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你那天太嚇人了,
”尉遲銳聚精會神地舉著釣竿,望著水里的浮標說道。
懲舒宮外水潭中,宮惟脫了鞋光著腳,
盤腿坐在一塊長滿了青苔的巖石上,
一手垂釣一手托腮,
懶洋洋說:“我是為你跟師兄報仇,知不知道好歹�。俊�
“那你也不能喝他的血啊�!蔽具t銳不滿道,
“多惡心啊,你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
宮惟頓住了,似是不知道怎么答。半晌他眼珠一轉,
親親熱熱地說:“我沒怎么想,
就是覺得這樣可以震懾住其他宵小,
反正沒人能在我面前傷害師兄!”
尉遲銳震驚得差點丟了釣竿:“你這狗竟然這么有良心?”
宮惟笑嘻嘻地托著腮。
正巧這時高空中掠過一輛龐大的車輦,
駕車的赫然是四頭巨禽,帶著長長的白金尾光撲向遠處懲舒宮方向,宮惟立馬光著腳跳起來:“啊,
血河車!徐白來了!”
他蹚著水就往岸邊跑,急急忙忙穿上鞋要溜。尉遲銳阻止不及,只見快上鉤的肥魚嘩啦四散驚走,
當場心痛如絞:“王八蛋!你上哪去?!”
“徐白還沒看過我的劍呢!”
“徐白總有一天非弄死你不可!”尉遲銳回頭怒吼,只見岸邊一騎塵煙裊裊,
宮惟已經興高采烈地溜了。
宮惟抱著劍,
風一樣掠過長廊,遠處經過的懲舒宮弟子莫不肅容停步,紛紛投來尊敬和畏懼的目光,表情復雜地目送他遠去。
宮惟沒有注意到這段時間別人微妙的態(tài)度變化,或者說看到了也不太在意。他蹬蹬蹬狂奔至書房門前,
刻意放輕腳步屏住聲息,輕手輕腳地想推門給徐霜策一個驚喜,卻沒想到書房里傳來哐地一聲響,是茶杯跺在桌面上的聲音,徐霜策冰冷地道:
“我不同意�!�
他們在說什么?
宮惟推門的手一頓,從門縫中向內望去。只見應愷和徐霜策兩人面對面站著,不知為何空氣中漂浮著一絲劍拔弩張的味道,應愷不快道:“有什么好不同意的?”
“那場刺殺表面上是伏鬼門對宮惟報仇,實際上怎么回事你我心里都清楚。為什么偏偏選在宮惟陪我登臺祭祀那天,為什么刺客能潛入防備嚴密的升仙臺,為什么事后嚴查卻線索全無?黃泉劇毒、陰陽法咒無一不是伏鬼門的東西,但十二名死士卻全都用以命換命陣毀去了尸身容貌,為何多此一舉?”
“因為這背后跟各大名門世家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應愷一字一句道,“各大宗師無一不是竭力提攜自家子弟,天材地寶、修行功法全都砸在嫡系晚輩身上,導致唯有世家能出宗師、宗師也只護持本家。鉅宗名號被巨鹿城長孫家傳承三代,劍宗名號也在謁金門尉遲家傳了兩代,就這都還算家風傳承比較正派的——其他各家劃地而治、爭搶資源,種種自私之舉不一而足,寒門散修只能依附他們麾下,否則絕無出頭之日!仙盟動搖了世家大派的利益,自然也會受到他們的集體仇視,這次刺殺即便沒有他們的參與,也必定得到了他們的默認!長此以往,公平何存?”
徐霜策卻平淡道:“對這世間凡人來說,為人長輩護持子孫本就是常情。人性善惡皆是道理,隨它去罷了,你為何非要從一開始就悖逆它?”
應愷被哽得說不出話來,半晌道:“你到底是不同意我成立刑懲院,還是不同意我任命宮惟做院長?!”
師兄要讓我當院長嗎?
