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被咬死的人,白天都是尸體,晚上卻會醒來�!�
宣靜河微微喘息,握著尚在滴血的不器劍,每一個字都是從干澀的咽喉里硬擠出來的:“它們白天蟄伏在這深山里,晚上出來游蕩覓食,活人發(fā)出聲音便會成為它們的目標……所以老太太即便瘋了,也本能地牢牢記得要睡覺,只要睡著了就不會被這些游蕩的死人發(fā)現�!�
“是我們害了她,”宣靜河沙啞道,“是我們上門借宿,把這些死人引到了這里。”
屋外全是長長短短的尖嘯,仿佛寒風從四面八方環(huán)繞著這座柴房。
“……矩宗大人,”這時身后傳來曲獬顫抖的聲音。
宣靜河一回頭。
只見地上的玄成不知何時站了起來,臉色青黑,神情呆滯,眼珠子遲鈍地一輪,鎖定了宣靜河的脖頸。
緊接著他咽喉發(fā)出一聲刺耳的尖嘯,像野獸在嚎叫,直接撲了上來!
宣靜河一劍抵住玄成,迫使他不得靠近,重重地閉上了眼睛。
近在咫尺的新鮮血肉讓玄成發(fā)了狂,拼命地向前抓撓,早已變成黑色的指尖幾次離宣靜河咽喉不到兩寸,曲獬立刻:“矩宗大人!”
“……”
曲獬心念電轉,當即就要舍生忘死地撲上來:“小心啊!”
但緊接著他被宣靜河一抬手擋住了。
矩宗緊握劍柄,修長的手背青筋暴起,不住發(fā)抖。他瞳孔中倒映著玄成暴怒扭曲的臉,視線卻仿佛已經穿過這張面孔,看到了昔日弟子靦腆又熟悉的身影。
“吼!”
玄成的尸體新鮮變異,胸膛與喉管尚未腐爛,還能發(fā)出貪婪的嘶吼,掙扎著又要對準宣靜河的脖子撲上來——但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刻,宣靜河抽手退后,將不器撤回了劍鞘。
曲獬眼皮一跳:“矩宗?”
說時遲那時快,玄成縱身撲來的那一瞬間,宣靜河反手用劍鞘將他重重擊飛,轟然砸塌了柴房的木門!
半面墻嘩啦坍塌,玄成整個人摔進了磚瓦廢墟中,而原本在屋外不斷拍門的活尸們頓時一擁而入,將柴房擠得水泄不通!
宣靜河一按曲獬肩頭,縱身御劍而起:“走!”
兩人同御一劍,騰空而起,恰逢此時烏云中漏出一線慘白月光,映照出了腳下涌動的活尸潮,從高處向下望去就如同蝗蟲一般,密密麻麻淹沒了不大的宅院。
曲獬迎風大聲問:“我們現在去哪里?”
宣靜河站在他身后,一手按著他的肩,五指用力極緊。
“矩宗大人?”
“……”宣靜河略帶沙啞的聲音終于響起,好似在強忍著某種痛苦似地,簡短道:“跟我來�!�
不器劍劃破夜空,終于將漫山遍野活尸的呼嘯遠遠拋在身后,少頃驟然急劇降落,砰地摔在了一處高高的斷崖之上。
宣靜河靈力已經瀕臨衰竭,踉蹌數步立在斷崖邊,一手掐住自己的脖頸干嘔數聲,才勉強壓下了沖上咽喉的那一口黑血。
曲獬疾步上前:“怎么回事?”
“……”
宣靜河沒有回答,深吸一口氣站起身。
他側臉蒼白如霜雪,但神情凝定不動聲色,眼尾向曲獬一瞥,閃動著細微的寒芒。
——是他嗎?
湖中那名布陣者年齡明顯比曲獬更大幾歲,但宣靜河知道如果是真正的邪道大拿,年齡外貌身材都是可以偽裝的,只有聲音、神態(tài)、動作等細節(jié)很難偽裝出來。
那人到底是誰?
“矩宗大人?”這時曲獬突然瞥見什么,震驚地伸手:“您的耳朵怎么受傷了?”
