    “娘子,您來尋我所為何事?”曹殊登時覺得有些累,他轉(zhuǎn)過身看向季蘊,輕嘆一聲道。

    “曹哥哥,我方才想來書鋪買幾本書,進來時你并不在鋪內(nèi),我正巧見簾后有門,這才擅自闖入�!奔咎N面帶歉疚,她道,“抱歉,我不知曹伯父在病中,如若我知曉,定是不會去打攪他的�!�

    “沒關(guān)系。”曹殊搖頭,他眼底似乎彌漫上了一層霧氣,扯起嘴角道,“您不是要買書嗎?咱們?nèi)デ懊�。�?br />
    “好。”季蘊應(yīng)聲,同曹殊朝著書鋪走去。

    二人一前一后地踱步至前頭的書鋪。

    季蘊在曹殊的注視下,隨手挑了幾本書籍放在了柜臺上,她拿出其中一本,翻開來瞧,便見里面的屆時手抄的。

    季蘊邊看書邊抬頭,雙目微張地問:“曹哥哥,這些都是你手抄的?”

    “部分是,如若你不想要手抄的,便換了�!辈苁饷嫒萸迨�,墨發(fā)半以木簪束起,半披在肩頭,他黯然垂眸,鴉睫下留著淡淡的陰翳。

    “不用換,我覺得你的字十分好,我很喜歡�!奔咎N抬頭,聲音清脆婉轉(zhuǎn)道。

    曹殊掀起眼簾,他定定地望著她,朝她微微一笑,舉止守禮卻帶著疏離感。

    季蘊付完錢,倏然想起方才在屋內(nèi)瞧見臥病在床的曹松,以及曹殊焦急的神情,想必曹松的病很重。

    她遲疑了一下,問:“曹哥哥,曹伯父他怎么病得如此重了?”

    “兩年前就如此了。”曹殊眼眶微微發(fā)熱,他閉目,深深吸了一口氣道。

    季蘊思忖片刻,她小心地打量著曹殊的神色,輕聲道:“曹哥哥,如果你有難處,我會盡我所能幫你。”

    曹殊眼神微黯,他搖了搖頭,沉默了一下,面上露出溫和的笑容,道:“不用,多謝娘子的好意�!�

    季蘊心中十分不是滋味,她同曹殊一起長大,怎么會不了解他,他向來是自尊心強,就算是有難處的話必定會藏著掖著,不肯輕易示人。

    他那雙清亮如水的眼眸似乎暈染了一層淡淡的霧氣,瞧著隱忍又悲傷,她便只是看了一眼,心中卻堵了起來。

    “既然如此,我就不叨擾了,先走了�!奔咎N一時不忍心拆穿他的偽裝,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跟他話別。

    說罷,她心事重重地走出書鋪,回了書院。

    季蘊踱步至青玉堂,云兒瞧著她手中拿著幾本書,便知曉她這是剛從書鋪那兒回來。

    之后,主仆二人坐了下來,安心用晚膳。

    云兒得知季蘊今日與書院的陸學(xué)究陸珍發(fā)生了爭執(zhí),不由得為她擔(dān)心了起來,勸道:“娘子,您這才來書院不久,還是不要輕易得罪人為妙,陸學(xué)究在書院教書多年,是老學(xué)究了,要是他記恨上您了,可就不好了�!�

    “他已經(jīng)記恨上了�!奔咎N頗為無奈道,“云兒,不是我要與他發(fā)生爭執(zhí),你不想想,我與這個陸學(xué)究素未相識,我又為何會無緣無故地與他發(fā)生爭執(zhí)?”

    “娘子的意思是說陸學(xué)究是故意為難于您?”云兒驚訝道。

    “我剛開始百思不得其解,后來才發(fā)現(xiàn)這個陸學(xué)究他呀,是因為瞧不起女子,見我來書院當(dāng)了先生,便將我當(dāng)成了眼中釘肉中刺,教唆他的兒子在課堂上故意挑釁�!奔咎N蹙眉道。

    “他這,瞧不起女子?奴婢原以為當(dāng)上先生學(xué)究的必定是文采斐然,人品貴重的人,想不到陸學(xué)究竟會瞧不起女子�!痹苾侯D了頓道,“可今上也是女子,不也將國家治理得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

    “云兒,想不到如今你也變得能說會道了?”季蘊調(diào)侃道。

    “娘子就別打趣奴婢了,奴婢這不是跟在您身邊,耳濡目染的。”云兒面露羞赧。

    “陸學(xué)究太過狂妄,活在自己的那一套舊思想里,覺得就該以男子為尊,可惜�!奔咎N勾起唇角,輕笑道,“今日我本不想與他起爭執(zhí),是他步步緊逼,我才不得不自保而已,狠狠臭罵了他一頓�!�

    “娘子,做得好�!痹苾焊胶偷馈�

    “你方才還不是這樣說的�!奔咎N有些好笑道。

    “陸學(xué)究尋釁在先,活該,活該被罵�!痹苾盒÷暳R道。

    季蘊忍俊不禁地瞥了云兒一眼,心情也跟著舒暢了幾分,她笑道:“今日你是沒瞧見他的臉色,那叫一個難看�!�

    “娘子,要是這陸學(xué)究往后還來針對您,那該如何呢?”云兒憂心忡忡地問道。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奔咎N毫不遲疑道,“你放心,他要是還敢來的話,我自然不會忍著�!�

    入夜,至掌燈時分,天色愈沉,皓月當(dāng)空。

    季蘊坐于院中的石凳上賞月,皎潔的月光照在了她的身上,猶如被一層輕紗所籠罩。

    她端起一杯幽香四溢的茶杯,低頭啜了一口茶水,抬起頭見今夜風(fēng)清月朗,月光柔和,好似緩緩流動的湖水,好不愜意。

    云兒端來一盤果子,笑著問:“娘子,吃不吃果子?”

    “你先擱桌子上�!奔咎N柔聲道。

    云兒應(yīng)了一聲,她神情好奇,抬頭看向月亮,不解地問:“娘子,這月娘有何好瞧的?今兒又不是中秋�!�

    “月娘自然是闔家團圓時最美的,但不論是節(jié)日還是尋常日子,月娘的美,都是不同的,需要去細(xì)細(xì)品味�!奔咎N耐心地解釋道。

    “娘子您說美那就是美呢�!痹苾亨止镜馈�

    “好,現(xiàn)下無事,我這兒也不需要你伺候了,你早點回房休息。”季蘊無奈地?fù)u搖頭,笑道。

    云兒遲疑片刻,最終還是回了房,獨留季蘊一人在院中。

    季蘊捻起一個果子放入口中,驟然想起今日曹殊強顏歡笑的模樣,瞬間便覺得果子也不得滋味了。

    她暗自思忖,這書鋪地處奚口巷深處,有些偏僻,想必一日賣書是賣不了多少錢財?shù)�,現(xiàn)下曹松纏綿病榻,生病抓藥自然需要錢財,遂曹殊替人抄書以此養(yǎng)家糊口。

    思及此處,季蘊不由得心疼起他來。

    如今曹家落魄,曹松又病了,曹殊的日子肯定是也不好過,日后她得尋個機會,去接濟他。

    翌日。

    季蘊晌午上完課后,午時她回了青玉堂一趟,趁著云兒還在午睡,悄悄地打開了她的錢囊,里面是她多年攢的私房錢,且只有云兒一人知曉。

    之所以要背著云兒拿錢,季蘊還不是生怕云兒知曉后,心疼錢一哭二鬧三上吊,她一向不擅長應(yīng)付這種場面,所以得偷偷摸摸地拿錢。

    季蘊屏住呼吸地打開了錢囊,在其中尋了張銀票,一鼓作氣放回原處,便躡手躡腳地離開了青玉堂,朝著奚口巷走去。

    她暗嘆一聲,明明是她的錢,現(xiàn)下卻要像做賊一般。

    走至?xí)旱膫?cè)門,季蘊遠(yuǎn)遠(yuǎn)地就瞧見了曹殊正在書攤兒前擺放書籍,她便快步走近。

    曹殊察覺到了動靜,他回過頭,見是季蘊,她正笑意盈盈地看著他。

    他眉心蹙了蹙,心中不知為何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他停下手中的動作,故意去問她:“娘子可是又要買書?”

    “不,曹哥哥,我不是來買書的�!奔咎N眉眼彎彎地笑道。

    曹殊漆黑的眼眸掃向她,他不知她的來意,只好沉默著等候她開口。

    “還有,曹哥哥,你別老是娘子娘子的稱呼我,顯得我們多生分似的。”季蘊見曹殊不說話,她笑意微斂。

    “這于理不合�!辈苁獯鬼�,低聲道。

    “你我之間,還管那些個虛禮做甚?”季蘊凝眉,她沒同他計較,眉眼帶笑地道,“對了,曹哥哥,我有事同你說,此處有些不方便,不如咱們先進去罷�!�

    曹殊的右眼登時,狂跳了幾下,他頓了頓,輕聲道:“好�!�

    言罷,二人一同走進了書鋪。

    第17章

    竹馬子(七)

    二人走進書鋪內(nèi)。

    曹殊轉(zhuǎn)過身,他漆黑的眼眸凝視著,蹙緊眉頭道:“娘子要同我講什么?”