宮惟立刻新奇地睜大了眼睛。
“……”
徐霜策沉默下來,背對的角度看不清他什么神情,良久才聽他道:“此子不可現(xiàn)于人前。”
應愷皺眉道:“什么意思?刑懲院自然是我親自監(jiān)管,任命宮惟不過是一道名義而已。我只是想有了這個名義,他便可以跟在我身邊學習歷練各種事務,接觸更多同齡子弟,交上三五知己好友,對他的心智成長只有好處……”
“他不該再長了�!毙焖咄蝗淮驍嗔藨獝�。
頓了頓之后他又道:“別讓宮惟再跟任何人接觸了�!�
從應愷的表情來看他仿佛覺得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你在說什么?”
徐霜策沒有回答。
“宮惟的天分絕不僅僅如此,只要善加引導,他將來的修為未必在你我之下,難道你還想把他一輩子關起來不見人不成?”
最后一句明顯是反問,但徐霜策沒有回答,只定定地直視著他。
宮惟屏住了呼吸。
他還是看不見徐霜策的面孔,但他知道徐霜策神情一定顯出了什么,因為應愷的目光漸漸變得非常震驚,半晌才難以置信地輕聲道:“……徐白,你瘋了吧。”
應愷是個非常守禮節(jié)的人,很少對任何平輩直呼其名。
徐霜策卻置若罔聞:“你不覺得他的天分可怕?”
“……”應愷艱難道:“徐白,你當年僅僅結丹就引動了百年不見的九天雷劫,我定山海劍第一次出鞘時山海共鳴,也沒人說咱倆可怕啊�!�
“你真覺得自己可以對他善加引導?”
“當然可以。宮惟本性天真單純,他只是個……”
徐霜策第三次開口反問,語氣里帶上了一絲冷笑:“你真覺得他本性天真單純?”
宮惟仿佛墜入了一個荒誕不經又令人恐懼的幻境里,他不明白眼前正發(fā)生什么,但本能的刺痛從心底陡然竄起,直刺咽喉。
不要說了,他呼吸急促起來。
不要再說了,徐白。
“宮徵羽絕不可能是人�!毙焖弑硨χT口道,聲線不帶任何感情:“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妖魔邪物即便化出人形也修不出三魂七魄,擁有第七魄的必定是人。如果不是人,那就只能是比你我更高等、更虛渺,或者說更接近‘天道’本身的存在了�!�
“你覺得宮徵羽有可能就是這樣的一種存在�!�
應愷一言不發(fā)地站著,既沒有肯定也沒有否認。
“但應愷,你認為天道至善,我卻認為天道混沌。天道對你我這種修仙之人可未必是善意的。宮徵羽現(xiàn)在待人百般好,那是因為他眼下能接觸到的人都待他百般好,想要維持現(xiàn)狀你就得把他靈脈封掉,關在禁地,除了你我與尉遲銳之外任何人都不準見。將來尉遲銳長大了,把他也隔離在外�!�
“要是做不到這一點的話,應愷。”徐霜策說,“記住我的話,宮徵羽現(xiàn)在甜得像個夢,以后也會惡得像個夢�?傆幸惶炷銜蠡��!�
宮惟的瞳孔因為刺痛而急劇縮緊。
隨著角度變換,他終于看見了徐霜策的側臉,那張俊美的面孔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生冷無情,仿佛他口中正提及的不是個熟悉的人,而是某種妖異、不祥、亟待從腳邊清理掉的異端。
四面八方的負面情感呼嘯而來,如潮水般沒過頭頂。
最后幾絲對徐霜策的親近讓他想控制自己,但更加強大的天性占據(jù)了上風。一模一樣的敵意發(fā)自內心升騰起來,仿佛毒焰燒灼五臟六腑,連骨髓都因為劇痛而滋滋作響。
不要再說了,他在混亂中想。
我真的好疼,你們不要再說了——
應愷被激怒了,他在急促地指責什么,語調嚴厲充滿憤怒。徐霜策毫不動搖,爭執(zhí)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激烈,最終應愷重重將鎮(zhèn)紙拍在桌上:“徐霜策!我看你才是被魘住了吧!”