宣靜河一抬手擋住了他:“無妨�!�
曲獬仿佛無所覺察,滿心滿眼都寫著緊張:“是何人所傷?何時所傷?難道是那些死……那些活死人?這可怎么辦,我們還是立刻出發(fā)去氿城尋大夫吧,如今你我二人性命皆懸于您一人之手,您可千萬別——”
他話音一頓,眉心已經被宣靜河兩指抵住,迅速一探氣海。
——確實什么也沒有。
沒有金丹,沒有靈力,筑基不到的那點修為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不可能是他。
但宣靜河注視著眼前少年情真意切的擔憂面孔,一絲針刺般的直覺掠過心頭,仿佛有某種極端的危險正悄然逼近;只是這個時候他已經是強弩之末了,不可能有精力去分辨那堪稱荒謬的直覺。曲獬握住了他的手,聲音低而柔和:“矩宗。”
那兩個字就像一張無邊無際的蛛網,輕薄又細密,從四面八方覆蓋上來,將一個人的五感和神智都牢牢束縛住。
宣靜河一手扶著劍柄,緩緩跪坐下身,曲獬隨之俯在他身側,聲音輕柔得仿佛能隨時把人催入夢境:“讓我來帶你去一個安全的地方吧,矩宗。深山夜寒霜冷,四處危機重重,我?guī)闳ヒ惶帨嘏踩男袑m……”
“咳!咳——”
宣靜河靈力再也壓制不住,猛然嗆出一口淋漓黑血!
曲獬話音驟停,只見宣靜河被劇痛激得清醒過來,猝然把手一抽,剎那間袍袖翻起,左手腕內側赫然有四道烏黑的抓痕!
曲獬那張從來都活靈活現、唱作俱佳的臉,到這時才終于真正地變了。
“……何時的事?”半晌他吐出四個字。
“在湖邊遇到一群活尸,翻檢時不慎遭襲�!毙o河止住喘息,沙啞地呼了口氣:“從沒見過這種東西,防不勝防。”
別說是他了,就算是仙盟里得道百年的前輩宗師都沒見過這么大規(guī)模、這么強攻擊性的活尸,簡直見所未見聞所未聞,換作神仙來也得中招。
宣靜河向后靠坐在樹下,從后腰拔出一把短匕,信手扔來:“拿著�!�
曲獬一把接住,面色微沉。
“把這些人變成活尸的關鍵不是邪法,而是腐血�;钍�、咬人時會把自己的腐血融入人體,頃刻間便能將活人變成渴求血肉的同類;可惜我在親眼目睹玄成的變化之后才悟出這一點,當時卻已經遲了�!�
“我用全部靈力將毒血壓制在手臂受創(chuàng)處,但一旦靈力耗盡,毒走全身,我就會變成與玄成一樣的怪物�!�
曲獬的目光落在宣靜河手臂上,果然手肘以下的黑青色正緩緩褪去,向抓痕所在的那一小塊皮膚匯集。
那是腐血逆流,正一點一滴地被強行壓制在右手腕處。
“如果我變成那樣,”宣靜河手指叩了叩自己的太陽穴,“你就用這把匕首刺穿我的頭顱,徹底殺死我�!�
黑夜寂靜無聲,遠方山谷中隱約傳來一兩聲凄厲呼嘯,那是落單的活死人在游蕩。
曲獬上前坐在宣靜河身側,注視著夜氣中他蒼白而沉靜的側臉,以及細密半垂的眼睫,輕聲安慰:“何至于此?”
宣靜河沉默片刻,說:“不該讓你上船的�!�
如果從一開始就不讓這少年上船,那么他就不會跟來氿城,不會遭遇驚魂一夜,更不會被困在這高處的斷崖上;他也許還是那個流連煙花之地的富家公子,紈绔浪蕩,但至少能保住一條小命。
曲獬掌心覆在宣靜河冰涼的手背上,誠懇地道:“只要能將腐血逼出體外,未必就一定會變成活尸。何況這天下不知多少人仰慕矩宗,不知多少人愿意與您同生共死,對我來說更是求之不得……”
宣靜河短促地笑了下。
這是曲獬第一次看見他笑,雖然有點自嘲的意思,但他生得確實太好看了,剎那間便讓曲獬話音猝止。
“你有同胞手足嗎?”宣靜河問。
曲獬沉默一瞬,說:“有個弟弟,年歲相差甚大�!�
宣靜河點點頭,“甚好,不至于有絕戶之險�!�
“……自幼心智發(fā)育不全,體弱腦殘,兼有癡呆之相�!�
宣靜河道:“小兒晚慧乃是常事,不用介懷�!�
鬼太子對這樣的安慰心情復雜,欲言又止片刻,若無其事地轉移了話題:“矩宗大人有兄弟嗎?”