    “曹哥哥……”季蘊面上猶豫,正說著她從袖子口拿出了一張銀票,道,“我昨日見曹伯父病得如此重,正巧我這邊手頭寬裕,望你不要拒絕�!�

    說罷,她緩緩地遞到了曹殊的面前。

    曹殊微怔,他靜靜地注視著那張銀票,心中暗嘆道,果然如此。

    “曹哥哥?”季蘊瞧著曹殊一味沉默著不講話,她的心中自然也沒底,便語氣遲疑地問道。

    曹殊收回了視線,對于季蘊方才的話置若罔聞。

    他心中一直擔(dān)心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一時之間他不知是該笑還是哭,或是放下尊嚴(yán)接過銀票感謝她。

    曹殊倏然想起了當(dāng)日季惟居高臨下的面容,他的雙手逐漸攥緊。

    “曹哥哥,你怎么了?”季蘊神情擔(dān)心地看著他,內(nèi)心忐忑起來。

    曹殊深吸一口氣,眉眼已是一片冰冷,他抬眸,似笑非笑地問道:“不知娘子這是何意?”

    “我,我……”季蘊從未見過曹殊生氣的模樣,她忙急著解釋,卻磕磕巴巴道,“曹哥哥,你別誤會,我沒有旁的意思�!�

    “娘子,你是在可憐我嗎?”曹殊顫抖著嗓音問。

    他的眼眶微紅,染紅了眼尾,眼眸似乎氤氳著淡淡的霧氣,看起來像是要哭出來似的。

    “不是。”季蘊的呼吸陡然一滯,她急忙擺手,為自己辯解道,“曹哥哥,我沒有。”

    曹殊攥緊的雙手慢慢松開,無力地垂在身側(cè),他與她四目相對,眼底閃過一絲悲涼的情緒,問:“那你是何意?”

    “曹哥哥,我絕不是,希望你能明白,我……”季蘊面對著她,她有些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說才好。

    曹殊靜靜地瞧著她,許久,他別過臉去,咬牙道:“這銀票你收回去罷,以后不要再送來了。”

    “曹哥哥……”季蘊欲言又止。

    “我不需要你的可憐。”曹殊面色微冷。

    季蘊聞言,她呆怔在了原地。

    “曹家雖然落魄了,但我也不是乞丐,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曹殊眼神冷淡地移開視線,他的神情麻木,臉色瞧著蒼白又憔悴,他冷聲道。

    “對,對不起�!奔咎N的心仿佛跌入了谷底一般,她低聲道。

    “我同你二姐早就解除了婚約,跟季家早就沒有任何的關(guān)系了,煩請你往后也不要再來管我了�!辈苁忭怊龅缴涎珴u無,語氣生硬道。

    “我真的沒有別的意思,曹哥哥,我只是,只是想要幫你�!奔咎N有些惶恐地看著曹殊。

    “我不需要。”曹殊冷聲拒道。

    季蘊嘴唇翕動,卻一句話再說不出,她只好攥緊銀票,失魂落魄地離開了書鋪。

    曹殊先是闔目,待睜開雙眼后,望著她離去的背影,面上像是籠上了一層淡淡的灰色。

    半晌,他的胸口悶痛起來。

    這一刻,曹殊忽然覺得自己無比可憐,守著那顆搖搖欲墜的自尊心,實則他早就一敗涂地了。

    現(xiàn)下連季蘊,也許是曹家落難后,唯一想真心對他好的人,都被他趕走了。

    從前他的尊嚴(yán)被一次次踐踏時,如同一只喪家之犬,他都咬牙地隱忍過來了。

    可如今當(dāng)他獨自面對季蘊時,年少時總是一臉崇拜仰慕地望著他的季蘊,他心中卻覺得十分無地自容。

    這些年的閑言碎語壓得他仿佛喘不過氣來,為了病重的曹松,他為此東奔西走,處處忍氣吞聲,面臨著各式各樣的羞辱,對于曾經(jīng)意氣風(fēng)發(fā)的他來說,這種羞辱比死還要痛苦。

    曾有好幾次,曹殊自暴自棄地想,這般活著還有何意義,還不如死了干凈。

    但是他還不能死,他死了曹家就真的無法再東山再起了,這樣他還有何顏面面對列祖列宗。

    他一身的傲骨早就被現(xiàn)實擊垮,如今只不過是茍延殘喘罷了。

    曹殊渾身無力地坐下,他伸出修長的手,怔怔地瞧了許久,竟開始厭惡起自己來。

    *

    季蘊走出書鋪后,她魂不守舍地回了書院。

    曹殊自幼便是天之驕子,現(xiàn)下雖是落魄了,但骨子里的清高還在,不怪他會那么生氣,他定是覺得她才在羞辱他。

    她嘆了一聲,才發(fā)覺自己竟然犯了一個如此大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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