“那年我們從滄陽山桃林里撿回來的根本不是個人,那只是天道的一個異端。”徐霜策一字一句清晰刺骨:“我們把這異端撿回來了,總有一天它會把毀滅帶給這世間所有人!”
咔噠一聲門被推開了。
兩人同時回頭,宮惟站在門外,直勾勾地盯著徐霜策。
應愷失聲道:“宮惟……”
剎那間徐霜策的神情其實是很奇怪的。他似乎是強迫自己把目光挪開了半寸,但隨即又頓住了,略微抬起頭吸了口氣,沉著地站在那里。
“你不喜歡我了嗎,徐白?”宮惟輕輕地問。
徐霜策不回答。
應愷簡直是強迫自己從繃緊的喉嚨里擠出兩個字:“宮惟……”
宮惟固執(zhí)地問:“你以后會一直討厭我嗎?”
沒有人看見徐霜策肩臂線條繃得極緊,雙手指尖深深刺進掌心肌肉,一絲溫熱的液體正順著掌紋緩緩溢出來。
他張了張口,似乎想要說什么,但良久的死寂過后又把嘴巴緊緊地閉上了,一言不發(fā)疾步向外走去。
應愷急道:“徐……”
話音未落,徐霜策手臂一緊,原來是錯身的剎那間被宮惟拉住了,少年抬起頭來直勾勾地看著他。
——殺了他,元神深處那個與生俱來的意識再一次清晰地響起。
“……宮惟,”徐霜策沙啞道,“我說過別把這些非人的伎倆用在我身上�!�
少年的右瞳浮現(xiàn)出一絲絲猩紅,如妖異的花朵在另一個世界盛開。
徐霜策略微用力抽了下手:“宮惟!”
徐白必須死。
徐白必須最先死。
一個都不能走。徐白最先死。
宮惟閉上眼睛,須臾猝然睜開,右瞳已變成濃郁純粹的血紅!
徐霜策面色微變,閃身一避,但剎那間已來不及。白太守驚天動地出鞘,裹挾巨大氣勁當面而來,靈力呈環(huán)形向四方掃蕩,地板瞬間爆出千萬龜裂,門窗轟然碎成了齏粉!
——鏘!
金石劇撞,震耳欲聾。
徐霜策死死按回不奈何劍柄,僅憑劍鞘擋住了這殺機深重的一劍,金屬摩擦發(fā)出可怕的尖響!
白太守雪亮劍身近距離映出宮惟的雙眼,眼梢閃動著一星微光。
他就這么用力盯著近在咫尺的徐霜策,眼睛睜得很大,仿佛這樣就能將那微光硬生生憋回眼眶里。但那最終還是失敗了,一行水痕滾滾而下,啪嗒打在了殺意未消的劍鋒上,瞬間被切成無數(shù)細小的水光。
“……”
徐霜策松開劍柄,伸手抹去了宮惟臉頰上的水跡,低聲問:“想殺我?”
手掌能覆蓋住少年半邊側臉,剎那間氣息交融,看似無間無隙。
他略微俯身在宮惟耳邊,道:“你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
這時身后“鏘!”一聲亮響,應愷拔劍厲聲喝止:“霜策!”
徐霜策站直,收劍,不再言語,擦肩而過向外走去。
但就在他跨出門檻的剎那間,宮惟猝然轉身揮劍,劍光一路破開虛空,徐霜策反手一擋,袍袖唰然撕裂!