“沒有。”
“可曾有過道侶?”
“也沒有�!�
曲獬微微挑起眉角:“哦,為何沒有?”
宣靜河淡淡道:“我天生八字不好,于父母、手足、妻子一概緣薄,刑親克友,婚姻難就。所以自幼在師門長大,繼任矩宗后決意不收入室弟子,本以為此生足夠干凈了斷了,沒想到玄成、玄正這樣的記名弟子最終也未能幸免于難。”
刑親克友、婚姻難就,這明顯是命犯劫孤二煞,八字實在強得可怕,連曲獬都詫異了下。
“來氿城之前,我聽聞有妖獸,就讓一個叫玄正的記名弟子前來探看……”宣靜河深深吸了口氣,聲音輕而嘶啞,“我剛才在湖邊的活尸群中看到他了。”
曲獬頓時恍然,視線落在宣靜河右手腕的四道猙獰抓痕上,明白了前因后果。
呼嘯風聲由遠而近,是幾具活尸聞聲而來,但它們爬不上嶙峋的石壁,只能在高高的斷崖下徒勞地嘗試著,拖著蹣跚的腳步游蕩徘徊。
“活尸應該有一個重要的習性,就是白天與正常死人無異,到夜間才會蘇醒過來開始覓食。所以我們在獵戶家中看到的那具男尸被他母親收殮在棺材里,白天與正常尸體一般無二,到夜間才會破棺而出。我們白天一路深入山林卻沒有驚動任何活尸,也從側面佐證了這個猜測�!�
宣靜河語氣沉定冷靜,看了眼黑沉的夜空:“此刻應該已經過了丑時,再熬兩個時辰天就亮了。白天活尸不起,你一人足以穿過山谷回到渡口,乘船半日即可抵達揚州。抵達后立刻向當地駐守的仙門世家上報,讓他們發(fā)傳音符通知岱山懲舒宮與滄陽宗,必須派出大量人手來清洗這附近所有山頭,包括氿城�!�
曲獬五指握緊了他的手腕:“矩宗……”
“如果你能活著回去,當以不器劍為信物,告訴仙盟說你是我臨死前收的唯一的弟子�!毙o河頓了頓,又道:“但有一事你務必記住。”
“……何事?”
宣靜河轉向曲獬,他的眼睛如寒星般明亮,眼梢形狀纖秀而長;這樣面相的人,似乎天生就應該是冷心冷情,對誰都半分感情也不會有的。
“前路飄搖,人心叵測,出去后不要告訴仙盟任何人是你殺了我�!�
“這個秘密埋葬得越深,你此生就能走得越穩(wě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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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方山林簌簌而動,風從夜空而來,裹著冰涼的血腥,拂過鬼太子華麗的黑錦袍袖,吹著哨子消失在天際。
宣靜河的體溫已經非常高了。先前他神智尚算清楚,還能再與曲獬說幾句話,但隨著靈力的急劇消耗和手臂的非人劇痛,他的意識一度消失,昏昏沉沉地閉上了眼睛。
曲獬坐在他身側,撐著下巴看著他,心里涌動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情緒,混雜著新奇、探究和心動,良久慢慢發(fā)酵成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興奮。
“我此生能不能走穩(wěn)不知道……遇到了我,你這輩子是注定很不穩(wěn)妥了�!�
他含笑自言自語完,向宣靜河一伸手,突然似乎牽動了什么傷處,“嘶”地吸了口涼氣,掀開自己衣襟向里一瞅。
少年精實的腹部赫然有一道劍傷,已經凝成了暗紅色,不用看他都知道同樣的劍傷在后腰還有一處,因為在湖中時猝不及防,被不器劍貫穿了整個身軀。
“嘖。”曲獬搖頭,伸手把宣靜河拉到自己懷里,從身后扳著他的下巴,狎昵地輕聲道:“我待會兒就親身讓你體驗一下這相等的痛楚。”
宣靜河呼吸急促而痛苦,右手腕上青黑的腐血已經克制不住,正一寸寸向手肘蔓延,頃刻便要毒走全身。曲獬一手親密地環(huán)抱著他,另一手把玩著他耳梢,摸到耳廓軟骨上前后貫穿的傷口,那是在湖水里時被他犬齒刺穿的痕跡。
宣靜河側臉浸透冷汗后有種蒼冷的森白,鬢發(fā)卻因此而顯得格外黑。曲獬把玩片刻,突然指尖神力一閃,憑空捻住一朵新鮮的彼岸花,用鋒利的花枝重重一刺,貫穿了他耳廓上的創(chuàng)口!
鮮血頓時汩汩涌出,血紅花瓣別在烏黑鬢發(fā)中,有種妖異到不真實的美感。下一秒,花瓣陡然化作紗霧一般的光暈,層層疊疊包裹住宣靜河全身;強大的神力把即將蔓延到他全身的腐血硬生生逆推回去,集中在了右手腕傷處。
曲獬拔匕一道寒光,將他手腕那塊腐敗血肉削了下來!
黑血潑濺一地,宣靜河上半身幾乎反弓起來,被曲獬毫不留情一把摁回懷里,緊接著新血迅速涌出,很快在宣靜河手邊匯聚成了一灘殷紅色的血洼。
那是尸毒被徹底排干凈了的緣故。
“……”宣靜河微微睜開眼睛,但可怕的高熱讓他無法清醒,掙扎中似乎想說什么,曲獬用掌心輕輕覆住了他的眼睛。
“還沒開始呢�!彼Z調中有種令人不寒而栗的溫柔,“睡吧�!�
仿佛意識被無數只冰冷的手拉進深淵,宣靜河神智昏沉,合上了眼皮。
曲獬站起身,打橫抱起宣靜河,虛空中撕開了一道閃爍黑光的裂隙,他一抬腳就跨了進去。
時空裂隙之后,便是鋪天蓋地的黃泉轟鳴,血灰色天空沉沉壓在頭頂,正是世人口中的陰曹地府——鬼垣。
無邊無際的血海占據了全部視線,一道長長的棧橋從曲獬腳下向前延伸,仿佛一柄利劍將海面分成左右兩半。遠方棧橋盡頭是一座巍峨的寢殿,廊腰縵回,檐牙高啄,如同一座漆黑山峰矗立在天穹下,是這偌大天地中唯一震撼的神跡。
曲獬哼著輕快的小調,懷里橫抄著昏睡不醒的宣靜河,沿著棧橋橫渡血海,木屐在滔天巨浪中發(fā)出啪嗒聲響。
無數妖禽飛鳥從四面八方聚集而來,撲打骨翼盤旋在兩人頭頂,不時伸出長長的鳥喙,向誤入鬼垣的人界矩宗探頭探腦。這時只聽遠方傳來一聲悠長咆哮,一頭身長千丈的巨龍破開云層,當空呼嘯探下身軀,血紅空洞的眼睛緊緊盯住宣靜河,似乎產生了極大的興趣。
這是一頭上古時代早已化骨的死龍,因為它實在太巨大了,當年幼小的宮惟兢兢業(yè)業(yè)下鬼垣來超度亡魂,無意中撞見它,當場就被嚇哭了,一路抹著眼淚嗷嗷地跑回了上天界。曲獬因此深覺有趣,從此就把死龍當做寵物,豢養(yǎng)在了寢宮上空。
“不是賞給你的�!鼻承那樗坪跏钟淇�,一揚手拂開龐大猙獰的龍首,笑道:“今夜新婚,萬事莫擾。滾吧!”
巨龍被他拂得沿海面翻滾出去,頓時攪起了千仞血浪,不甘心地發(fā)出一聲長嘯,戀戀不舍地游回了鉛灰色的云層里。
十二扇殿門依次轟然大開,又在曲獬身后層層關閉,威嚴磅礴的寢宮中亮起了夜明珠的光。
無數道綃帳隨著鬼太子的腳步飛揚而起,盡頭是一座寬廣的墨玉床榻。宣靜河掙扎在半夢半醒之間,他感覺自己仿佛被放在了云端似的被褥里,但不論怎么想要蘇醒,都只能向更加黑暗的深淵中墜落。
曲獬坐在床榻邊,自上而下饒有興味看著他,打量眼前這張帶著痛苦的面容。
“人界新婚好像都是要交換庚帖的?”他把玩著宣靜河的鬢發(fā),似乎感覺很有意思,“不過我沒有八字,至于你的庚帖,我就自己來拿吧。”
他二指并攏在宣靜河微蹙的眉心上一點,一圈圈血色神光氤氳開來,在虛空中縱橫交錯,構成了一張復雜的命盤圖。
“哦——”曲獬驚異地拖長了語調,“真的這么差啊�!�
宣靜河的八字非常有意思,他命犯劫孤二煞,注定沒有后代,父母、配偶、師友也皆盡難活。這種命格通常是不能修仙的,因為太容易走火入魔了,但他偏偏仙緣深厚,而且道心堅定得可怕,甚至突破了天下僅有寥寥數人才能突破的大乘境,距離飛升不過半步之遙。
“沒有用,這種八字注定飛升不了�!鼻痴Z氣中有點居高臨下的憐憫,一手把宣靜河攬在懷里,另一手輕輕轉動懸浮的巨大命盤,“你要是真能封神,我倒還不好辦了……嗯?”