他掌心的血終于飛濺出來,在地上甩出一道星星點點的弧線。
但徐霜策沒有回頭,他穩(wěn)穩(wěn)地跨出門檻,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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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動靜已經驚動了大半座懲舒宮,門人紛紛聞聲趕來,又不敢接近,遠遠地躲在大殿前的白玉高臺下。徐霜策恍若沒有看見,他一人負手穿過長廊,風從天地盡頭席卷而來,撕裂的袍袖在身后揚起;數(shù)年前也就是在這個地方,春末的日頭穿過重重緋紗,一道削瘦幼小的身影驀地從墻上冒出頭,看著他手中兩枚叮當搖晃的小金幣,睜大的眼睛里充滿了好奇。
叮當,叮當。
徐霜策沒有停步。
他看見虛空中的少年一躍而下,在錯身而過的瞬間呼一聲搶走了小金幣,緊緊攥在細白的手里,仿佛生怕一不小心就弄丟了,衣袂如流云飛卷般消失在了回廊深處。
風在耳畔飄蕩不息。
叮當,叮當。
明明無情道頂,應是道心至堅,隱秘的抽痛卻不知從何而起,猶如一層層細密的絲,層層疊疊裹住了胸腔里那顆早已冷硬如鐵的心臟。
一定是因為被那只妖異的眼睛蠱惑了吧,他想。
徐霜策的手指深深刺進掌心血肉里,抬頭走向連綿山巒,仿佛只要堅持不回首,就能走出那場綺麗甜蜜的夢,走出那年春末流水般令人深深沉溺的時光。
太乙十八年的長風掠過重疊宮檐,碧穹漫天桃雪。
滄陽宗主背手負劍,獨自走下岱山壯麗的長階,將虛空中越來越遠的叮當聲拋在身后,一步步走向遠方紅燭喜筵、血光乍現(xiàn)的未來。
第二卷
兵者詭道
第37章
“兵人絲會絞死靈脈,
他全身的靈脈幾乎都碎成片了……”“醫(yī)宗大人現(xiàn)在怎么辦?!”“把還生丹化水灌進去,不要停!”“脈搏如何?脈搏開始恢復了嗎?”
……
此起彼伏的人聲好似很近,又忽而變得很遠,
漸漸消失在了混沌的意識深處。
宮惟竭力睜大眼睛,
恍惚間他似乎變得很小,
連用雙腳站立都沒有學會,只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把身體蜷縮起來,
伏在水霧朦朧的桃林深處。他右瞳是血一樣鮮艷濃烈的緋紅,看見那個叫應愷的人半蹲在自己面前,伸手耐心地拍撫自己的發(fā)頂;隨即視線一轉,
又看見另一名冷漠而俊美的年輕男子抱劍站在不遠處,
投來審視的目光。
不知道為什么,
在看到那男子的同一瞬間,
貫徹心臟的劇痛陡然從他左胸腔升起,與生俱來的巨大悲傷和喜悅亦如洪流般吞沒了全部意識。
緊接著腦海深處有個清晰的聲音,自然而然浮現(xiàn)出來——
那就是徐霜策。
我必須要殺掉的徐霜策。
“別怕,
你躲在桃林里多久了?想不想出去?”“他在觀察我們。他在學怎么當人�!薄�
徐霜策說話的聲音真好聽,長得也真好看啊,宮惟在左心的疼痛中斷斷續(xù)續(xù)地心想。
我好喜歡他,
我能待在他身邊不走嗎?
……
“我?guī)メt(yī)宗請穆兄看看吧�!眱扇艘环瑺幷摵�,應愷終于做了決定,
微笑著向他伸出手,
友善地問:“我?guī)愠鋈ズ脝�?�?br />
夢境在這一刻突然停滯。
宮惟睜大眼睛,望著自己面前應愷的掌心。
冥冥中他已經想起了事情接下來是怎么發(fā)展的——他眼巴巴看著無動于衷的徐霜策,終于膽怯地握住了應愷的手,從此被帶離滄陽山,在仙盟成立刑懲院;之后的數(shù)十年間恩怨糾纏、生離死別,
直至升仙臺上一劍貫心,再也沒能回到這最初的桃花林中來。
如果這次從一開始就偏離既定的軌道,結局會不會有所不同?