他動作一停,瞇起眼睛:“命帶血光,有大災厄?”
一個世所罕見的大乘境宗師,命里能有什么重大的災厄,難道是身死道消?
不能,哪怕他真死了,鬼太子都有千萬種辦法把他的魂魄弄回來。
曲獬想仔細看那災厄是什么,但命盤極其精細復雜,且此刻美人在懷,他也沒多少心思去算那個,低頭用犬齒輕輕咬住了宣靜河冰涼的耳梢,親熱地道:“這大災厄該不會就是遇到我了吧�!�
宣靜河眉心不自覺微微蹙著,他正發(fā)著高熱,半散落的衣襟中體溫蒸騰,散出更加濃郁的睡蓮氣息。
曲獬眼錯不�?粗肫鹪讷C戶家中開棺時被他一手按住護在身后,心頭涌出一絲絲既揶揄、又喜歡的情愫,突然抬手一拂,大殿中無數道華美綃帳頓時變作一色正紅,層疊飄飛而起,仿佛這黃泉下一場金紅盛大的喜筵。他就在那滿堂喜氣中一把將宣靜河壓在被褥間,捏著他的下頷,聲音含笑而甜膩:“哪怕你死一萬次,上窮碧落下黃泉,我都能把你抓回來,信不信?”
宣靜河被壓得呼吸急促,眉頭皺得更緊了。
“哦,看來是不信�!鼻炒侏M地輕聲道。
“……”
仿佛被無數夢魘死死纏繞,宣靜河張了張口,但發(fā)不出聲音。
曲獬說:“不信也無妨�!�
他一伸手,千里之外的白玉轉生臺上憑空神光一閃,緊接著寢宮床幃間便出現了一面巴掌大的鏡子,鏡面平滑又霧氣氤氳,下角銘刻著幾個血紅小字,乃是古老的鬼垣符篆——三千世。
這是從遠古以來就被安置在轉生輪上空的神器,凡人以鮮血涂抹,便能看到三千年后自己的情狀。
這所謂的神器對曲獬這個天生神來說自然是雞肋,但現在有了宣靜河,他便產生了興趣,順手捏捏宣靜河冰涼削薄的耳梢,將未干的鮮血在鏡面上一抹。幾乎在那瞬間,血跡就被鏡面吸收得干干凈凈,隨即繚繞的霧氣一清,鏡面明光澄澈,映出了清晰的畫面。
——背景幽深黑暗,果然還是在鬼垣。
“喔,我就說嘛�!鼻程羝鹈冀�,少年俊美的眉宇間流露出一絲邪氣和惡意,“三千年后你也還是在……”
他話音戛然而止。
只見畫面中的宣靜河端坐在地,肩挺背直,腰封束得身形窄薄,三層衣襟嚴謹規(guī)整,寬廣的白緞袍袖如流水般逶迤在地。那張秀麗的面容并未因為三千年漫長歲月而變化半分,眉眼間的平靜和冷淡也一如既往,但他的靈魂中多了一絲不可錯認的氣息——
是神格。
他竟然封了神!
他怎么會飛升?!為何封神后會下降地府?!
這時鏡中畫面一轉,曲獬看見了更加難以置信的一幕。
一道昏黃屏障矗立在三千年后的宣靜河面前,那是黃泉最深處的混沌封印,但卻不是為了關宣靜河——只見昏黃色封印內部,一道非常熟悉的身影懶洋洋盤腿而坐,似乎正因為被迫聆聽那千篇一律的宣道而十分無聊,一只手把玩著劍鞘流蘇,一只手支著下頷,不懷好意的目光緊緊鎖在宣靜河冷漠的臉上。
床榻間,鬼太子五指緊攥著身側宣靜河的手腕,用力之大青筋暴起,但他無法把視線從鏡面上移開。
——他看見了他自己。
三千年后,被迫臣服于西境上神宣靜河座下的他自己。
第99章
“——瘟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